梦里依稀知是你

第一章

亨利神甫恍然想起当年他曾和魏县长有过一番孔教和耶教的争辩,当时孔教式微,魏县长每天跑到教堂门前指手画脚,说这是洋人的把戏,不但哄人财物,还**民女。一气之下,亨利神甫纠集了一批信徒,将孔庙里丈来高的孔子坐像拆了,我的父亲也鲜明在列。

一日在青果街,亨利神甫同魏县长的车队劈面遇见,父亲深谙魏县长的操行,劝亨利神甫退至路边,但是亨利神甫不把魏县长放在眼里,驴车并未相让,魏县长的卫兵把驴车推搡到了过舜井处,亨利神甫从驴上翻落而下,一个趔趄,颠仆了井口。

钱老迈每到此时,都会脸上笑开了花。

江阴城北是一片低矮的山丘,树木碧绿,翻过山去,便是浩浩长江。山上鹅鼻嘴是远眺长江的最好视角,八角亭立在绝壁峭壁间,江风阵阵,千古如此。这里曾经是清末起就修建的一处炮台,另有防浮泛,但是久已烧毁。现在早已辟为旅游之地,来江阴而不到鹅鼻嘴,便不能真正明白江阴的风骨。

“洋鬼子,不看在日本人的面子上,老子早冲出来把你的教堂砸了!”卫兵嘴里叼着烟,歪着头,哼哼唧唧地说。

“猖獗!”魏县长把车窗摇下来,怒斥了一番卫兵,又道,“呦,这不是神甫大人嘛,别来无恙,我的部下不知好歹,获咎了你,你多担待,偶然候,我还要多多叨扰,就教福音之事。”

听老辈人说,1937年国军为了禁止日军,在江阴打了一场恶战,炮声震天,数不清的炮弹江阴城炸了个底朝天,飞机在天上“吱……呃呃”地收回可骇的声响,日色无光,像大雨欲来的低气压下低飞的燕子,擦着屋顶就飞过了去。江阴人都说,这阵乱炸比当年侯营长炮轰兴国塔要短长多了。陈腐的城墙到底抵当不住当代炮火的打击,南门被炸开了一个大缺口,“义”和“之”两字被轰得粉碎,只残存了“忠”、“邦”二字,在城门上孤零零地对着腾起烟雾中苦楚的江阴城。雄赳赳的日军澎湃而至,端着步枪,遇着稍有抵挡者就杀,我的徒弟的授业恩师,换句话说我的师祖,江阴一代名医曹颖甫先生也死因而役,当时年过花甲的曹先生不忍日军在城内的残暴之举,前去同日军军官讲理,非命街头。每当忆及此处,徒弟便会冷眼滂湃。

魏县长还气不忿地是,恰是城西刘家的老迈、常州书院的学政刘举人的先人――刘半农,挑起了新文明活动的大旗,他一气之下,刘家之人早已人去楼空,魏县长将此地列为“养匪之所”,统统门生均要蒲月四日侍从教员至此声讨刘家的劣习,引觉得戒。

父亲每日戴着十字架,在丘墟各处的江阴城里同亨利神甫布道,汪精卫已经在南京建立了伪当局,鼓吹大东亚共荣、日华和睦等理念。江阴的伪县长姓魏,魏县长违背了汪总统的意旨,他本来就有着满清遗老的臭味,头几年溥仪建立伪满洲国时,他投奔而去,三年前返来,据他说,是被封了五品顶戴,能够在尚书房行走。但是他顾念乡梓,向溥仪痛陈了三日忠孝不能分身,才得以告老回籍。分开江阴时,他还是一个环堵萧然的败落户,无甚资财,此次返来,他一面奉迎日军的大队长,一面又去南京疏浚干系,竟然谋得了县长的职务。

“魏教员,托您的福,我对于上帝还是充满信心。”父亲这么称呼着,并没有行魏县长当年传授的膜拜大礼。

垂垂地,教堂的日子并不好过,很多人家搬到了乡间,探亲靠友。我家暂住在教堂的东面的杂物间里,隔壁就是春妮一家。春妮的父母也是虔诚的耶教徒,在蒙亨利神甫浸礼之前,她的父亲是一个劣迹昭彰的赌徒。

城西有一座上帝教堂,当时身怀六甲的母亲因为是教民的原因,同父亲遁藏至此,教会因触及交际之故,日军不能擅自突入,一家人才幸免于难。那年的夏季特别冷,母亲生我时,滴水成冰,她已经鲜进汤水,一小我昏沉沉地躺在卧榻上,父亲急得团团转,城内缺米少粮,凡是能吃的都被日军搜刮而去,他们却扼守城门甚严,稍有照顾粮食者,便被拖至城外,当场枪决。而这时偏又从南京传来了日军大搏斗的动静,母亲本家便在南京的秦淮河边,听闻此过后,母亲“唉呀”一声,痛哭地昏死畴昔,我就这么稀里胡涂地出世到人间。

“忘了祖宗的东西。”魏县长侮蔑地乜了一眼,车队扬尘而去。

每日教堂的圣歌,就是我们童年最好的伴奏。钱老迈今后变得诚恳巴交,管着教堂地盘的收租一事,他的一丝不苟,深得亨利神甫的赞成。

魏县长大义凛然地拿着火把,号令围观的百姓要把教堂烧了,以血还血。但是百姓围观的固然围观着,并没有甚么行动,你言我语,神情木然地像是在看春江剧场台上的京戏,却并不站出来支撑魏县长。但是愤怒的魏县长却如同发疯了普通,又拿脑袋撞教堂的木门,“咚咚”,听的民气里直发颤。父亲说,幸亏侯县长及时赶到,也就是厥后被北洋当局枪毙的阿谁,把魏县长轰出了江阴城。

江阴的赌摊处于半开放状况,在城南逼仄的刘伶巷里就有几处赌摊,老板多数以茶社的名义,行打赌之事。只消办理好官面上人物,便能够放胆地开赌摊。春妮的父亲钱老迈的产业,大略是在这里输光的,从祖宅到田畴,祖上是如何一点点积累下的,他是如何大把地输出去。最后悦来茶社的孙老板拿着帐本结算,一五一十地把钱老迈的财帛取走了。一家人在风雪交集合搬离了祖宅,亨利神甫收留了他,春妮也同我一样,出世在教堂里。

提及父亲与魏县长的渊源,还得从二十年前的新文明活动提及,刘半农在北京参与《新青年》的编辑恰是炽热,为了扩大阵容,他与钱玄同故弄玄虚,唱起对台戏。每期他还必寄给在家的胞弟刘天华,但是刘天华仿佛并不感兴趣,只是在兴国塔的戏鱼池畔研习他的二胡,杂志则是在门生中鼓吹出去。《新青年》就此为江阴的学子翻开了一扇新天下的大门,而在父亲看来,亨利神甫仿佛德先生与赛先生的化身,他会拿着各色糖果,递给这些十几岁的孩童吃,驯良可亲的面庞,像暖和的太阳,父亲以为民主的德先生,就是这么的让人靠近;而亨利神甫又有一个尝试室,内里是各种希奇古怪的仪器,显微镜、望远镜等等不一而足,每逢十蒲月圆之夜,江阴很多人家的孩子,欢畅地跑到教堂里,对着天空猎奇地望着玉轮,他们发明,玉轮上的黑斑不是嫦娥,而就是一个个的黑斑,这不恰是科学的赛先生吗?

“钱老迈,上帝晓得你是虔诚的羔羊,我在祷告上帝,他会保佑你和你的家人。”亨利神甫笑眯眯的眼睛里永久有着无穷的善念。

看着卫兵趾高气昂的姿势,亨利神甫拍打掉身上的泥土,在胸前比划着十字架道:“上帝呀,愿你奖惩这些猖獗的强盗吧!”

正劈面的上帝教堂,反而门庭萧瑟,亨利神甫同父亲暗自嗟叹,亨利神甫当初选址孔庙劈面,就是为了劈面锣劈面鼓的打压孔教,可现在峰回路转,被新文明打得满地虎伥的孔教,在魏县长的主政下回光返照。

打我记事起,教堂的教民还剩下三四户,剩下的都悄无声气地逃到大火线。父亲一来没有盘资,二来他坚信日军不敢擅闯宗教圣地,遵循他的原话,“日本人敢获咎中国的孔子,却没有获咎西方的上帝的胆量。”

“呦,赵铭钦,还在跟着神甫大人祈求上帝呢?现现在潮流改换为日本军人道了。”魏县长瞥见神甫身后的父亲,用心扬起调子道。

江阴的风骨是甚么,我也说不上来,九十年代,当局提出一个江**神的标语――“民气齐、民性刚、敢攀登、创一流”,其他的三点,我并无切当的作证,但是民性刚这一点,是古已有之,书之在册的。明末清初满清一起南下,如入无人之境,只在扬州碰到了一个史可法,雄师渡江到了江阴便碰到了硬骨头。当初的典史阎应元带领江阴百姓抵当满清入侵,数万人死守八十一日,全数罹难。说来饶有兴趣,这些人的死不是殉明,而是反对剃发令。更吊诡的是,嘉奖他们时令的反而是清朝官员。道光年间,时任江苏学政姚文田手书“忠义之邦”四字,嵌于江阴的南城门。又有人题写挽联:“八旬日带发尽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十万人同心死义,留大明三百里江山。”这些都是清朝官员光亮正大做的事,仿佛当年的死义和清朝毫无干系,反而成了被清廷拿来标榜传统的仁义品德的东西,而江阴百姓也习觉得常,脑后拖着长长的辫子赞叹着死难者的英勇。

正如鄙谚说的那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魏县长再次回城,已经是一个一县之尊,日本人固然才是真正的太上皇,可这个太上皇倒是不管事的,他们尽管有没有人反日,并不办理民政,魏县长这几年已经狠狠刮了一笔,他除了鼓吹汪精卫的三民主义的信徒职位,还补葺了孔庙,重塑了孔子金身,比当年的孔像气势还要足。

当时的暨阳书院国文西席恰是魏县长,魏县长正在点头晃脑地讲授“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彼苍夜夜心”,父亲俄然站起来问道:“亨利神甫的望远镜看到玉轮上并没有嫦娥。”魏县长的脸气得十二分暴怒,嘴角的胡子翘着如屋檐的飞角。他勒令门生不准会魏县长站在教堂门口,我的父亲也就此被劝退学,分开了暨阳书院,投身上亨利神甫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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