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月情(8)
天星慢腾腾地下了床,开开门,睡眼惺忪,嘟嘟囔囔:“大夙起来,就折腾我……”
书房兼寝室里,韩子奇也已经穿戴划一,一身藏青色呢礼服,呢帽,穿惯了的布鞋也换上了皮鞋,还仔细心细地刮了脸,显得年青了很多。他成心把呢帽戴得低一些,让帽沿遮住额头上那块伤疤,在这大喜的日子里,他不肯意让任何人想起不镇静的事,让喜气把倒霉冲得干清干净!
“明天是甚么日子?我如何还能睡得着呢!”新月笑着说,伸手就去抢姑妈手中的扫帚。
西配房廊下,走出了梳洗已毕的新月,她穿戴咖啡色上衣,玄色长裤,都烫得笔挺,脚上的黑皮鞋擦得锃亮。
里边灯亮光着,却没有人回声。
阿訇请来了,是韩家的“门头徒弟”――婚丧嫁娶时节牢固前来的阿訇。
“好!让你姑妈办理儿糨子,咱把它贴到门上去!”韩子奇笑眯眯地对女儿说。
喜棚下,阿訇以顿挫顿挫的美好音韵,高诵“安然经”,这是婚礼的第一项典礼:为梁家提念亡人,祈求阖府安然,穆斯林永久不忘先人。
新月欢愉地擂着窗棂,嚷道:“人逢丧事精力爽,你还困?快起来吧,我给你道贺了!”
春华秋实,廊子前的石榴熟了。这棵石榴树,本年景果特别密,长得特别大,霜降以后,青铜色的石榴皮胀得裂开了,暴露一颗颗宝石似的籽儿。“榴开百子”是个大吉大利的好兆头,天星和陈淑彦的喜期到了。
“我不能袖手旁观哪!”新月说着,就奔东配房去,敲着窗户喊,“哎,新郎官儿,快起来喽!”
深夜,韩子奇一觉醒来,发明西配房窗口那早已燃烧的灯光现在竟然又在亮着,就走出上房,来到西厢廊下,悄悄地问里边:“新月,淑彦,你们如何还不睡?别熬夜,千万别熬夜!”
“快点儿吧,”新月催着哥哥说,“待会儿我卖力好好儿地打扮打扮你!”
“新月,天儿还早,你还未几睡会儿?”姑妈跟她说,满脸的笑容。
韩子奇舒心肠笑了。他悄悄地把稿子从女儿手中抽出来,关上了台灯,然后走出西配房,回到本身的书房兼寝室,睡意全无,迫不及待地翻开书桌上的台灯,摊开那份手稿――那位青年学者的译著,韩子奇继女儿以后,极有兴趣地做第二个读者。
内里传出天星瓮声瓮气的声音:“我还困着呢……”
这时,韩子奇从上房里拿着一叠“喜”字出来,新月一看就迎上去:“爸爸,我来贴!”
“去,去,哪能让你扫?”姑妈推开她的手,“累坏了你,可如何着?你歇着,好好儿地看喜就成了!”
新月在安然熟睡当中,脸上挂着淡淡的浅笑,手*在枕边,拿着展开的译文手稿《铸剑》。
大红“喜”字贴上去了,上房,东、西配房,垂华门,倒座南房、厨房,统统的门上都贴上了,韩子奇要进门见喜,出门见喜,昂首见喜,让“博雅”宅满院是喜。最后到了大门外,韩子奇不去覆盖“玉魔”白叟的遗墨,在大门两旁的门脸儿贴上一对斗大的“喜”字,又踩着凳子,在门媚上贴上了一大排“喜”字,连成了一串。古往今来,没有如许的贴法儿,是韩子奇贴胡涂了吗?不是,他就是但愿喜上加喜,喜气盈门;心中的悲太多了,愿从今今后,都换成喜!
韩太太笑盈盈地从上房廊下走过来,伸手揪着儿子的耳朵:“新奇!不折腾你,折腾谁呀?瞧你这个德行!儿啊,从今儿起,你可就真成了个男人汉了!还不快点儿漱口、洗脸,把新衣裳换上!”韩太太嘴里毗儿着儿子,可每个字儿都是那么甜!
是日,曙光初露,姑妈已在洒扫庭除。她怀着满心的高兴,尽本身既是仆人又是仆人的职责,自从她来到“博雅”宅,二十五年来,还是头一次筹划丧事儿。她不是为本身喜,这位六十岁的孤身白叟,此生当代再也没有丧事儿可办了,她那亲生儿子不知流落何方,现在也像天星这么大了,也该娶媳妇了,当妈的却没有这个份儿。不,姑妈在这个大喜的日子,不去想海家的、马家的悲伤事儿,她把梁家、韩产业作本身的家了,把吃她的奶长大的天星当作本身的儿子了,这些日子她也深深地感到,陈淑彦把她和韩太太一样都当作“婆婆”了,她为此冲动不已。明天,她比平常起得还早,做完了晨礼,把厨房里的肉案子、菜案子、刀、笊篱、锅、碗、瓢、勺都归置得利利索索,就去打扫院子了,实在,那也已在明天就扫得干清干净了,再扫一遍,她心中就多一分镇静,她欢畅啊!
韩太太虔诚地跪在喜棚下,心中悲喜交集。她想起先父梁亦清,一辈子贫寒,为玉而生,为玉而死;想起先母白氏,心肠仁慈而又脆弱无能,在贫病中早早地结束了生命。他们活着的时候,没有享过一天的繁华繁华,没有推测奇珍斋会有今后的答复和鼎盛。现在,奇珍斋固然不在了,但是“玉器梁”的后代还在,父母生前见都没见过的满室的藏玉还在,藏在这座父母没有住过的“博雅”宅里。现在,“玉器梁”的子孙又长起来了,天星要立室立业了,子子孙孙将在这里一代一代地传下去,这是大喜啊,她要向父母、向祖辈亡人报喜!她想起三十六年前本身的婚礼,那是灾害中的婚礼,一贫如洗的婚礼,没有嫁奁、没有宴席、没有来宾的婚礼,当时她甚么都没有,梁家的女儿,两手空空位嫁给了韩子奇,韩子奇两手空空位做了梁家的上门后代婿!这些旧事,韩太太从不向任何人提起,包含天星、新月和他们的姑妈,都不让他们晓得,但她本身却永久也不会健忘,那是她的伤痛,她的热诚,她的遗憾。正因为如此,几十年来她从不去插手任何人家男婚女嫁的丧事儿,“随分子”,随就随吧;送礼,送就送吧,她打发别人去,本身不去,她不肯意把本身那连要“乜帖”的都不如的婚礼和人家的比拟!五十多岁的老太太想起毕生大事的遗憾,还和年青时候一样动心,不由潸然泪下!几十年来,她一向怀着激烈的欲望,要把这个遗憾补上,当然不是补在本身身上,而是补在儿子身上,现在,这一天终究到了!
韩子奇不安了,脸上冒出一层盗汗,担忧会呈现不测!他的心怦怦地跳,推开门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