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玉劫(3)
梁冰玉还在想着阿谁女孩,阿谁盘桓在她脑际的凄楚的幽灵。剧院里的三个小时,使她仿佛经历了平生,人生为甚么这么艰巨,这么痛苦?
梁冰玉在内心悄悄感喟:这小我如何是个点不透的“傻小子”呢?他们之间,能够用英语和汉语自在地扳谈,但是,他却底子不晓得对方内心在想些甚么!
“唉,你对中国有那么深的豪情!”奥立佛言不及意地感慨着,耸耸肩,说不上是遗憾,还是怜悯,“中午我们去吃中国馆子好吗?‘上海楼’的菜比我妈妈烧的要好很多了!”
午餐后,他们并排坐在襄球剧院的观众席上,等候《雷岩》(ThunderRock)的开演。这是奥立佛事前买好的票,为了和梁冰玉在一起,他把这一天安排得满满的。梁冰玉本来没有一点儿看戏的兴趣,奥立佛却各式煽动,说这个戏正在走红,不成不看,她也就跟着他来了,不过是消磨几个小时的时候嘛,归正她的脑筋空空,也没有更首要的事儿可做。戏还没有开演,她愣愣地望着那低垂的大幕。奥立佛没话找话,还在喋喋不休地群情刚才“上海楼”的那一顿美餐:“梁蜜斯的思乡之情多少获得一些安抚了吧?没出伦敦,你即是回了一趟中国!”
“噢!”奥立佛对她所说的统统都是那么钦慕,“可惜我没有如许的口福!如果人生真的有来世的话,下辈于我必然投胎到中国去!”
一个斑斓的女人呈现在舞台上。九十年前,维也纳的一家人在沉船中罹难,他们的女儿成了落水鬼,舞台上的这个女人就是那幽灵。算起来,她如果活着,已经是百岁高龄了,但是那幽灵仍然是个娉娉婷婷的少女。她死得太惨了,太早了,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的人生,还没有获得过她本应获得的爱,她“鬼鬼祟祟”地来到人间,向人间讨还爱!像中国《聊斋》里的很多鬼故事一样,这个女鬼化成人形,“缠”上了阿谁管灯塔的、沉湎的青年,逼着他献出热忱,用爱去拥抱人生!
两小我现在想的美满是分歧的苦衷!
梁冰玉被这个幽灵攫住了心,她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仿佛都是朝着梁冰玉说的,刺痛着她,折磨着她,煎熬着她,她伴跟着幽灵,痛苦地走向戏的序幕……
梁冰玉俄然被惊醒了,她认识到本身的失态,狼狈地把手抽出来,“奥立佛,别……”
尖厉的警报声模糊从剧院内里传来,被幽灵勾住了心的观众仿佛健忘了外边的天下,毫无反应。大幕却俄然落下了,观众被从剧情中赶出来,不晓得产生了甚么事。大幕内里走出浅笑着的剧院经理,他向着观众席深深地鞠了一躬,说:“密斯们,先生们,请谅解我打搅了诸位!我不得不遵循官方规定陈述大师:现在内里正在发空袭警报,观众中如果有人要进防空壕,请马上离席!”
“何需求比及下辈子呢?等战役结束了,你便能够去了。当时候,请你到我家做客!”梁冰玉那神情仿佛是在北平作为仆人聘请奥立佛,她成心把“我家”这两个字的语气减轻了,以求得客居外洋的人所特别需求的心机均衡,并且奇妙地提示奥立佛,他们之间是有一条不容忽视、不成超越的边界的。
俄然,剧情产生了独特的停顿,阿谁激进的青年不甘于碌碌有为的平淡糊口,要解缆到悠远的中国去投身反侵犯战役!“生命?在中国才有生命,因为善和恶正在那边斗争!”舞台上在呼喊,梁冰玉被震惊了,健忘了这是在伦敦的环球剧院,仿佛又回到了沸腾的燕大校园……
真主啊!梁冰玉在内心感慨着,为甚么天涯天涯也有如许的鬼故事,也有如许执迷于爱的冤魂?这个在水中早夭的维也纳女孩,为甚么不在阿谁永久的天下里让灵魂享用纯粹的静穆,恰好眷恋这个令活人厌倦的人间?啊,你还没有尝到过爱的苦涩,爱的可骇,你底子就不晓得爱是比死更令人可骇的渊薮!
大幕缓缓拉开,戏开演了。观众席鸦雀无声,人们被慕名已久的出色演出所吸引,奥立佛也不再唠叨,重视力进入了剧情。戏的配角是两个办理灯塔的美国青年,写他们各自分歧的人生追乞降苦闷。一个悲观沉湎,一个昂扬进取,相互冲突的脾气产生撞击,迸射出火花,仿佛使奥立佛获得了某种启迪,他冲动了!梁冰玉却茫然不知台上所云,无动于衷,美国人的糊口和她有甚么干系?她脑筋里翻滚的是大沙燕儿、东来顺、北平、战役……
爱毕竟是艰巨的,维也纳女孩的幽灵终究没有获得她所神驰的统统,恋恋不舍地分开人间,又回到她那冰冷、暗中、永久的鬼的天下中去了,临别之前,她密意地拥抱着她所爱的阿谁管灯塔的青年:“我多么恋慕你这个活着的人!你有权力糊口,有权力爱……”
“悲惨?我如何没感觉悲惨呢?”
“梁蜜斯……”奥立佛被这不测的行动弄得突如其来地镇静,他悄悄地呼喊着她,把本身的手按在她那只清冷光滑的手上,悄悄地抚摩……
“这戏太悲惨了,让人……受不了!”
当时候,她和同班同窗杨深正处在热恋当中。当爱神的箭矢第一次向少女的心袭来的时候,她是毫无抵抗才气的,风采翩翩、品学兼优的杨琛俄然突入了她安静的糊口,在她心灵的湖水中荡起了梦一样的波纹。她没有勇气奉告奇哥哥和姐姐,却没法躲过同窗们的眼睛,因为她一向被浩繁的男生所谛视,而她那冷若冰霜、旁若无人的傲岸又使他们望而却步,一旦发明被杨琛捷足先得,这难以保守的奥妙就公开地传播。她惶惑、羞怯地遁藏人们的窃保私语和探听的、挑衅的目光,却又被幸运所沉醉,“我为甚么不成以爱?”她在内心诘责统统人。如果没有厥后的统统,或许她会和杨琛终立室属,像天下上很多人一样,初恋的恋人就是毕生的朋友。但是,当战役的风云逼近北平,未名湖沸腾了,善和恶在斗争,各种人物都在人生的舞台上显出了本身的嘴脸!俄然有一天,一名曾经带头上街游行、披发抗日传单的同窗被捕了,气愤的同窗们涌向戒备司令部去请愿、抗议,却不测埠在那边发明了杨琛,本来恰是平时沉默寡言、不问政治的他,向本身的同胞投出了暗箭!屈辱和懊悔击碎了梁冰玉老练的梦,击碎了一个少女最后的、贵重的爱,她不敢再面对那一双双气愤的眼睛,没法向任何人剖明本身的委曲,她曾想投进未名湖告终平生,但清澈的湖水也洗不尽她接受的热诚!结束吧,让畴昔的统统都结束,她怀着对爱的懊悔和对生的惊骇,朝着茫然不成知的目标,跟着韩子奇踏上了逃遁的路……
……
她那里晓得,哪怕逃到天涯天涯,也没法回避心灵的创伤,它将永久追踪着她,折磨那一颗破裂、冰冷的心。现在,阿谁被捕以后惨遭殛毙的同窗仿佛又重生了,站在环球剧院的舞台上向她呼喊,声讨阿谁罪过的灵魂,而那恰是她爱过的人!爱,那老练的爱、无知的爱、弊端的爱、毁灭了本身的爱……痛苦和懊悔在撕咬着她,她不晓得本身是在伦敦还是在北平?是活着还是死了?她的部下认识地抓住奥立佛的腕子,抓得紧紧的,仿佛是一个跌入深渊的人死命地抓住一根树枝……
无法痴情的奥立佛底子看不出“眉眼凹凸”,他把梁冰玉的表示朝着他所但愿的方向去了解,脸上泛着幸运的红晕:“啊,太夸姣了,那将是我毕生难忘的观光!”
观众席上纹丝不动,答复他的倒是一阵自傲而镇静的笑声。剧院经理浅笑着退去,大幕重新拉开,维也纳幽灵和管灯塔的美国青年又下台了,死去了九十年的幽灵竟然能使活着的人忘怀灭亡的威胁,这的确是一个古迹!
走出环球剧场,太阳还没有落,挂在伦敦的西方,像个暖和的、庞大的蛋黄,缓缓地下沉。暮霭升起来了,人行道旁的栗树悄悄地飘下落叶,一片,两片,在梁冰玉的脚下沙沙作响。空袭警报早已消弭了,仿佛这个天下没有接受任何惊吓,伦敦还是那样宁静,双层的大众汽车还是沿着本身的线路奔去,胁下夹了公文包的男人还是按昨天下班的时候回家去,推着婴儿车的妇女还是踏下落叶,在夕阳下漫步。不熟谙的人乃至在擦肩而过期另有闲心开个打趣:“刚才的警报拉的时候太长了,如许的噪音有得安康!”“是的,多此一举!”仿佛是抱怨当局玩弄了他们,或者英国人个个都是那种“断头台上逗蛐蛐儿”的人,把灭亡底子不当回事儿,和死神见面也乐嗬嗬地!
“戏让人大冲动了!”奥立佛讪讪地说,不敢转脸去看她,眼睛望着台上,心却在怦怦地跳。
戏持续演下去,阿谁到中国去的青年一去不回,另一个青年留了下来,沉浸在无穷的烦恼当中,本身折磨着本身的灵魂。啊,接受这类折磨的岂止是他呢?梁冰玉心想。她乃至无端地狐疑这个戏是专门为她写的,让她阔别燕大以后也不能逃脱心头的重压,把她已经麻痹的伤口又重新割出血来!
“梁国虽好,不是久恋之家。我老是要归去的!”她说,表示奥立佛不要做任何不实在际的假想。
“不,这使我更想家了!”梁冰玉却说,“这里的中国馆子没有多少中国味儿,只不过徒有浮名,唬唬你们这些本国人罢了,远远不如我们北平的东来顺、南来顺……乃至还不如我们家里的家常便饭呢!”
大幕沉重地落了下来,观众席上沉寂无声,沉浸在最后一幕末端的庄严氛围当中。比及大幕再次拉开,剧院上灯火透明,幽灵和她的恋人浅笑着登台谢幕,观众才俄然回到实际天下,发作出热烈的、耐久不息的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