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别有天地非人间
十数骑在官道上扬起轻尘,顿时皆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儿郎,个个英姿飒爽,豪放健旺。为首一骑在竹楼前勒马,回顾对着身后的少年们粲然笑道:“这家的‘偶然酿’但是堪比花满楼‘梨斑白’的佳酿,我们既然来了,无妨喝上几杯。这里不但酒美,菜肴点心也都新奇得很。”
听得身后没了动静,苏子澈嘲弄的勾起嘴角,穿过竹林,循着崎岖盘曲的山路行去。
谈笑间,已是数坛酒下肚,李巽手疾眼快地扶住苏子澈,低声劝道:“郎君醉了,回宫去吧。”苏子澈笑着摇点头,想要推开李巽,可手上有力,几乎倒在了李巽怀里,他吃力站起来,身形有些摇摆,“你们先走,让我一小我静一静。”
山间相遇是故交,苏子澈眼带笑意的抽出酒壶下压着的纸笺,看也未看,轻笑一声揉弄成一团,顺手扔到亭外,倚坐在雕栏旁,趁着酒意闭目小憩。半梦半醒间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听一阵急而不促的马蹄声,他展开眼,见亭前立着一个鲜衣怒马的少年,见他醒了便温馨地笑起来:“麟郎,让你久等了。”
他沿溪而上,因怕吵醒谢玄,便走得稍远一些,在溪水的上游处寻了一株杏树,斜坐在树枝上吹起了笛子。谢玄饮过酒睡得很沉,苏子澈阔别亭子,想来也不会惊扰了他。月色透过树枝洒落下来,溪中的鱼儿欢畅地翻着水花,少年笛声清远,哀而不伤,他坐在枝桠上,笛声一向悠悠地泛动,直到月影西斜,晨光熹微。倒是应了那句:
少年们哄闹着要李巽喝酒,李巽笑了笑,抬头一饮而尽,连饮了三杯,苏子澈待他喝下,这才娓娓道来。本来,这片竹林乃是宛州才子路少谦,三十年进步京插手科考之时所建。路少谦才高八斗,夙来为先帝赏识,可惜科考之前却不测病倒,他乡无端交,他这一病便错过了科考,一步之遥,名落孙山,若想再次科考,须等上三年。路少谦为人狷介孤傲,不肯做皇亲高官的门客,便在这京郊的竹林落脚,建了一栋竹楼,埋下几坛私酿。
苏子澈抚掌大笑,端起竹筒杯道:“冲着这份相知,也当浮三明白!”李巽按下他的手,道:“郎君夙来风雅,现在有酒无管弦,岂不无趣?”苏子澈知他不肯本身多饮,才各式推委,笑着推了他一把,道:“顾曲周郎在此,即便有山歌村笛,又怎敢拿来献丑。来,阿巽饮了这三杯,我便将这‘偶然’的典故说与大师。”
苏子澈道:“几坛酒便想打发了我?我可不依。”清洌酒香直扑入鼻,苏子澈深吸一口气,道:“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神仙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清之,恕我寡闻,这酒带着桃花香味,想必与桃花有关,却不知是桃花所酿,还是浸泡去岁的桃花所得?古语有云:杏花先于桃花开,现在恰是红杏枝头春意闹,想必桃花还未开,可酒中桃花香味清爽,又不似陈酿。”
当时候的竹醉堆栈,连酒名都是竹醉。
少年们纷繁翻身上马,号召店家上酒上菜。为首一人拍开酒坛上的泥封,附在身边少年耳边促狭笑道:“这店虽小,倒也高雅,待会儿如果麟儿酒量不济,晚间就住在这店里好了,只是要委曲巽哥哥与麟儿同榻而卧了。”“四小神童”之一的李巽文采风骚,却偏好男色,这在五陵幼年中几近是公开的奥妙,经常被老友拿来打趣。李巽浅笑睨着他,低声道:“非是巽不肯同麟郎一夜风骚,只是陆离伤还未好利落,如果巽步了陆离的后尘,董良与齐坎二人怕是要忙不过来的。”若说艮坎离巽中有谁最是风骚不羁,定非李巽莫属,他精通乐律,智谋无双,常被人称作“小周郎”。李巽是李贵太妃的亲侄儿,孝贤皇后去的早,苏子澈便由膝下无子的李贵太妃扶养长大,因此这李巽与苏子澈也算是有中表之亲。
这件事,因是先帝暗里授意,苏子澈便悄悄前去,即便密切如连艮坎离巽也未曾得知。
苏子澈仰首大笑,将李巽面前的竹筒杯斟满,含笑道:“巽哥哥言之有理,那就有劳巽哥哥届时将麟儿拖归去了。”
京郊南山下的山林中劈开了一条宽广开阔的大道,道旁有一片富强的修竹林,一株株拔节而起。竹林与官道之间嵌着一个苍翠欲滴的竹楼,竹楼上飘着滴翠似的青旗,绣着清远萧散玉润风骚的“竹醉”二字。
“约我来喝酒,你倒是先醉了。”谢玄走到石桌前,指着酒壶道,“这酒虽不及宫里的美酒玉液,好歹也是我亲手所酿,情之所系,非知音不让咀嚼,麟郎可还能再饮?”
经常有进京之人误了时候进不了城,就到这竹楼中借住一宿,次日一早再进京。路少谦为人仁慈,常常留这些人住了,还要拿出私酿来接待,时候不久,路少谦的善名便传了出去。不时有乞儿前来讨口饭吃,乃至另有人将养不了的婴孩拿襁褓裹了,扔在竹楼前。路少谦竟是照单全收,不但让乞儿在此吃住,还教他们读书认字。只是积德布施,并不如顾问一片竹林般简朴随性,路少谦从家带来的川资用尽后,便将竹楼改作堆栈,权作生存。三年后,路少谦在殿试中被先帝钦点为探花郎,竹楼善事传到了先帝耳中,龙颜大悦,破格任命路少谦为京兆尹,京师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民风,便是路少谦在任的期间构成的。只可惜天妒英才,路少谦英年早逝,惹得先帝扼腕感喟。而这竹醉堆栈,也从当初的名声大噪变得鲜为人知,终究沦完工了一个山野小店。
果然是有些醉了,苏子澈闻言反而劝谢玄道:“清之兄,有花有酒有歌乐,何吝醉颜酡?”他慷慨地为谢玄拍开了一坛泥封,朗朗道:“来,劝君更尽一杯酒,与尔同消万古愁!”谢玄被他逗笑,“清楚是麟郎好酒,偏生说是与我消愁。”苏子澈醉眼昏黄,笑得尽情:“非我好酒,惟酒浇愁。”他乍然道破,听得谢玄神采微微一变。这几坛酒是陈年酿,入喉如刀割,且后劲极大,苏子澈饮过几坛便有些受不住,面上虽有几分笑意,眼睛却像在哭。谢玄手一抖,几近打翻了酒坛。苏子澈瞧他狼狈的模样,不由撑着额头,低低的笑了起来。而后双目悄悄一阖,伏在了石桌上――竟是醉极而眠。
当光阴落西陲,山林间洒下万点碎金,花枝招展的红杏与潺潺溪水皆被镀上了一层金光,谢玄站在杏树之下,长身玉立,清澈的笛声缭绕在山林里,苏子澈望着他,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意。
“未出土时先有节,便凌云去也偶然。”李巽望着苏子澈,“郎君那年不过十三岁,如何就生出了这般感慨?”
饮罢偶然酿,虽偶然也醉了。许是春日气候回暖,南山东风吹面不寒,连酒气都吹得淡薄了很多。循着山路行去,山间溪水清可见底,不知从那边蜿蜒而下,沿溪杏花占尽东风,却不知是春水绕杏花,还是杏花落春水。苏子澈到得常平常来的闲云亭,亭中石桌上放着一壶酒,却无人。
一番话,倒勾起苏子澈的些许感慨:“本日见到这片杏花疏影,总觉得春季才刚来,却不料有些处所的花事都尽了。”谢玄见苏子澈神采黯然,自知讲错,打趣道:“荼蘼未开,说甚么‘花事了’,我看是麟郎花事到了吧。”苏子澈一怔,继而笑骂:“我只道你这个江南才子多儒雅风骚,想不到竟也同羽林儿郎们普通混闹!”谢玄挑眉而笑,举杯道:“说了这么多,竟然都勾不起麟郎的半分酒兴?”苏子澈一口饮尽杯中酒,赞道,“好酒!现在有花有酒,只差歌乐。”解下踥蹀上的玉笛,轻置于石桌之上,“清之,请。”
“麟郎之言差矣,”谢玄摇点头,“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麟郎只见这山里杏花绕水笑东风,却不知人间都快是一汀烟雨杏花寒了。这酒原是去岁桃花所酿,又摘新开的桃花花瓣侵泡七日所得,那几株桃树邻近温泉,开得比别处早些,不然我哪儿能在这桃花灼灼的时候请你喝桃花酒呢?只可惜这浸酒的几株桃花,麟郎是看不到了。”
“麟儿!”李巽扬声,已含了不快,“没完了不是?”苏子澈停了步子,却不转头:“你们归去吧,你一贯懂我,本日又何必相逼。”竹枝摇摆着,像是与世人挥手告别,苏子澈渐渐地绕过一株绿竹,向前走去。少年们又唤了几声,渐行渐远的少年倒是停也不肯停了,李巽将足一顿,道:“由他去,我们走。”
苏子澈幽幽吟道:“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莫去,明朝成心抱琴来。”谢玄含笑看着他,道:“麟郎错了,是‘我醉欲眠卿且去’。”石桌上的酒壶已罄,谢玄酒量浅,眉眼间已经染了醉意。苏子澈闻言莞尔一笑:“若我偏不准清之拜别呢?”他说着,顺手提起两个酒坛,瞧了一眼桌上的青瓷酒盏,道:“用这杯子反倒显得吝啬了。”言罢拎起一个酒坛递给谢玄。
苏子澈点头笑道:“非也非也,这是先帝对路少谦的评价。”路少谦少年得志,终其平生都为了百姓百姓,视高官厚禄为粪土。先帝说他“有节为民,偶然仕进”,倒是贴切的很。
谢玄心中一暖,朝苏子澈略略点头。
两年前的殿试中,新的探花郎是个年过半百的老者,先帝俄然念起当年风华正茂的探花郎路少谦,干脆让季子再去竹楼带几坛酒来。苏子澈见青旗残破,便应了店家之邀为其题字,只是酒名今后不再叫竹醉,而改作“偶然”。
李巽啜了一口酒,赞道:“果然佳酿!不过……”他拖长声音,“郎君久居大明宫,怎会对这山野小店的私酿如此熟谙?说来巽也是自幼伴于郎君身侧,竟不知此等美酒。”苏子澈傲然道:“莫说这‘竹醉’就在京郊,纵是在北黎南疆,我也要将他挖出来,这等美酒,岂有放过之理?”几个少年听他言语间似是对此酒非常熟谙,顿时来了兴趣,举起竹筒杯问道:“哦?那还请郎君讲讲,这酒缘何叫做‘偶然酿’?”
“麟儿,”李巽从身后扶住他,温声道,“别闹了,回宫去吧,如果过了宵禁必会轰动很多人,少不得又惹陛下见怪。”苏子澈醉里情感翻涌,忽地眼眶一红,沉默不语。李巽与他一贯靠近,自是晓得他本日为何来此地买醉,那偶然酿初饮清润甜美,后劲倒是极大,他脑中昏昏沉沉,面前也有了些许重影,恍忽闻声李巽暗含责备隧道:“麟儿,你明天跑这么远,又喝这么多,也该闹够了。”
谢玄发笑,并不推让,道:“麟郎有备而来,玄只好献丑了。”谢玄拿起玉笛,见那玉笛玉色晶莹,触手生凉,尾端竟还刻着一个隶字――玄。谢玄心下微惊,望向苏子澈,只见一袭月白长衫的少年凝睇着溪边的杏花,回过甚冲着谢玄粲然一笑:“古有宝剑赠豪杰,今我玉笛赠知音,也算一段嘉话。”
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这酒,本来并不叫‘偶然酿’,”苏子澈“啪”一声放下竹筒,成心吊起大师胃口,“而是――”他伸出食指摇了一圈,最后落在竹楼外飘荡的青旗上,“叫做竹醉!”
再醒来已是半夜,皓月当空,光色洒然,林间溪水潺潺,不时有鸟声嘀咕。谢玄靠坐在亭子的雕栏上抱臂而睡,苏子澈走畴昔,悄悄抽出了他手中玉笛,又脱下大氅盖在谢玄身上。
苏子澈笑答:“酒逢知己尚嫌千杯少,何况是知音。”说罢坐到石桌前,提壶将两只青瓷酒盏斟满。谢玄笑道:“我前几年随家父一同进京时,曾在这山林里埋了几坛酒,方才特地去寻了一番,竟还真被我寻到了。”他指了指石桌上的几坛酒道,“如果麟郎不嫌弃,转头我便送两坛到府上,也算是我的一点情意。”
青旗在竹楼外招展着,上面的竹醉二字尽显仆人家的意气风发,谁又推测是出自面前落拓的少年之手。同来的少年们见环境不对都围了上来,纷繁劝道:“天气晚了,郎君得赶在宫门落钥前归去。如果嫌此次玩得不痛快,我们下次再来,喝他个一醉方休。”
谢玄毫不踌躇地接过来,笑道:“既然不准我走,那与你共醉一场便是。”苏子澈见他豪放,笑吟吟隧道:“我自倾杯,君且随便。”因而抱着酒坛子便喝了起来,谢玄拍开泥封的工夫,苏子澈已经将空酒坛扔下。谢玄一怔,见他拍开了另一坛酒的泥封,抬头痛饮起来。苏子澈酒量虽好,却也抵不住这般长鲸似的豪饮,更何况他在来此之前就已有些醉了。谢玄微微蹙眉,若他至此还看不出苏子澈借酒浇愁之意,那他也无颜再担这知音之名了,他见苏子澈放下空了的酒坛还要再饮,立时伸手制止道:“喝得如许急,待会儿该难受了。”
苏子澈似是尚未复苏,低低地应了一声。那少年将马系在一旁的树上,又解上马背上挂着的几个酒坛子放到亭中石桌上,走到苏子澈面前摇了摇手,笑道:“醒了?”苏子澈的眼神垂垂腐败,“谢玄?”他坐起来,睡过这一会儿,便复苏了大半,只眉眼之间模糊还残存着些许醉意,“清之,你来了。”策马而来的少年恰是谢玄,清之是他的字。谢玄乃簪缨世家陈郡谢氏以后,现任京兆尹谢景安第六子,谢景安起月朔向在瀚州任职,来京上任不过半载,谢玄在江南长大,是申明远播的“江南才子”。上元佳节那日,谢玄凭一支长笛与苏子澈琴声相和,将一曲《长相忆》奏得入迷入化,如天籁之音,那便是初遇了。
一曲罢,谢玄在落日中缓缓走来,笑容暖和清浅。
李巽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超脱风骚的竹醉二字在风中招展,贰心底一动,笑道:“怕是这偶然之名,还是郎君所赐。”苏子澈大为惊奇:“你如何得知?”李巽笑而不答,苏子澈眼睛一转,指了青旗笑问:“便是这竹醉二字?”李巽微微点头,屈指在竹筒杯壁上弹了一下。
苏子澈拂开李巽的手,单独朝竹林深处走去。一行人不放心肠跟了畴昔,却被苏子澈厉声喝止:“都归去,不准跟着我!”
苏子澈是从先帝那边听来这个故事,当时他刚满十岁,传闻以后便闹着要来这竹楼,先帝最是宠嬖这个聪明聪明的小儿子,竟然就许了他,让其兄苏子卿暗里带他来此,回宫之时还带了很多店家的私酿酒。
“若能得清之日日吹笛相伴,便是不枉此生了。”苏子澈笑着打趣,谢玄但笑不语。两人坐在亭中,谈笑着对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