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月晦（5）
说着说着，就过来了。经理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说：“老韩，您给看看！外宾等着买这只翠珮，‘二五眼’在标签上标的是碧玉珮……”
像一把利刃刺入了韩子奇的心脏！他现在还算甚么“玉王”？天底下有如许窝窝囊囊、忍气吞声的“王”吗？他连当个玉“奴”的份儿都保不住了！
韩子奇听到这里，就不知不觉隔着敞开的门搭上话了：“在灯底下看看不就得了嘛！翠在灯下更绿，碧玉在灯下发灰！”
他顺着湿漉漉的、坚固的水泥楼梯往下翻滚，头晕目炫，就甚么都不晓得了！
他复苏了，明白了本身出了甚么事。
下了汽车，新月就朝着同仁病院没命地奔驰，她面色惨白、呼吸短促，身上的衣服都已经湿透了，是那绵绵的细雨，是那浑身的汗水，是那顺着脸腮流淌的眼泪……
韩子奇饶有兴趣地接过那块环形的珮饰，晶莹碧绿，纯洁得空，一见之下就感觉敬爱，一股亲热的感情从手掌流入肺腑，津润着他的心，这东西……这是一只质地和做工都绝好的翠珮，从年代上看，必是乾隆期间的东西无疑！正待说出，贰内心一动……
“去吧，你！越说越不沾边儿了，这又不是炝绿、白腊、面松，烧个甚么劲儿？”
一帮子小年青收回一阵轰笑。
停业室那边又响起了笑声，是那几个小年青又在帮着经理围攻“二五眼”，逼着他当真在事情证、户口本上改名改姓。在那轻巧的笑声中，韩子奇感到本身的满身都松垮了！
“二五眼”快快地把桌上的翠珮拿走了。经理却并没有因为韩子奇的生机而活力，他走出去的时候，镇静地对“二五眼”说；“如何样？姜还是老的辣！要不是老韩，这只翠珮就保不住了，你闻声没有？是乾隆的！”
“二五眼”抢着说：“跟本国人做买卖咱也不能蒙人哪，是甚么就是甚么！”
门外边，传过来经理的声音，他晓得，爱开打趣的经理又在拿二五眼高兴了。“二五眼”是一名停业员的外号，固然年纪也有了一把，眼力却不甚高超，偶然在对玉器的鉴定中不免闹一点儿“关公战秦琼”之类的笑话，便被同事们尊称为“二五眼”。但此人固然眼力欠佳，脾气倒还好，劈面叫他，也不急不恼，像刚才经理所说“是跟师娘学的”这句话，就即是明打明地嘲笑他当年的学艺一无所获，白白地拜了师。这话如果落在别人头上，准得翻脸，但是“二五眼”却不在乎，听得他在那边说：“如何了，经理？‘冷眼观炝绿’，我这眼不含混！”
他没有比及中午放工，就推说身材不舒畅，向经理请了假，经理体贴肠让他归去好好歇息，还说本来就不必每天来上班，在家里清算清算质料也是一样的。
“不能卖！乾隆翠珮如何能卖呢？”他的手重重地落在桌子上，这怒而拍案的俄然行动把经理和“二五眼”都吓了一跳！是的，韩子奇插手事情十年来，向来没有发过脾气，这一次，他在人前失态了！
他闻声老婆痛哭着，在抱怨，在责问：“都是让你们给逼的、赶的吧？这么大年龄了，还能这么狠着使他吗？”
客岁夏天？韩子奇孔殷地拿起放大镜，再细心旁观那只翠珮，顷刻间，他的眼睛像被烈火灼伤，心脏猛地收缩，刚才的判定被证明了！就在客岁夏天，他永久也不肯意回想的阿谁早晨，老婆逼着他翻开了“密室”的门，逼迫他拿出一件东西去变卖，以作儿子的结婚用度。韩子奇看着那些以生命和心血换来的藏品，哪一件也舍不得。但是，老婆逼得他没有退路，为了让女儿获得升学的权力，他不得不忍痛割爱！商、周、秦、汉、唐、宋、元、明……他实在不肯脱手，那是他的眼睛，那是他的心！选来选去，他从当选了一件年代较近的清朝玉器，便是那件乾隆翠珮，在手中玩摩再三，最后还是一闭眼递给了老婆：给你，你拿去吧！只当我没有过这件东西，并且永久也不想再瞥见它了，就即是它已经毁了，不存在了，我也就不必为落空它而悲伤了！……他哪会想到，老婆不知拜托了一个甚么样的笨伯、蠢材，北都城有那么多收买古玩文物的商店你不去，恰好送到他事情的特艺公司来卖，还被“二五眼”错当作了碧玉！现在，这件东西在他的眼皮底下冒了出来，拿在他的手里，他在“鉴定”本身的心头肉，却又不能相认！
“这是从哪儿收的？”他俄然问。
不焦急，已经到了这个境地，我就甚么急也不着了，韩子奇在内心说。感谢你到这时候还能送我一个“国宝”的雅号。实在我这个“国宝”早就该打碎的，打碎了或许就一钱不值了。我这一辈子都在拼着命地往前奔，往前赶，紧绷着的弦，终究断了，迟早也是如许吧？或许这个跟头就把命栽出来了，我……会死吗？唉，活着太艰巨，内心装着那么多的痛苦，嘴里又甚么都不能说，跟死了又有甚么两样？死，或许就了结了忧愁，结束了烦恼，就甚么都不管不问了！但是……不……不能死，我如何能丢下那些玉？如何能丢下女儿？女儿另有四年，才气大学毕业！
“我也没说是炝绿啊，这是碧玉，我昨儿不就奉告您了嘛！”
“甚么‘冷眼观炝绿’？这是炝绿吗？”
韩子奇没有答话。现在，说它是石头、是泥土都无关紧急了，首要的是，这件东西已经不属于他了！既然如此，为甚么还要折磨这个爱玉如命的人啊！
“是个甚么人？”
“客岁呀，客岁夏天！”
“二五眼”急着问他：“韩先生，您看清楚了吗？到了儿是碧玉，还是翠？”
经理愣了：“老韩，您当年但是名满京华的‘玉王’啊，如何会连翠和碧玉都分不出来？不成能！您再细心看看，外宾还等着买呢，今天下午就来取！”
“二五眼”却不平气：“告您说，翠活儿可轻易掺假噢，绿料石、绿玛瑙、绿澳洲玉，人家都拿来当翠卖，您可别把甚么都认成是翠！这只玉珮，还就是碧玉，不是翠！”
“甚么时候？”
他恍恍忽惚地走出办公室，外边正下着毛毛细雨，他没带伞，就冒着雨回家，归正雨也不大，他乃至但愿下一场瓢泼大雨，冲一冲心中的憋闷，才痛快！他闷着头走在楼梯上，暴露在室外的水泥楼梯被雨水淋湿了，很滑，他扶着雕栏，渐渐地走下去。细雨膝胧了他的眼睛，他总感觉那只翠珮在面前闲逛，闲逛，脚下像踩着浮云，踩着棉花……
他在恍忽中猛地一惊，还没等回过甚去，脚下踩空了，他身不田己地一头栽下去……
“二五眼”在那边就接上茬儿了：“来，来，咱请权威鉴定鉴定，如果真是翠，我把真名儿勾掉，户口本、事情证上都填上‘二五眼’！”
“老韩，老韩！”
“二五眼”说：“是人家上门儿来卖的……”
“哎哟，记不清了……”
“这哪儿是碧玉？明显是翠嘛！‘二五眼’，你可真是二五眼！”
“老韩，您等等！”身后俄然传来经理的喊声。
“二五眼”说：“‘赋五要等三日满’，咱搁火里烧烧尝尝？假的一烧，绿就褪了……”
韩子奇的内心忍耐着像落空亲生骨肉、切掉本身的手足一样的痛苦，而这痛苦，他又不能向任何人诉说，不能让任何人发明！他冷静地放下了放大镜，放下了那块翠珮，伸出冰冷的、颤抖着的手指，悄悄把它推开，一句话也没说。
“没有啊，韩大嫂，”这是经理的声音，经理也在这里！“我让他归去歇息，见他没带伞，就追着给他送伞，谁晓得就在这时候……唉！韩大嫂，带领上不吝统统代价，也要把老韩的伤治好，他是国宝啊！您放心，千万别太焦急……”
“你这叫‘假作真来真亦假’，被人家拿假的蒙怕了，连真东西都当作假的了！”经理说，“你细心看看嘛，这内里有色筋，碧玉能有色筋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