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觅清欢

70.千里佳期一夕休

天子心疼苏子澈,想救下他的厚交谢玄,这对一国之君来讲算不得甚么难事,何况对方是谢玄如答应贵一见的人才。只是他身为天子,不能不顾天下悠悠之口,谢玄即便活下来,也毫不会以本来的身份活着。他此番来见谢玄,天然是想好了对策,只要谢玄点头,他立时就能将他救出去,让另一死囚代他赴法场。

“朕心中有疑,百思不得其解,还望谢卿为朕解惑。”天子声声响起时,谢玄身子忽地微微一抖,待天子说完,缓缓起家向天子一拜,低声道:“陛下请讲。”

几个侍卫忙擎起车上的门帘,宁福海躬身朝车内禀道:“陛下,我们到了。”天子扶着他的手臂下了牛车,只见天牢外已被羽林军层层围了起来,刑部尚书冯纪恭敬地垂手候在门口。

依着太医的说法,苏子澈体内余毒已清,他毕竟幼年,即便身材遭到一些毁伤也能敏捷规复,前几日便该醒来,可他却一向没有醒。苏逸对他下毒时并有害别性命的筹算,那些药只是让他身材虚软有力,真正让苏子澈没法接受的是随之而来被困于斗室当中长达一个多月的囚禁,和对厚交如临深渊般处境的担忧。

天子抬手一挥,冯纪等人便无声地退了出去,牢房里转眼只剩他们二人,他站在谢玄背后,望着那不肯转头的儿郎,竟好似模糊约约看到了小弟执意去奉先时的孤傲背影。这人间的豪情不会毫无根由,谢玄能让苏子澈引觉得知己,几次三番脱手互助,天然是有他不成替代之处,可天子却始终以为谢玄不值得。天子一向感觉谢玄有些过于周正了,像是魏晋世家千百年来统统礼法风骨浇铸而成的芝兰玉树,表面三分真才色,内里七分假情思。可当谢玄毫不踌躇地与苏子澈共赴北黎极险之地,在苏逸企图谋反之时乘机传讯,说出苏逸鲜为人知的几处宅子,让陆离带兵救出苏子澈,几乎引来苏逸的猖獗抨击时,他方知谢玄原也是有喜恶、有血性、愿为知己而死之人――本身对他,当真是曲解了。

殿门被悄悄叩响,宁福海蹑足出去,在天子身边附耳低语道:“陛下,谢玄他杀了。”天子大惊,右手不自发地微一用力,他还握着小弟的手,一时惊觉又忙去看小弟,天子轻声道:“麟儿。”苏子澈毫无知觉地睡着,呼吸声未有涓滴窜改,他这才稍稍放心,过了好久,他拿出谢玄留下的玉佩,将它悄悄放于苏子澈掌心当中,又将他的手放入罗衾里,起家走出了内殿。

宁福海奉茶出去,将御案之上冷却的茶水撤下,换上了一盏热气腾腾的新茶,抬高声音道:“陛下,都安妥了。”天子“嗯”了一声,搁下御笔问:“麟儿醒了么?”宁福海考虑答道:“太医们都照看着呢,如果醒来定然立时禀告陛下,陛下宽解。”

天子常常想起他高傲的小弟这些光阴所蒙受的委曲,内心便出现丝丝缕缕的疼痛,他不敢设想如果陆离未曾发明小弟地点之处将他救出,那么被他捧在掌中悉心庇护的麟儿又将蒙受多少磨难。天子轻叹口气,起家朝殿外走去,天上一轮洁白的圆月,皎皎白月光倾泻了一地,令他想起小弟交战北疆的日子,面前的月色与当时并无别离,此时的小弟竟也如当时普通,勾起了贰心底难以言说的思念。

天子乘上肩舆,一行人明显是事前得过唆使,不消叮咛便朝着一个方向行去,銮仪行至朱雀门前,天子下肩舆换了一辆牛车,车夫似是恭候已久,待天子坐稳,手中鞭子一扬,便赶着青牛稳稳地解缆,一起无阻,直至天牢前才停了下来。

天子用力地握了下小弟的手,叮嘱太医好生照看着秦王,便起家向内行去。他屏退了世人,只留下陈安长一人在殿内,四下寂静无声,只要陈安长因大哥而沙哑的声音在殿内响起,直到华灯初上时才垂垂消逝。

天子道:“于你而言,麟儿,是如何的存在?”谢玄似是未推测天子会有此问,一时竟怔忪了半晌,唇边出现和顺笑意,道:“那一年上元节,青龙河上的画舫中,有一个少年低眉操琴,指下琴声如同天籁,令臣惊为天人;厥后并辔策马,琴笛相和,共醉南山,又是多么称心;再到潜入北黎,数万劲敌中并肩而立持剑杀敌,当时感觉,便是就此死去也已经无憾了。”天子通俗的目光落在他面上,道:“谢氏一族犯此大罪,天然逃不过抄家灭族。”

谢玄沉痛地闭上眼,再展开,眼底的几分笑意全然不见,竟是淡然之色:“也罢,臣虽无谋逆之心,却也曾不料间助纣为虐,死不足辜。谢家有包庇之罪,陛下要罚,臣并无牢骚。”他这份处惊稳定的泰然,倒让天子刮目相看了,牢房中别无别人,外间守着的都是天子的亲信,他淡淡道:“死不足辜,未免言过实在。”天子决计顿了一下,“谢玄会死,你却能够活下来。”

在关上殿门的那一瞬,苏子澈无声地展开眼,清冷的双目中无涓滴睡意,他悄悄摩挲动手心的玉佩,一滴泪水从眼角滑下,转眼没入了乌黑如墨的鬓发当中。

“带路吧。”

天子心中微微一惊,蹙眉道:“麟儿跟你说了甚么?”谢玄摇了点头,道:“他甚么也没说。”天子沉默下来,倒是谢玄开口问道:“麟郎现在可好?”天子道:“他一向在昏睡,想来是不肯醒。”谢玄难过又忧心肠蹙起眉,他原想见苏子澈最后一面,现在看来,怕是不能了,游移道:“臣有个不情之请,原是不当讲,可如果本日不说,今后便再无机遇了。”他取下踥蹀上的翡翠玉佩,双手呈于天子道:“这枚玉佩臣自幼未曾离身,昔年上元初逢,麟郎亦是凭这枚玉佩认出臣的身份……臣在西州时候曾承诺麟郎,陪他饮遍天下烈酒,恐是要食言了,便让这枚玉佩代臣伴随麟郎吧。”

他晓得天子不想他死,不止因为他的才调,更多是不想苏子澈悲伤,更不肯是以与苏子澈生出芥蒂。望着天子拜别的背影,长长一声感喟,轻声道:“君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

身边的太医忙接口道:“陛下,殿下方才已经醒了,只是身子衰弱得紧,这会子又睡着了。”天子在床边的矮凳上坐下,将苏子澈的手贴在脸颊上,低声道:“朕晓得了,你们且退下。”殿内瞬息便只剩了他们兄弟二人,模糊能够听到苏子澈颀长的呼吸声,天子无声地凝睇着他,像是恐怕稍一眨眼,就会错过麟儿醒来的顷刻。

天子身为天子,驰骋宫中天然无人敢拦,便一起策马行至尚德殿前。虽是夜间,尚德殿却亮如白天,天子一进内殿,围在榻前的太医忙退散开来,乌压压跪了一片,他一眼看到榻上的小弟,正阖目躺在罗衾当中,与他分开之前无一丝分歧。天子高兴的心顷刻冷却下来,徐行走到小弟身前,握住他的手道:“不是说醒了么,如何还……”

直到分开之时,天子重又问道:“谢卿惊才绝艳,却未能发挥抱负,留名青史,难道可惜?”谢玄却只淡淡一笑:“这世上之事,哪能尽如人意呢?”

“快!顿时回宫!”天子连声催促,牛车却很难疾行,天子干脆跳下牛车,命羽林将马牵过来,宁福海赶紧劝道:“陛下,使不得!殿下已经醒了,您就是晚些畴昔也无妨事!”天子思弟心切,听不进任何劝说,认镫上马后,一扬缰绳,马儿已如离弦之箭飞奔而出,十数名羽林忙打马跟上,前后摆布地护了上去。

那玉佩如一汪碧泉,苍翠欲滴,悄悄地躺在谢玄手中,天子心中有些踌躇,迟了半晌方接过那枚玉佩,低叹道:“如你所愿。”

而这一人,却在毫无发觉中助了谋逆之人的一臂之力,如果当初谢玄查案之时查出苏逸的狼子野心,又何至于本日?

他这句话,已经走远的天子明显是听不到的。装潢富丽的牛车一向在天牢外候着,天子乘上以后,未行几步便有羽林卫策马而来,上马施礼以后附在宁福海耳畔轻声说了几句话。宁福海立时喜形于色,当即擎起牛车的门帘禀告道:“恭喜陛下,殿下醒了!”天子亦是欣喜万分:“何时醒的?醒了多久?”宁福海笑道:“刚醒,不过一盏茶工夫……”

天子说话的声音不大,也未有多么庞大难明的深意,谢玄倒是怔了好久方回过神来,眼底光芒几经闪动,终是归于沉寂。直至此时,他方知天子来意,缓缓屈膝行了膜拜大礼,方道:“臣闻仁人志士,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臣虽无颜自比于先贤贤人,却也神驰仁人志士,父兄皆死,臣又岂敢丢弃祖宗姓氏,苟活于世?臣自问忠心,却非无愧于陛下。谢家勾搭皇子,包庇其谋逆企图,导致陛下父子离心,臣身为人子,未能及时发觉,规劝父兄,终致不成挽回之地,此为其一;三皇子假臣之名毒害秦王,并将其勒迫,囚禁于斗室当中,此为其二;陛下为救秦王,劳师动众,精锐尽出,臣却未能及时报信相救,此为其三。此三者,臣责无旁贷,罪在不赦。陛下有仁爱之心,又有秦王、陆佑等报酬陛下南征北战,开疆扩土,定会成为一代明主,在青史上留下不成泯没的丰功伟绩。臣一介墨客,受陛下知遇之恩,生前未能酬谢已是惭愧万分,不想身后成为陛下青史上一瑕。”

天牢里到处披收回腐臭难闻的味道,不时传来一声惨叫或抽泣之声,天子却仿佛未曾感知到普通,连眉头都未皱一下,只在冯纪的引领下稳步朝天牢深处前行。绝顶的一间牢房里,一个身着布衣之人在石榻上面壁而坐。天子一表示,侍卫立时将牢门翻开,谢玄听到动静后并未回顾,后脑到腰间画出一条笔挺的线――那是他不肯服从的傲骨。

这一番话说完,谢玄眼中已是有了湿意,轻声道:“臣原不该多言,可臣死之将至,也只好请陛下恕臣无礼,麟郎对陛下……”他蓦地一顿,考虑好久方缓缓持续下去,“……用情极深,性子又极烈,孟南乔不死,麟郎毫不会勉强责备。臣大胆,请陛下赐死孟南乔,以免将来与麟郎参商不相见,离歌入管弦。”

可天子不悔。谢玄对苏子澈即使是一片至心,却也袒护不了他不止一次让苏子澈堕入险境的究竟,天子将他点为状元,赐赉他高官厚禄,已是给了他一个君王能给臣子的最大看重。须知大宁千年而下,以不敷而立之龄拜卿相者,唯有谢玄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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