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陌上谁人看花回
因着今科之事,他本已深怨天子,可那日天子悄但是来,放低了身材安慰他,不计算长兄之尊,不在乎帝王之位,一心只为解开小弟的心结,盼他身康体健。天子不知,那日尚德殿里的一番辩论罢,他原已做好庸碌平生的筹办,一辈子只做一个繁华闲人,再见到天子,得知兄长向来情愿宠他惯他,乃至许他□□立马的凌云意气,苏子澈纵是心不足怨,也尽数消弭无踪,只剩下兄弟间的如此密意,让他二人在这不堪高寒的天下之巅并肩共看,哪怕今后权力更迭,乃至江山易色,都已不敷为惧。
陆离坐在苏子澈中间,又知悉两人此前的冲突,将他们的行动尽收眼底,敲了敲半满的酒杯,岔开话题道:“提及女人们,此处繁‘花’似锦,空坐喝酒难道无趣?”
苏子澈站在宫墙之上,看着京兆尹给新科状元插花戴红绸,骑上御赐的宝马走过天街,不由笑道:“谢景安能亲手为六郎戴红绸,内心必然乐开了花。”
众儿郎担忧不已,李巽解释道:“殿下病体初愈,出来这么久不免会累,请恕我等失陪,先行回府,诸位可莫要孤负这好花好酒!”陆离趁董良说话之际退到谢玄身边,低声道:“谢状元可有话要说?”
他回望谢玄打马而过的御街,四月的花香脉脉里,那人一朝才名满天下,今后高官厚禄,平步青云,当真是少年得志,让人羡慕不已。苏子澈俄然有了些许猎奇,天子在看到阅卷官呈上的答卷时,可否因为那是谢玄所书而有过半晌的游移?当天子将试卷递于他看时,到底是因着之前的承诺,还是因为那是谢玄的答卷?如果谢玄未得状元,天子还会不会将他的答卷特地挑出来给他?他有些欣然地收回思路,道:“或许,我太贪婪了吧。”看似无头无绪的一句话,陆离倒是听懂了。只见苏子澈言罢,漫不经心肠笑了笑,提步向前走去。
谢玄神采淡然,看不出半分异色,闻言浅浅一笑:“我若解释甚么,只会欲盖弥彰,还劳烦陆校尉多劝劝殿下,玄不堪感激。”陆离睨他一眼,与董良等人一并拜别。
“不以真容示人,要么极丑,要么极美。”
曲江池边,乐工舞伎大展技艺,人群中不时迸收回一阵阵地喝采,谢玄饮下一杯美酒,婉拒了几名进士泛舟赏花的聘请,朝着宴席中心走去。天子的銮驾早已回宫,席上世人的玩兴更胜,几位穿戴豪奢的少年正聚在一起喝酒,张扬肆意地对着不远处的各家令媛评头论足。
董良道:“原是一个进京赶考的举子,因不甘心落第,想着抨击考中的进士,用心身着女装,巧遮脸孔,扮作官家令媛,那些主子马车皆是雇来的。可叹其别人不知秘闻,几次在他面前吟诗献媚。”众儿郎唏嘘不已,再看向那以纱遮面的女子时,眼神皆变了味,另有几人笑说去摸索一下这个面纱之下的人是男是女。
“莫不是,天香国色?”
此言一出,世人顿时把视野聚在说话的新科进士身上,七嘴八舌道:“女子便是女子,底子不消说,哪有儿郎会穿襦裙?”
“此言极是,向来只见女儿穿男装,何曾见过儿郎穿女装?”大宁国风开放,静和公主少时喜着男装,先帝见到赞曰“豪气类我”,引得很多女子纷繁效仿,竟成了一种民风,近几年常常能在市坊中见到身着男装的女子。那名进士笑道:“说不得,那人就是男儿扮成的,特地来诳你们这些新科进士。”
昭元初年四月六日,会试中第的举人于北辰殿停止殿试。
除月灯打球地点在宫内不准随便入场外,其他宴会皆能引来诸多公卿贵族及其家眷,有报酬催促儿子昂扬读书,有报酬待字闺中的女儿遴选贤婿,闻喜宴更有天子亲至,与新科进士们同乐,因此最是昌大。乃至很多王谢闺秀也会盛装列席,带着浩繁丫环主子,手里拿着奇花异卉,以引发新科进士们的重视,风骚者在此时常常都诗兴大发,几次向路边的女人递献情诗,以期携得美人归。
苏子澈眼底有晦明不定,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忽而咬牙一笑:“那便走吧,看看状元郎念念不忘的长安花究竟多美。”众儿郎未重视到他笑里的怒意,闻言纷繁起家朝着曲江池走去,他们皆是锦衣华服,又个个长相俊美,立时便引得路边的女人们几次傲视。曲江池畔有一处牡丹开得极好,世人不由地立足赞叹,有机警的侍从奉上酒来,谢玄递给苏子澈一杯,后者却假作没看到,笑着同陆离私语:“瞧见那边颠饮的人没?这远远地看去,还真是个美人。”他虽是私语,声音却算不得低,谢玄就站在他身边,自是一字不落地听到了,顺着目光看畴昔,公然一个边幅不俗的男人脱冠摘履坐在草地上独饮。
谢玄趁人不重视嗔视一眼,被苏子澈不动声色地拿扇子挡了去,他那日回城后便身材抱恙,谢玄曾去看望,听闻是在城外之时受了风寒,既活力又心疼。他不知苏子澈出城的启事,觉得是少年率性妄为,说了几句重话,惹得苏子澈内心不痛快,连续几日未曾理睬他。那次以后谢玄几度登门,都被王府侍卫以各种来由挡了归去,连他被天子钦点为状元时,苏子澈也只是打发人送了份贺礼。
四月八日,诸读卷官将制定的一甲赐进士落第之列的试卷,呈送天子核阅,以钦定甲第名次。
“依我说,那位以纱遮面的女子方是绝色,瞧那身姿多么妙曼。”
“状元郎来了。”苏子澈瞧谢玄过来,莞尔一笑,将踥蹀上的腰扇取下,“啪”一声翻开,折扇上的山山川水即便在觥筹交叉的宴席上亦不减风华,只听苏子澈打趣道,“还好孤王有先见之明,早早让六郎在这扇面上作画,如果搁在今时,不知要多少工夫,才气求得一副大宁最年青、最俊朗的状元郎的亲笔书画。”
“我猜是,其丑非常。”
“没错。”董良笑着看了他一眼,又道,“提及来,模样倒也清秀,可那明显白白,是个男人无疑。”
殿试传胪后,按例是盛极一时的曲江会,闻喜宴、关宴、探花宴、杏园宴、月灯打球等一个接着一个,常常长达数月之久,是大宁三年一度的盛事。闻喜宴是天子专为新科进士们赐宴,亦称恩荣宴,月灯打球更是因着至尊恩情,特许在北辰殿的球场停止宴会和马球比赛。探花宴则是杏园初宴时,选出统统新科进士中最幼年的两人,骑着快马进入长安城内遍摘名花,被称作“探花使”。
“费些工夫倒不要紧,就怕还没捂热,就被某家的令媛给抢了去。”李巽笑着接口,几人顿时笑作一团。谢玄在他们身边坐下,冒充怒道:“你们就拿我作乐吧!”苏子澈笑道:“好了,不打趣状元郎,免得转头女人们拿果子砸我。”
那新科进士略一考虑,笑道:“非也非也,李校尉既如此说,那人定然是男人。”
谢玄见他如此,也不再讳饰,含笑低声道:“是真成心订交,还是与我置气?”苏子澈寂静着看他,谢玄明朗温润的眼睛不避不让,似有千尺密意,又似全无尘凡喜乐,恰如至深至浅清溪,教人辨不清此中意。他俄然感觉无趣,未置一词,对别人只言身感不适,拂袖而去。
陆离看着他的侧脸,阳光下不见涓滴暗影,笑里却带着多少难过与恋慕,意有所指道:“能得今上赏识,换做谁都会高兴的。”苏子澈笑看他一眼,边往回走边道:“那我难道要乐坏了?”陆离反问:“莫非殿下不高兴?”苏子澈停下脚步,抬头望了望一片澄彻无云的天空,思路飘忽,历历旧事面前闪过,喜怒哀乐一并闪现,终究停在那日病中,天子沉沉地叫他“麟儿”。当时他病得昏昏沉沉,那两字他听了十数年,可当今回想,总感觉那一声重逾千钧,教人不肯过问外间的晴雨风雪,偶然计算这天下谁主沉浮,只现在耳边软语深盟,一瞬便是永久。
四月旬日殿试传胪,金榜张贴于含耀门,文进士之榜挂于东门外,武进士之榜挂于西门外,位列文进士榜第一名的乃是谢玄,河南府太康县人。
陆离笑道:“瞧着有些眼熟,想来也是个进士,殿下可要约来同饮?”苏子澈悄悄点头,道:“如此才子,与其等今后同朝为官再相见,不如先来熟谙一番。”陆离笑道:“殿下所言极是,待我去将他请来。”说罢便单独朝那人走去,苏子澈笑吟吟地看着他们,不知陆离同他说了甚么,那男人忽地朝这边看了过来,苏子澈举起手里的酒杯,浅饮一口,浅笑表示。
谢玄缓缓地笑起来:“不如四周逛逛,说不定,还能探得几朵娇花。”苏子澈折扇一合,悄悄巧巧地飞去一个眼刀,道:“看来状元郎嫌咱这些儿郎们无趣,想要探花了。”谢玄不置可否地笑着看他:“殿下没听人说么,东风对劲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李巽俄然道:“提及这个,我倒想到一事,是产生在前些年的杏园宴上。”他望向苏子澈,后者初时微微挑眉,随即了然一笑道:“是阿谁举子的事?”众儿郎愈发猎奇,诘问究竟何事。苏子澈对李巽道:“我当时太小,记得不清楚。”李巽点头道:“那大抵是九年前的杏园宴,曲江池畔有一女子身着盛装却以纱蒙面,携着很多侍女仆妇,乘坐一辆八宝缨络马车迤逦而来。进士们皆觉得是某位高官的令媛,见其以纱蒙面更加猎奇,是以几次示好,献诗无数,以求得美人青目。那会儿殿下年纪小,见到旁人都未遮面庞,恰好她以纱蒙面,猎奇得紧,便命几小我假作嬉闹,用心撞到那女子身上,趁机摘上面纱。虽说这行动并不君子,但是劈面纱被摘下时,却无人在乎行动是否符合礼法了。”李巽用心卖了个关子,“你们猜,那面纱之下如何?”
闻喜宴上相见,则是躲不掉的事。苏子澈病后初愈,天子极是但愿他能趁此机遇好生玩乐一番,将病气散个完整,他本身亦抵不住曲江嘉会的引诱,何况此次他也插手了春闱,三年一度的曲江会更显得别成心义,未多考虑便跟着至尊的銮驾来到曲江干。苏子澈从小喜在宴会上玩闹,又有几分真才实学,到了这等处所自是如鱼得水,吟诗作对,赏花品酒,与勋贵后辈及新科进士们闹成了一片。谢玄几次看过来,都被他状似偶然地避开了。
“你们怎就晓得那是个女子?”
世人大惊,吃紧诘问启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