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月晦
楚雁潮寂然摊开稿纸,英文译稿方才写到眉间尺的头颅坠落在空中的青苔上,他把手里的剑交给玄色人,“他一手接剑,一手捏着头发,提起眉间尺的头来,对着那热的死掉的嘴唇,接吻两次,并且冷冷地锋利地笑……”
“但你为甚么给我去报仇的呢?你熟谙我的父亲么?”
来人是郑晓京,穿戴那身男式戎服,走出去的时候刷刷地响,雷厉流行,手里握着一卷文件似的东西,那神态令人遐想起电影里的女电报员“陈述首长”时的干劲儿,不知是她骨子里担当了父母的遗传基因,还是成心要仿照。郑晓京喜好把本身打扮成一个“兵士”模样,这,大师也都风俗了。实在,楚雁潮晓得,她的父母也并不是扛枪兵戈的,父亲是军队的政治干部,母亲是文工团的导演。
或许,鲁迅塑造阿谁“玄色人”就是要还给眉间尺一个父亲?那是一个无形的人,隐没在黑暗里,声音像鸱鸮,眼睛像两点鬼火……
“笃,笃,笃……”有人拍门。
回到他那小小的书斋,一眼就看到那棵榆叶梅探在窗口的嫩枝,小小的绿叶,小小的花朵,挂着晶莹的水珠,他仿佛听到了生命的歌颂。他回过身来,谨慎地端下书架上的笔洗,为里边的巴西木换了净水。这段奇异的木桩上的绿叶已经碧绿一片了,并且在嫩茎的顶端鼓出了蓓蕾,筹办着花了。
四月的燕园,春意正浓。腐败时节的迷濛烟雨,浸润了苍茫娟秀的勺园、蔚秀园、镜春园、朗润园、承泽园和环绕着未名湖的淑春园;起伏的岗峦,蜿蜒的湖岸,铺上了一层碧绿的绒毯;矗立的白杨,炯娜的垂柳,龙钟的国槐,清秀的银杏,都披上了翠绿欲滴的新装;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掩映在绿阴丛中;小桥流水,曲径飞花,红桃白李,艳紫的丁香、藤萝,嫩黄的迎春……
昨夜就是在这里愣住的,接下来他要译的是:笑声马上漫衍在杉树林中,深处随著有一群鬼火似的目光明灭,倏忽邻近,听到哨响的饿狼的喘气。第一口撕尽了眉间尺的青衣,第二口便身材都不见了,血痕也瞬息舔尽,只微微听得咀嚼骨头的声音。
楚雁潮已经在暑假里译完了鲁迅的《奔月》,几经点窜,才算定了稿。接着又赶译了《理水》和《采薇》,开学之前有了一个草稿,还没有来得及考虑,他想干脆先放一放,等把《故事新编》中的八个短篇都译出来,然后再重新做一番通盘的加工、润色。因而又脱手泽《铸剑》,但是开学以后,停顿就大大地减慢了。他不但是一年级的英语西席,并且还是他们的班主任,他得对这十六个门生卖力,就像他做门生时,严传授对他们这些孩子卖力一样。他从童年期间就学会了唱一首歌:“我们是故国的花朵,教员是辛苦的花匠……”但是直到现在,他才真正晓得了“花匠”二字的含义。十六个青年,就是十六株花木啊,是从天下千万名合作者中严格遴选出来的,是否都能够成材,除了他们本人的天赋和勤奋,还要*他这名“花匠”!松上、施肥、浇水、灭虫、修技、剪叶,需求他支出精力和时候,支出一片真情。他但愿在五年以后,这十六名门生个个成材,不出一个成品,这不但仅是为了向国度运送急需的外语人才,也不但仅是为了满足他作为西席所具有的职业性的名誉感,也是为了门生们本身。不然,他就会感觉对不起这些门生,对不起把后代的前程和运气拜托给他这名“花匠”的家长。有一次,他在备斋门前瞥见花木班的徒弟把一棵肥胖的榆叶梅拔出来抛弃了,说:“这棵不可了,归正也长不大,拔了换一棵算了,免得它白白地争中间的花儿的营养!”他看着心疼:它也是一棵树,也有发展的权力,着花的权力,换一棵?谁能够代替它啊?等那位徒弟走了,他把这棵被运气丢弃的小树捡了起来,栽在他宿舍窗外的空位上,冬去春来,现在也着花了。固然开得肥大,开得稀少,但它毕竟没有孤负春季,春季也没孤负它,或许到了来岁春季,它就开得更鲜艳了。这使他想起班上英语根本最差的罗秀竹,颠末半年多的尽力,她已经跟上来了,并且大志勃勃地宣称要在二年级时争夺赶上拔尖儿的韩新月和谢秋思。而韩新月和谢秋思当然也不会原地踏步等着她赶上或者超越,她们不但对功课抓得很紧,并且在课余时候苦读英文原版的文学名著。这些,都使楚雁潮感到欣喜。
他竟是如许一个只要鲁迅才写得出的“父亲”!
“请进!”他答复着,仍然在思考。
“你么?你肯给我报仇么,义士?”
每天上午的四节英语课,对于楚雁潮的精力、体力都是很大的耗损。泛读,精读,阐发课文,讲授语法,练习口语,他一小我要供应十六棵小树水分和营养,四节课下来他常常感回声嘶力竭、怠倦不堪……
现在,他在桌前坐下来,要伏案事情了。下午没有英语课,他能够做本身的事了。他是向来不午休的,从现在开端,他将一向事情到深夜,晚餐就不到食堂去吃了,方才带返来两个馒头。他翻开桌上的《鲁迅选集》。一翻到《铸剑》,他的心便马上沉了出来,面对那纯青、透明、寒光闪闪的宝剑,他感到如临崇高。鲁迅的《铸剑》,他本是在十多岁时就曾经读过的,于将、莫邪铸剑的故事,也早就从小人书中熟谙,但那种魅力却不因熟读而减退,反而跟着春秋的增加而越来越激烈。鲁迅在小说里着力写的是眉间尺和阿谁奥秘的“玄色人”,而更激起楚雁潮巴望一见的倒是阿谁未曾出场的父亲于将,阿谁铸了剑又死于剑的人。他应当是如何的气质、如何的形象呢?他给儿子留下了剑也留下了遗恨,留下了永难满足的欲望。儿子需求父亲。眉间尺的心中有一个逼真的父亲吗?或许仅仅凭母亲的描述而猜想?正如他楚雁潮一样,从童年期间便无数次地测想本身的父亲!唉,父亲……
在教工食堂仓促吃了午餐,他沿着湖边巷子往备斋走去,濛濛细雨中,岸上烟柳,眼底繁花,使他的精力为之一爽,把倦意遣散了。
“楚教员,您在备课?”郑晓京看了一眼桌上的英文稿纸,仓促一瞥,并不晓得写的是甚么,也没有为打断教员的事情而表歉意,就尽管申明她的来意,“我想跟您谈谈班上的环境……”
“唉,孩子,你再不要提这些受了污辱的称呼。”他严冷地说,“仗义,怜悯,那些东西,先前曾经洁净过,现在却都成了放鬼债的本钱。我的内心全没有你所谓的那些。我只不过要给你报仇!”
这一段是全篇笔墨的精华,楚雁潮早在第一次读《铸剑》时,便惶恐地瞥见了那“一群鬼火似的目光”,今后便再也难忘了。把这段笔墨转换成英文并不难,但是要逼真地再现鲁迅的风骨、鲁迅的文采,却也非易事。中国翻译界的老前辈、北京大学的第一任校长严复说过:“译事三难:信、达文辞精确、通畅、美好;赵景深则主张“宁错而务顺”;鲁迅和赵景深针锋相对,提出“宁信而不顺”……这已是几十年来争辩不休的题目,可见翻译之难!现在面对的是鲁迅的作品,要达到“宁信而不顺”就很不轻易了,何况“信、达、雅”!楚雁潮手里拿起的笔又放下了,他要费一番考虑。
……
“哦,郑晓京同窗!”楚雁潮从书桌旁站起来。
“阿,你不要用这称呼来冤枉我。”
“我一贯熟谙你的父亲,也如一贯熟谙你一样。但我要报仇,却并不为此。聪明的孩子,奉告你罢。你还不晓得么,我如何地长于报仇。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我的灵魂上是有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伤,我已经仇恨了我本身!”
“那么,你问情于我们孤儿孀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