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眼前流例君看取
谢玄笑道:“我何时说不信了?你归去也使得,怕是再想离席就没这么轻易了。”苏子澈随口拥戴了一句,听席上一曲弹罢,似是换了小我,重新弹起一曲《阳关》。苏子澈指尖小扣在石桌上,跟着琴曲低声吟唱,清澈的双眸在月色下好似蕴了一层薄薄的水光。
苏子澈点头道:“让他出去。”谢玄并不知柳天翊的身份,只是先前听苏子澈说过他们是旧识,此时也未做多想,随口问道:“柳少侠是江湖人,麟郎是如何熟谙的?”苏子澈偏头想了想,道:“我自小神驰江湖事,仗剑纵马,多么称心!长安城又多游侠,稍稍留意,便能熟谙很多。当初混入寒水舫插手那甚么‘彩云追月’,便是柳天翊暗中所助。”
且遣琵琶送一杯,不知可否送到地府之下,让将军再醉一回?
这一场恶战结束,两边均丧失惨痛,几度胜而复败,又艰巨得胜。黎军大将徐天阁折于苏子澈等人之手,精锐尽毁,是以算将起来,宁国竟是大胜。
柳天翊道:“毒名千日红,幸亏发明得还算早,并不严峻。”苏子澈听他言语之间似有讳饰,怒道:“你回先帝话时,也是这般吞吞吐吐,道得不明不白?”柳天翊一惊,立时跪倒在隧道:“臣万死!四皇子……听闻是不及畴前聪明,可宫中动静封得严实,臣也不能肯定,是以不敢冒然奉告殿下。”
“我也不知从何鉴定,大抵是听他弹了这么多年,乃至于琴声一起,我便晓得是他。”苏子澈滑头一笑,“你若不信,我们便归去瞧瞧!”
“哟,是谁特地命令要开庆功宴呢?”谢玄笑道,“战役哪能毫无伤亡呢,今次一战,已是了不得的功劳了。你不是还要把黎军摈除到六浮山以北,让他们十年以内再有力与大宁为敌,然后择个良辰谷旦去六浮山祭天么?”苏子澈不耐烦道:“不去了。”
谢玄挑了挑眉,看向刚进入房内的男人,那人约莫三十岁摆布,刀刻的一张脸,五官恰如其分,是一个挺俊朗的男人。柳天翊先是对苏子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待苏子澈对他虚扶一把,表示起家后,才转头看了一眼谢玄,点头作礼。军医已为苏子澈包扎好了肩伤,他不疾不徐地让侍女服侍着穿好衣服,腰间只系了一枚白玉佩,将闲杂人等都出去,问道:“柳阁主你……找我何事?”柳天翊看了一眼谢玄,道:“不过是些无关紧急之事,殿下既然在忙,我便晚些再来。”
屋里只剩下他和柳天翊两人,他未理睬柳天翊,独自走到香案前,拿出香盒,翻开青瓷香炉,丢出来了两块苏合香。柳天翊站在他身后,闻着平和中正的香气里异化着一缕辛辣,知是方才投出来的香块起了感化,道:“殿下外伤未愈,不该用这苏合香。”苏子澈不觉得然地笑了笑,道:“无妨事。”他的眼睛微微下垂,落在青瓷香炉细致的纹路上,袅袅轻烟似是环绕身边,笼着一层难以辩白的愁绪。柳天翊心下一叹,道:“殿下,长安出事了。”
西州城危急一除,再不必为黎军不知何时建议的打击而枕戈待旦,军民俱是欢乐非常,又恰逢八月中旬,后日便是中秋节,苏子澈当即传令设下庆功宴,西州城弛禁三日,军民同庆。
苏子澈承诺了一声,便和他一同去了席上。虽是尚未开宴,席上已是热烈非常,侍从将酒杯斟满,他便笑着举杯,先祭战地英魂,再敬勇猛将士,三敬西州百姓。三杯酒下肚,苏子澈面色惨白,握杯的手微微一颤,侍从再要倒酒时便被他止住了,谢玄料是他伤口疼痛,走过来低声问道:“疼得短长么?”苏子澈眼睛微微一垂,算是应了,谢玄握住他的手,道:“该说的话说了,该喝的酒喝了,我陪你归去。”
“好,那就不去。”谢玄顺着他道,又细细地为他两只手上了药,问了军医一些饮食起居上的忌讳,未几时,一名亲兵扣门道:“殿下,柳天翊求见。”
他们顺着抄手游廊向月洞门中行去,中庭有一树桂花开得恰好,满庭都是清幽的香气,他们在树下的石桌凳处坐下,那石桌上落着点点桂花,黄橙橙如尚德殿帷幔上的金线织纹。
当时内心思慕神驰的战地明月现在昂首可见,他的内心却没有一丝壮志将酬的欢乐,黎国庆功宴上的景象犹在面前,阿谁与他相约醉笑三千场的将军却再也不见。他只觉百般万般说不出的难过,从心底缓缓地漫上来,几近将他溺毙。
苏子澈回过神来,轻声一笑道:“是,恨不能肋生双翼,飞回长安去。”谢玄觉得他与天子豪情甚笃,徐天阁一事惹得贰心境起伏,才会迫不及待地想回到本身最靠近之人的身边,笑问道:“麟郎驰念至尊了?”苏子澈轻声一叹,道:“长安如许乱,陛下必放心烦。”谢玄惊奇道:“长安如何了?”苏子澈见他相问,便将柳天翊之言简朴道来,谢玄的神情在灯下瞧来晦明不定,倒像是有满腹的话,不知从何提及。
苏子澈只觉脑中嗡地一声,指尖一抖,香炉的盖子便滚到了地上,他蓦地回身问道:“三哥他……”柳天翊忙道:“陛下躬安,是四皇子之事。殿下恐怕不知,四皇子前些光阴中了毒,陛下便命大理寺彻查此事,那大理寺查了好久,迟迟不见有个成果,前几日俄然有了端倪。臣派人去探了一下,发明统统人证物证,皆是直指大皇子。”苏子澈听着他平如古井的声音缓缓道出,那声音提及的每一小我他都非常熟谙,可恰好感觉不能置信,他逼迫本身定下心神,问道:“月奴中的甚么毒,可有大碍?”
“你今晚一向怔仲不宁,是有苦衷么?”
不远处一声爆仗响起,在空中划出一道敞亮的轨迹,苏子澈抬开端,恰见一朵烟花绽放在头顶,顷刻又消逝不见。
谢玄也笑了笑,淡然道:“一个仇敌,也值得你歉疚?”苏子澈沉默垂首,叹道:“我心不安……嘶!你这么用力做甚么?”谢玄握着他的手掌,重又放轻了力道,漫不经心肠道:“哦,你也晓得疼,我还道你已修成金刚不坏之身,早不知疼痛为何物了呢。”苏子澈心下不悦,怒道:“谢清之……”谢玄噗得一笑,温声道:“好了,我晓得你内心难过,今晚庆功宴,别再想这事了。”苏子澈道:“有甚么好庆的,折了那么多将士。”
苏子澈并不该声,却站起家来,缓缓提了那酒壶,面北而立,将壶中酒水浇在地上。席上的琴曲已歇,换做了铮铮琵琶语,苏子澈薄唇一动,终是一语未发,连感喟都化在了内心。他想起曾经读过的一首对酒诗:昨日低眉问疾来,目前收泪吊人回。面前流例君看取,且遣琵琶送一杯。
苏子澈木然地点了点头,低声道:“我曾经也几乎中了此毒……”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后宫前朝早已混做一团,我信不过大理寺,这件事,就交由天机阁来查个清楚吧。即使三哥的确偏疼月奴,可在我眼里,苏贤才是大宁的储君,你要还他一个公道。”柳天翊立即应下,游移半晌,低声劝道:“殿下,恕臣僭越,大胆劝说一句――谨言慎行。”苏子澈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一脚踢翻了香案,大步朝外走去。
席上似是起了歌舞,模糊地传来《酒狂》之声。苏子澈侧耳听了一会儿,笑道:“是李巽在操琴。”谢玄道:“何故见得?”
谢玄拉过他的一只手,他手上俱是藐小的伤口,掌心也被缰绳磨破,四条纹路里还埋没着淤血,瞧来竟是可怖的青色。谢玄用浸了药水的纱布悄悄一拭,当即让他倒吸一口冷气,不自发地便把手抽了返来,他愣了一下,仿佛现在才回过神普通,赧然一笑,又将手铺平在谢玄面前,勉强一笑道:“一点小伤,也值得你特地上药么?”
灯烛摇摆的卧房里,苏子澈早已换上温馨的长袍,坐于榻上让军医洗伤换药。他左臂上的箭伤本就未病愈,几日的苦战让伤口一再裂开,眼下已经非常严峻了,肩窝的枪伤也因未曾好好医治,已有化脓的趋势,更不要说身上其他一些大大小小的伤口。
他刚走到门外,一名亲兵便迎上前去,笑道:“殿下安息好了?庆功宴已经摆好,就等着殿下去呢!”苏子澈边走边问道:“既然好了,为何不来叫我?”那亲兵又笑了笑,道:“殿下连续数日未曾歇息,陆将军特地叮咛过,不准任何人打搅殿下。”苏子澈脚步顿了顿:“哪个陆将军?”那亲兵道:“是陆佑,陆老将军。”苏子澈看了亲兵一眼,问道:“那陆离呢?”那亲兵迷惑道:“他们不是奉了殿下之令,同谢智囊一起去看伤兵了么?”苏子澈怔了一下,笑道:“如此――我竟给忘了。”那亲兵不疑有他,阿谀道:“殿下日理万机,哪会记得这等小事!”
就在不久前,在黎国的虎帐里,他与徐天阁也曾琴箫和鸣,奏了一曲《阳关》。谢玄见他神采郁郁,便让他稍候半晌,独自起家出月洞门,未几时取来一壶酒,道:“此地没有旁人,你敬他一杯酒吧,就当是……谢他一曲琴箫合奏。”
“无妨。”苏子澈笑道,“清之不是外人,你直说便是。”谢玄微微一笑,站起家道:“你们渐渐聊,我去看看伤兵。”他走到门前,又转头看了苏子澈一眼,对他点头一笑。
谢玄提着一盏灯过来,见他立在院中心,微浅笑道:“在瞧甚么?”苏子澈道:“本日已是八月十三,为何天上的玉轮还是不圆呢?”谢玄道:“留待十五夜,千里共明月吧。庆功宴已经摆好,就等你了。”
坊间街上遥遥传来的城中百姓的喧哗声,在这月色清冷的一方院落里,让他不由地想起长安城的中秋夜来,中秋弛禁的夜晚,长安也是普通的热烈,三十八条大街俱都张灯结彩,别出机杼的花灯连绵十里不断。他曾有几次缠着兄长早早离了宫宴,扮作浅显的世家儿郎,去投壶、猜枚或是放灯,兴趣来时还会戴上假面跳舞。
他站在中庭月色之下,地上勾画出一个凉薄的影子来,身移影动,酒入影中。苏子澈回身而望,见一轮明月将圆未圆,恰好欠了那么陋劣的一条边,像一个做工低劣的失了形状的银盘。
想来长安的月色,也如此地普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