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真经

第13章

雜篇庚桑楚第二十三

東郭子問於莊子曰:所謂道,惡乎在?莊子、曰:無所不在。東郭子曰:期而後可。莊子曰:在螻蟻。曰:何其下邪?曰:在梯稈。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號。曰:何其更甚邪?曰:在屎溺。束郭子不應。莊子曰:夫子之問也,固不及質。正獲之問於監市履稀也,每下愈況。汝唯莫必,無乎逃物。至道如果,大言亦然。周褊咸三者,異名同實,其指一也。嘗相與游乎無何有之宮,同合而論,無所終窮乎。嘗相與無為乎。澹而靜乎。漠而清乎。調而問乎。寥已吾志,無往焉而不知其所至,去而來而不知其所止,吾过去來焉而不知其所終;彷徨乎嗎閎,大知入焉而不知其所窮。物物者與物無際,而物有際者,所謂物際者也,不際之際,際之不際者也。謂盈虛衰殺,彼為盈虛非盈虛,彼為衰殺非衰殺,彼為本末非本末,彼為積散非積散也。

孔子問於老聰曰:本日晏問,敢問至道。老聰曰:汝齋戒,疏淪而心,澡雪而精力,拮擊而知。夫道,官然難言哉。將為汝言其崖略。夫昭昭生於冥冥,有倫生於無形,精力生於道,形本生於精,而萬物以形相生,故九竅者胎生,八竅者卵生。其來無邇,其往無崖,無門無房,四達之皇皇也。邀於此者,四枝彊。思慮徇達,耳目聰明,其用心不勞,其應物無方。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廣,日月不得不可,萬物不得不昌,此其道與。且夫博之不必知,辯之不必慧,聖人以斷之矣。若夫益之而不加益,損之而不加損者,聖人之所保也。淵淵乎其若海,巍巍乎其終則復始也,運量萬物而不匱。則君子之道,彼其外與。萬物皆往資焉而不匱,此其道與。中國有人焉,非陰非陽,處於六合之間,直且為人,將反於宗。自本觀之,生者,暗釀物也。雖有壽夭,相去幾何?須臾之說也。奚足以為堯桀之是非。果蕨有理,人倫雖難,以是相齒。聖人遭之而不違,過之而不守。調而應之,德也;偶而應之,道也;帝之所與,王之所起也。人生六合之問,若白駒之過卻,俄然罢了。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嘐然,莫不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類悲之。解其天強,墮其天裊,紛乎宛乎,灵魂將往,乃身從之,乃大歸乎。不形之形,形之不形,是人之所同知也,非將至之所務也,此眾人之所同論也。彼至則不論,論則不至。明見無值,辯不若默。道不成聞,聞不若塞,此之謂大得。

大馬之捶鉤者,年八十矣,而不失豪芒。大馬月:子巧與,有道與?曰:臣有守也。臣之年二十而好捶鉤,於物無視也,非鉤無察也。是用之者,假不消者也以長得其用,而況乎無不消者乎。物孰不資焉。冉求問於仲尼月:未有六合可知邪?仲尼月:可。古猶今也。冉求失問而退,明日復見?月:昔者吾問未有六合可知乎?夫子曰:可。古猶今也。昔日吾照然,本日吾昧然,敢問何謂也?仲尼月:昔之昭然也,神者先受之;今之昧然也,且又為不神者求邪。無古無今,無始無終。未有子孫而有子孫,可乎?冉求未對。仲尼月:已矣,未應矣。不以生存亡,不以死死生。死生有待邪?皆有所一體,有先六合生者物邪?物物者非物。物出不得先物也,猶其有物也。猶其有物也無已8。聖人之愛人也終無已者?亦乃取於是者也。顏淵問乎仲尼月:回嘗聞諸夫子日,無有所將,無有所迎。回敢問其遊。仲尼曰:古之人,’外化而內不化,今之人,內化而外不化。與物化者,一不化者也。安化安不化,安與之相靡,必與之莫多。稀韋氏之囿,黃帝之圃,有虞氏之宮,湯武之室。君子之人,若儒墨者師,故以是非相靠也,而況今之人乎。聖人處物不傷物。不傷物者,物亦不能傷也。唯無所傷者,為能與人相將迎。山林與,皋壤與?使我欣欣但是樂與。樂未畢也,一及又繼之。哀樂之來,吾不能禦,其去弗能止。悲夫,世人直為物逆旅耳。夫知遇而不知所不遇,知能能而不能所不能。無知無能者,固人之所不免也。夫務免乎人之所不免者,豈不亦悲哉。至言去言,至為去為。齊知之所知,則淺矣。

坷荷甘與神農同學於老龍吉。神農隱几闔戶晝暝,坷荷甘日中奮戶而入曰:老龍死矣。神農隱几擁杖而起,曝然放杖而笑,曰:天知予僻陋慢訑,故棄予而死。已矣夫子,無所發予之大言而死矣夫。會綱弔聞之,曰:夫體道者,天下之君子所擊焉。今於道,秋豪之端萬分未得處一焉,而猶知藏其大言而死,又況夫體道者乎。視之無形,聽之無聲,於人之論者,謂之冥冥,以是論道,而非道也。於是泰清問乎無窮曰:子晓得乎?無窮曰:吾不知。又問乎無為,無為曰:吾晓得。曰:子之晓得,亦有數乎?曰:有。曰:其數如何?無為曰:吾晓得之能够貴,能够賤,能够約,能够散,此吾以是晓得之數也。泰清以之言也問乎無始曰:如果,則無窮之弗知與無為之知,孰是而孰非乎?無始曰:不知深矣,知之淺矣;弗知內矣,知以外矣。於是泰清中而歎曰:弗知乃知乎。知乃不知乎。孰知不知之知?無始曰:道不成聞,聞而非也;道不成見,見而非也;道不成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當名。無始曰:有問道而應之者,不晓得也。雖問道者,亦未聞道。道無問,問無應。無問問之,是問窮也;無應應之,是無內也。以無內待問窮,如果者,外不觀乎宇宙,內不知乎大初,是以不過乎崑崙,不遊乎太虛。光曜問乎無有曰:夫子有乎?其無有乎?光曜不得問,而孰視其狀貌,官然空然,終日視之而不見,聽之而不聞,搏之而不得也。光曜曰:至矣,其孰能至此乎。予能有無矣,而未能無無也;及為無有矣,何從至此哉。

老聘之役有庚桑楚者,偏得老聘之道,以北居畏壘之山,其臣之畫然知者去之,其妾之絮然仁者遠之;擁腫之與居,鞅掌之為使。居三年,畏壘大禳。畏壘之民相與言曰:庚桑子之始來,吾灑然異之。今吾日計之而不敷,歲計之而有餘。庶幾其聖人乎。子胡不相與尸而祝之,杜而稷之乎?庚桑子聞之,南面而不釋然。弟子異之,庚桑子月:弟子何異於予?夫春氣發而百草生,正得秋而萬寶成。夫春與秋,豈無得而然哉?天道己行矣。吾聞至人,尸居環堵之室,而百姓放肆不知所如往。今以畏壘之細民而竊竊焉欲俎豆予于賢人之問,我其杓之人邪。吾是以不釋於老聘之言。弟子月:不然。夫尋常之溝,巨魚無所還其體,而統繪為之制;步仞之丘陵,巨獸無所億其軀,而夔狐為之祥。且夫尊賢授能,先善與利,自古堯舜以然,而況畏壘之民乎。夫子亦聽矣。庚桑子月:小子來。夫函車之獸,介而離山,則不免于罔罟之患;吞舟之魚,暘而失水,則蟻能苦之。故烏獸不厭高,魚鱸不厭深。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厭深眇罢了矣,且夫二子者,又何足以稱揚哉。是其於辯也,將妄鑿垣牆而殖蓬蒿也。簡髮而櫛,數米而炊,竊竊乎又何足以濟世哉。舉賢財民相軋,任知則民相盜。之數物者,不敷以厚民。民之於利甚勤,子有殺父,臣有殺君,正晝為盜,日中穴坏。吾語汝,大亂之本,必生于堯舜之問、其末存乎千世之後。千世之後,其必有人與人相食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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