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月明（10）
容桂芳挺不天然地跨进了高门槛，韩太太顺手又关上门，就带着她往里走。她并不筹算就在倒座南房里欢迎她，踏着台阶进了垂华门，进了里院，一向领到上佃农厅里，在接待最首要的客人的处所，请她落座，还没忘了给她也沏上一碗盖碗酽茶。容桂芳一起上内心七上八下，一道门、两道门，前院、后院，又侧眼瞟了瞟院子里的廊子、东西配房，就感觉韩天星他们家如何跟她设想的不一样啊？跟个大庙似的，没有家庭的热乎气儿。再看到堂屋里这安排，天星他妈那么客客气气，让座、递茶都有板有眼，内心就想：如果进了她家的门儿，这儿媳妇可够难当的！捧着茶碗不见天星出来，只好开门见山：“大妈，天星呢？”
韩太太却并没打电话替天星请“病假”。她要静观容桂芳的反应，让她猜这个谜。
“谁呀？”韩太太赶紧走上前去，问了一声，没等外边答复，就翻开了门，门外站着个二十来岁的女人。
一入了腊月下旬，春节说话也就到了。北都城里，垂垂显出节日氛围，临街的商店油饰了门面，橱窗里、货架上，把平常见不到的东西也摆出来了，引得人们到处排大队。越是在困难期间，人们过年的痛头越大，世代因循下来的民风，还是念念不忘：“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过几天，哩哩拉拉二十三。二十三，糖瓜儿粘；二十四，扫房日；二十五，炸豆腐；二十六，炖羊肉；二十七，杀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早晨熬一宿；大年月朔去拜年：您新禧，您多礼；一手的面不搀你，到家给你父母道个喜！……”这歌儿一向唱到大年月朔吃饺子，居家团聚，普天同庆。老年人还要给儿孙们描述一番：往年到这时候，嗬，该到东岳庙、白云观进香啦，赶庙会啦！别处的庙会只要几天儿，唯独琉璃厂的厂甸儿，正月里连开它十几天，你瞅吧：有唱戏的、玩儿杂耍的、踩高跷的、卖东西的，甚么都有，你瞅都瞅不过来！小女人买朵绒花儿，小小子儿买个风车儿，“哗啦啦”地转，大糖葫芦有五尺长的！到了晚半晌儿，玩儿灯，放花，嗬！……
整整一夜，她在黑暗中思前想后，把“虎伏滩”（宵礼）和“榜答”（晨礼）都连在一起了。主啊……
春节是中原族的新年，按说没有穆斯林的事儿；《古兰经》里找不到这个词儿。遵循穆斯林的传统，过“节”不过“年”，他们最首要的节日，是每年斋月结束时的“开斋节”和朝觐结束时的“宰牲节”，其范围之昌大、氛围之热烈，决不亚于汉人的春节和西方的圣诞。在那喜庆而寂静的日子里，穆斯林们美衣美食，居家团聚，亲朋互访，并且停止昌大的宗教典礼……但是，北京的穆斯林毕竟耐久糊口在汉人占绝大多数的燕京古都，说汉语，用汉字，乃至连穿着也已经和汉人没有多少不同，他们不但过本身的节，并且垂垂地对汉人的节日也不再淡然旁观了，六月月朔，八月十五……特别是春节，也就当作了他们的节日。节日老是镇静的，人不会回绝镇静，特别是和汉人后代一起长大的孩子们。但是，穆斯林过春节又与汉人有所分歧：鞭炮是不放的，年月朔是不吃饺子的，改成年糕和卤面，取“年年高”和“长命”之意。这些，都是在逐步“汉化”而又唯恐“通盘汉化”的艰巨状况中，北京的穆斯林商定俗成的自我调剂和自我束缚，也并无典范作根据，到了宁夏、新疆、大厂、云南……的穆斯林聚居区，则又分歧了……
“我传闻菜市口正排大队卖黄花鱼呢，可惜远了点儿！”
韩太太心说：我早晓得你是容桂芳，等的就是你！说话之间，她略略打量了打量天星的这位意中人：个儿倒不像“切糕容”那么挫，脸盘儿、眉眼儿都平常，倒也还算看得畴昔，就是那做派差点儿事，一瞅就跟韩家不是一层水里的鱼，身上穿戴事情服，里边套着棉衣裳，鼓鼓囊囊的，一个女人家，如何那么不会打扮自个儿啊？还是没得穿的？……
韩太太一听这称呼，就觉着土，高雅一点儿该称“伯母”才是。没答复她，倒反问：“同道，您找谁呀？”
腊月二十六，已是立春过后第五天。街上的雪早就化洁净了，晴和得很好，轻风吹来，已含春意。
内心这么衡量着，韩太太面带浅笑，说：“噢，容同道！请里边儿坐吧！”
姑妈忙着采购，票、证上有的、没有的，她都想尽统统体例买到手。买江米面，筹办炸年糕；买红胡萝卜，炒“豆儿酱”；买豇豆、小豆、云豆、青豆、黄豆；买带鱼、黄鱼；买鸡……她的打算非常庞大，总嫌质料不敷。现在是甚么年代？上哪儿买那么全乎去？韩太太对儿于说。“天星，光*票儿上的那点儿肉，如何做都不敷支派的，叫你姑妈难堪。我想着如果年初二……”
一曲未终，就闻声有人拍门了。
天星惦记取年初二请容桂芳来家用饭，这话正打在他的心上，就说：“那如何办？”
二十七，二十八……二十八这一整天，韩太太都在耐烦地等容桂芳。昨儿天星没上班，容桂芳不能没反应。是病了？还是有事儿？她得深思。今儿天星还是没露面儿，她准得嘀咕上了，不结壮了，急着要见天星，要上家来。昨儿没来，今儿准来，超不过三天去。来了，我可要好好儿地待承她！当然，这事儿不能掺杂第二小我，我一人就替天星办了。
第二天一早，天星兜儿里揣着妈给的钱，带上姑妈说的地点，兴趣勃勃地奔张家口去了。
“比及年三十就晚了，初二让人家吃甚么？依我说，你明儿一早就去！”
韩太太内心恰是这个意义。
“那……我也得请个假呀！”
日落傍晚，眼瞅着就是放工的时候了，容桂芳今儿如果来，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她想着，还得把姑妈也支出去，免得她到时候瞎插嘴，或者再跟别人学舌，都不好。事不宜迟，就到前院问姑妈；“咱过年的东西还缺甚么？”
“您贵姓啊？”又明知故问。
“姓容。”女人脸一红。
“那当然好了，整羊？哪儿买去？”
韩太太这才说：“请人用饭，如何着也得像个样儿啊！可我的心就买只整羊，炒的、爆的、吃饺子的，都有了！”
这还是妈妈头一回劝她出去玩儿，新月当然欢畅：“那我就上琉璃厂观光观光淑彦的商店，看看她如何做买卖。必然很好玩儿！”就走了。离走还找补一句：“妈，我能够晚点儿返来，啊？”
“啊？”容桂芳一愣，“他上哪儿去了？如何也没告假？”
“远不碍事的，我这就瞅瞅去！”
“那等我放了假吧，年三十厂里就没多少事儿了，只是打扫卫生。”
姑妈当真就奔菜市口排大队去了，管她买得着买不着黄花鱼，倒不是韩太太所体贴的了。她关上大门，踏结结实地坐在外客堂里，喝着盖碗茶，悄悄地哼着老年景听熟了的《穆桂英挂帅》：“五十三岁又出征！……我不挂帅谁挂帅？我不领兵谁领兵？……”
见了端庄清雅的韩太太，那女人竟内疚地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您是……韩……韩大妈吧？”
姑妈正算计着这事儿，就说：“缺好几样儿呢！黄花儿、木耳、‘饹炸’，都没买，黄花鱼哪儿都没有！”
凌晨起来，韩子奇上班走的时候，韩太太就叮嘱他了：“天星不在家，晚餐就拼集了。你如果嫌‘素’，就在外头吃了再返来。路上利市儿看看哪儿有卖冻柿子的，带一兜子来！”就就包管老头子下午返来得早不了。新月呢，上午在家复习她的功课，吃过午餐，韩太太像是趁便想起来似的对她说：“放假了还没完没了地读书？也不出去逛逛？”
天星咂着嘴，挺犯难。踌躇了一阵，终究决计为了爱情而撒一回谎吧！可惜来不及跟小容子打个号召了，不过……也没干系，归正已经奉告她初二上家来了！
韩太太笑笑说：“他没在家，出门儿了，头年儿还不定回得来回不来呢！”
“我不正深思着吗？听你姑妈说，她有个亲戚在张家口，固然多年不走动了，地点倒还记取。要不，你就去一趟，头年儿，还赶得返来！”
“咳！大年根儿底下，谁没点儿家里的事儿？归正也快放假了，你走你的，明儿我给你们厂里打个电话，就说你病了！”
“我找……韩天星，跟他一个厂子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