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3菩提煅镜心二(3)
林毕延背动手,仰起大洋葱脑袋细细地看了他一阵,渐渐地眯着眼点了点头,“方才听师兄对在场诸位的一番劝言,便知师兄不但道法精进,参修佛理,好似还开了天眼,能知将来畴昔,公然这几十年修炼,师兄没有白搭,愿闻师兄教诲。”
为只为别人作嫁衣裳。
真人眨巴了几下大眸子子,似被无法地噎在那边几秒钟,最后遗憾地摇了点头,叹了句:“太痴、太痴。”
小忠对着韩修竹汪汪地大呼了几声,表示了极大的不附和。
兰生眼中悲意透露,正要对我启口。
元德年间,世祖天子御封无颜大师为皇家寺院净水寺的方丈,后又升至佛门圣地法门寺的方丈,后代的真宗、睿宗也数度聘请无颜大师进宫讲经,皆不成得。
他寂然道:“你修道入了化境,自是功德,只是莫要浑说道语。现在这大塬朝千辛万苦地传到第二位天子,中土天灾不竭,朝内反贼暗藏,外洋强国寇视!试想如果于将军回汝州种菊花了,大塬朝有谁能保卫边陲,保住大塬天下?你既也算出来于大将军乃是国之基石,后代满门忠烈,如何还像少时普通,最爱拆人台脚,棒打鸳鸯?我看你是不把大塬朝的国基弄散,便不甚乐意。”
他渐渐走向兰生,长长的白眉下,敞亮的双目慈和地看了他一阵,揖首曼声道:“烦恼业障本空寂,统统因果皆梦幻,三界无可出,菩提无可求。人与非人,性相划一,大道虚旷,绝思绝虑。”
小忠呜呜地蹭着兰生,像是在扣问着一样的题目,兰生抖着双手抚摩了半天小忠,似对它说了几句话。
我等了半天没有答复,渐渐昂首,却见那真人正细细打量着我,抚着及胸的长须叹道:“果然是星转运破危厄解,一番风雨一番奇。这位娘子乃是破运星的命格,又是小放的花腔朱紫,这孩子就算有再硬的孽根妖魄,得遇娘子便自会解厄,娘子如何求我呢?”金谷真人对我嘻嘻笑了一阵,悄悄将我扶起。
昨怜百姓苦,今嫌朱蟒长,
真宗盛闰年间出了一本闻名的偏史论著《金陀遗编》,此书记录了元庆至盛闰年间的奇闻轶事,包含了很多不敷为外人道的皇宫秘辛,故而有人猜测其作者为出逃或外放的宫人。有外放的宫人暗议无颜大师其身形气质甚像太祖暮年的贴身和尚侍卫兰生师父,暮年的无颜大师也曾笑对徒子徒孙说过,他于金陀道上拜金谷真报酬师,故后代有人猜测无颜大师乃是《金陀遗编》的真正编撰者。
“根身器界,统统镜相,皆是镜花水月,迷著计算,徒增烦恼,”金谷真人对他单手作揖礼,浅笑道,“冲弱已悟,可喜可贺!”
锦魄本应归故里,他乡却认作故里,
有小沙弥服侍大师沐浴,偶见其容,赞叹其俊美绝伦,按照小沙弥的描述,有功德者竟推断大师与元昌年间风云一时的南嘉郡王极其类似,便有人猜测无颜大师极有能够是当年谋逆的南嘉郡王,事败逃遁于秦岭金陀道,受金谷真人的点化,幡然觉悟,登时成佛。
我心下大惊。那两句“锦魄本应归故里,他乡却认作故里“,听上去竟似这个真人在表示我并非这个时空中的人呢?另有那句“缘尽半生残月凉”,竟同那暗宫妖叔所唱的歌谣一样意境?
兰生如遭电击,浑身一颤,本已暗淡的目光古迹般地抖擞出世气来,渐渐地闪出一丝彻悟的光芒来。
纵使槿花朝暮放,沉疴一梦醒难寻!”
“这又来编排老夫不是?所谓人各有志,不能强求。”韩修竹抬头冷哼一声,满不在乎地淡淡一笑,“为吾主,为天下百姓,为这大塬朝,便是作了嫁衣裳,真有那抄家灭族、尸埋乱岗的一日,老夫也无怨无悔,你也莫要再废话了。”
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呆呆道:“一山一水那边得,一言一默总由伊,满是全驳诘背触,冷暖向来只自知。”
等再回身时,他的俊颜上淌满泪水,对我和于飞燕深深一躬,却绽放了一丝豁然的浅笑,“贫僧无颜,本日便与二位施主拜别了,望施主好自为之,善哉、善哉。”
然后,真人双目又有一丝隐忧,竟垂怜地对我叹道:
真人放声大笑,咧开了嘴,暴露满口白牙,无法道:“我就说,你浑身浑浊之气,现下果听不进良言了。君不闻,物壮则老的事理?”
还不及我们看清他的行动,他闪到了林毕延的身边,也不说话,只是嘻嘻笑着。
真人吐字圆润,不疾不徐,字字飘进我们的耳中,好像就在耳边亲授普通,可见内力薄弱。我不由悄悄称奇。真人说到第二句时,竟向我看来,白眉下那炯炯双眸,清澈若水,目光却超然脱俗,深不见底,只觉一种没法言喻的安静。他的声音具有一股奇特而庞大的力量,仿佛他本就站在我劈面细细道来,令在场诸人本已烦躁的表情渐渐化为一片超脱尘凡的平和。就连韩修竹,神采也垂垂安静下来,凝神谛听。
那真人却嘻嘻一笑,揖首道:“师弟一贯看得比我还要通透,只情之一字,不堪回顾,不想本日一见,师弟亦参透很多了,恭喜恭喜!”
林毕延也未几话,只是点了点头,笑得云淡风轻,指着兰生道:“这薄命的小鬼,本日被师兄救了,想来又有一番造化了。”
韩修竹却挑了挑眉,“老金头莫要小瞧这孩子,他但是幽冥教所创之逆嫡亲、食生魂的不死孽物,他的《无相真经》练至一半便走火入魔,平生以血肉为食。若真为他好,便应送他马上西去,了了这一身血腥恶孽,干清干净地早日托生一个好人家,方是正理。”
不想那韩修竹面色倒是大变,看向我的双目滑过一丝厉芒,转眼即逝,不悦地接口道:“老金头,这位是大塬朝的皇后娘娘,同于将军皆是大塬重臣。娘娘同圣上伉俪情深,恩爱忠贞。圣上为了娘娘,乃至不选秀女,不纳妃妾,天下皆知。就连贩子夫役都晓得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事理,你怎的要拆散人好好的一双伉俪呢?你让娘娘归去,娘娘的故里建州花家村,早在元武四年被大水冲走了,这又是能回那里去?没了娘娘,圣上如何放心国事,专于政事?”
我从速拿着连夜为他做的那双僧鞋塞进他广大的衣袖中,心中难受不已,堕泪道:“二哥多保重,后会……”
小忠并没有追去,只是仰起狗头,对着天空悲呜了好久好久。
浮生只恨无多聚,花落紫川孤命偿,
似花还似非花去,缘尽半生残月凉。
“妙哉,妙哉,”真人的目光一片嘉许,平和道,“既悟了,何妨归去兮?”
“既然终是要归去的,还是以早为妙啊。”
五年后,人间出了一个戴着金面具的得道高僧,云游四方,传言少年期间曾在战乱中毁面,故取法号无颜。大师极精佛法,传说曾师从金谷真人,亦善道法,平生著稀有本解注精美的佛道论集传播于世,解惑人间,世所尊崇。
“天生万物,以报酬贵,又佛家云,善便是恶,恶便是善,放下屠刀,登时成佛,”真人一片腐败地笑了,“汝说其是孽物,贫道却看他很有慧根。”
可曾望,衰草露坟头,瘦骨桎梏扛,
真人看了两眼韩修竹,淡淡道:
在场诸人皆被金谷真人的超脱轻功震慑得无以复加。兰生恍忽之间,袖袍中掉出一物,我仓猝去拾,本来是我方才给他的一双僧鞋,竟掉出一只来。我握着那只僧鞋,仓促昂首,欲追他而去。
红莲只向孽火生,菩提煅铸明镜心;
只听得那真人声音宏伟,大喝一声去也,便夺过兰生的手腕,施起绝妙轻功,高高飞起。但见仙姿飘缈,悠然往乌黑的远山飞去了。
那真人称心肠哈哈大笑起来,“俗缘已毕,不成再留。”
却见天空又飘起了鹅毛大雪,青山寂静,远翠积雪,琼碧蜿蜒,琉璃天下里,雪雾环绕,那里另有人踪,广漠的六合间只余下真人明朗的笑声在澄净的雪空中久久回荡。
我并不太体味佛法禅机,只是预感我这薄命的二哥将再一次离我们而去,并且这一回是去到一个能够我一辈子也没法触及的处所,不由心中一片怅惘,万般艰巨地喊着:“金谷真人,二哥,你们……这是要到那里去?”
兰生双目俄然泪如雨下,躯体狂颤,对着金谷真人深深躬了一躬,合十寂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