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月明（8）
“那当然了，”陈淑彦说，“你哥是家里的宗子，将来甚么都得指着他。我们家就不可，两个兄弟还小，我是头大，样样儿都得走到前头，可没你的命这么好，甚么都是现成的。我如果也有个哥哥，就舒心了，家里的甚么事儿都不消我管了！”
“当然是平安然安喽！一场雪怕甚么？另有老爸爸庇护着我呢！”
她们两人并排坐在床沿上，都迫不及待地各自叙说着新奇的感受和见闻。新月说楚教员的讲授如何严格，谢秋思如何“抠门儿”，另有罗秀竹的“谁又偷猎肉”；陈淑彦则急着要描述本国人在文物商店买东西如何愣头愣脑地不会遴选，如何说夹生的中国话，以及她有幸见到了文物商店的常客、精通书画古玩的市委书记邓拓，等等。看来，高考落榜在她心中留下的暗影已经逐步淡化了，新的糊口图景弥补了阿谁缺憾，人生向她翻开了另一扇通往将来的大门，因为糊口贫寒和豪情压抑而暗淡的脸上呈现了畴昔可贵一见的光彩。
父女俩一进门，姑妈就慌着拿扫炕笤帚扫新月身上的雪，一边镇静地叨唠着：“得！平安然安地返来就得啦！瞧这雪……”
老姑妈在厨房里又开端了士气昂扬的孤军奋战。新月还没到家，她就买好了瘦牛肉，剔去筋头马脑儿，用快刀剁得细细的，撒上葱末儿、姜末儿，拌好馅儿，搁在那儿“醒”着。这会儿，又忙着揉面，揪剂儿，擀皮儿。一手捏着面剂儿，一手搓擀面杖，那面剂儿就风车似的转，眨眼间案板上就摆满了银元似的一片。就又一手托皮儿，一手填馅儿，十指一捏，就是一只菱角似的饺子。她要让新月饱饱地吃一顿薄皮儿大馅儿的净肉饺子，把住校的亏空都补返来。佐餐的小菜是拍黄瓜，拌着蒜泥，固然简朴，却爽口、提味，何况在这寒夏季候，“四时青”温室里的黄瓜，价儿也是能够的了，普通人家儿谁舍得买？不就是为新月嘛！饺子码满结案板，锅里的水也已沸腾了。姑妈撩起围裙擦擦手，走到垂华门前，朝着里边问：“饺子煮不煮哇？”
“没干系，我‘教诲’你嘛！真没想到，你倒比我先用上了！”
韩太太偶然再吃饺子了，没等客人吃完，先站起了身，叮嘱姑妈听着门口的动静，就沉着脸回上房去了，走到餐厅门口，又转头说了声：“这么晚了，天儿又不好，淑彦也就甭走了，睡新月那屋吧！”
新月就回西配房去，脱掉外边的衣裳，换鞋。
饭桌上，姑妈筹措着照顾新月和客人，本身却顾不上吃。陈淑彦直夸姑妈的技术好，新月则狼吞虎咽，不像在黉舍里用饭那么斯文。一边吃，还一边说：“在我们黉舍的清真食堂可吃不上这么香的饺子！”
“不可啊，我那会儿没端庄学！”
锅里又点了两回水，沸腾了又安静，安静了又沸腾，也没闻声天星拍大门的声音。姑妈眼瞅着她经心炮制的佳构迟迟不得揭示，如坐针毡。等得不耐烦了，就走到里院，站在廊子底下朝里边嚷：“饺子老是这么晾着，可就坨了！煮吧要不价？丫头饿得那样儿了，淑彦不也是没吃呢嘛！”
韩太太心神不宁，惦记取天星。她听到天星返来的声音，叫姑妈去开门，姑妈却扑了空，返来讲是风刮得门“哐当哐当”响。
快到半夜了，天星才进家，一身的雪，冻得跟冰棍儿似的，姑妈问他上哪儿了，他也不言语。
姑妈垂怜地看着她：“食堂？唉，食堂里哪有你的姑妈哟！恰是身子骨儿嫩的时候，吃食跟不上可不成，等赶明儿开学，带上点老腌鸡子儿，我给你腌了一坛子呢！”
闻声院子里自行车响，又闻声妈妈从上房里出来和哥哥说话，新月说：“你看我妈对我哥多好，这么晚了，还不睡，等着他！”
陈淑彦和韩伯伯、韩伯母说了会儿话，不过是说幸亏两位白叟家帮了她的大忙，上班的地儿这么好，离家又近，等等，都是反复过好几遍的。韩子奇连说：“我也只是垫了一句话儿，这么点事儿，不必老是客气！”韩太太则是爱听的，拉着陈淑彦冻得冰冷的手说：“我呀，就是爱心疼人！别说上辈子的友情，就说你和新月，还不跟亲姐儿们似的？哪儿能眼瞅着你在难处不管呢？……”
陈淑彦公然一放工就冒着雪来了，韩太太心疼地说：“瞧这孩子冻的！快和缓和缓，换上新月的鞋！”
韩太太正在喝茶，没理睬和女儿一起出去的韩子奇，笑盈盈地看了新月一眼：“嗯。待会儿淑彦还来找你玩儿呢！”
姑妈赶在新月到家之前，就把西配房里的炉子点上了。新月不在家的时候，这屋不住人，空着，天然是不消生火，但她还是每天还是里里外外打扫一遍，床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床雕栏和打扮台、桌子、椅子以及那镶着照片的小镜框，都擦得干清干净。她仿佛底子不承认新月已经走了，在她的心目中，新月永久是这个家庭中最首要的成员，她的豪情依托。她在清算西配房的时候，就感觉新月伴随在她的身边。她担忧久居黉舍会冲淡新月对家庭的豪情，尽统统力量牵住新月的心，她要让新月每次回家都感到暖和。
新月为她欢畅：“你得把我们在高中学的英语再捡起来，有外宾来的时候……”
韩子奇已经把本身关在寝室里，隔着门对韩太太说：“你跟她说，我在外头吃了，你们吃你们的吧！”
天上那雪，鹅毛似的下个不断，院子里已经积了老厚，把刚才的足迹又填上了。天，差未几黑定了。
姑妈领了圣旨，忙不迭地去煮饺子。敞着煮皮儿，盖上煮馅儿，这饺子在锅里折几个跟头，就熟了……
“那就……”韩太太踌躇了一下说，“再等等你哥吧？他还没返来呢。”因而正式答复姑妈：“大姐，等天星返来再煮！”
她这么一说，韩太太也就不好再让大师都等着天星，从速说：“是啊，哪儿能让人家女人跟着饿肚子？”
新月嬉笑着往里院走，先到上房跟妈妈打个号召：“妈，我返来了！”
韩太太“嗯”了一声，走到廊子底下，昂首看看天。
韩子奇只是慈爱地笑笑。做父亲的心是用说话难以表达的，不管是哪国说话。
“妈，我已经饿了！”新月在西配房里说。
“爸爸，您等我半天了吧？”新月拍打着老父亲肩上的积雪。
这时，新月和陈淑彦早已上床，却还没有入眠。她俩一起上了六年学，还是头一次同榻而眠，都感觉非常新奇，说不完的话儿。韩家没有甚么远亲，从没留外人在家住过，陈淑彦本来也只是想和新月玩一会儿就走，长这么大，她还没在外边过过夜。韩太太本筹算让天星送她回家，谁晓得他返来得这么晚？
新月搀着爸爸的胳膊，父女两人踏着满街的凌琼碎玉，携着一股东风，朝家里走去。
一团和蔼，皆大欢乐。新月让陈淑彦换鞋，陈淑彦就跟着她进了西配房。
西配房暖和如春，正等着新月返来。
“男的可不就是如许儿嘛，还能让他做饭、洗衣裳？他连本身的衣裳都不会洗，上回，我美意帮姑妈洗洗吧，哎呀，那领子就跟膏药似的！”
“我哥也没操过家里的心，心都搁到印票子上了，仿佛他印的票子都归他似的！累得臭死，才回家来用饭、睡觉，这儿像他的旅店！”
“这倒是，”韩太太接茬儿说，“让天星也见天带俩仨的上班儿去，中午餐光希冀食堂是不成！”
回到本身的房间，新月像阔别已久似的感到亲热。“开我东阀门，坐我西阁床”，统统都是本来的祥子，仿佛她未曾拜别。这意味着本身在家里有一个紧紧的位置，任何人也不成争夺，不成替代。芳华期的少女是极其敏感的，哪怕一张纸片被别人挪动了，也会引发一种不稳定感。
“那就等她来了，一块儿吃晚餐！”
“我晓得，我们俩在信上说好了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