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觅清欢

79.情知欢期未可期

一入宫门,千重宫阙隔断人间炊火;离了长安,六合四海还是囚牢桎梏。他紧了紧狐裘,仍然感觉有阴冷湿寒的风从四周侵来,鼻间萦着一抹散不开的潮湿发霉味道,像是处于不见天日的阴暗地府中,冷得彻心彻骨,遍寻六合间也寻不到一丝暖意。苏子澈探身将书册拿过来,灯下沉默地捧着书,目光空落于字间的句读。

董良愣了半晌,好久都无言以对,直到苏子澈感觉口渴,摸出火镰晃燃,顷刻间亮光落入他的眼眸,映出苏子澈略见红肿的眼皮和清冷的神采,他才回过神来,接过苏子澈手中的火镰。案上烛火燃起,长长的人影跟着烛光闲逛,他考虑着开口:“至尊向来对你偏疼有加,全部长安城都有目共睹,郎君此言,莫不是与至尊产生了甚么曲解?”苏子澈声音突然转冷,携风挟雪普通袭来:“曲解?我倒甘愿有甚么曲解!”他语气中仿佛带着浓烈的恨意,却不肯再多言半字,董良听得心惊不已,顾不得忌讳直言问道:“你恨他?”

苏子澈微不成见地摇了点头,喃喃自语道:“……头痛也好。”静夜当中,他了无活力的低语落在董良耳中,听得格外清楚。

单是听那哑忍压抑的呼吸声,董良也晓得他在哭,可他此次却没有道破。苏子澈娇纵但不软弱,上元时与陛下相拥道别,董良当时便感觉他想哭,未曾想一时将眼泪忍住,竟到现在方落下。他借着帐外透出去的微小的光,握住苏子澈的手腕,声带心疼地责备道:“谨慎些,可烫到了?”

苏子澈心神微微一震,怔怔地反复道:“天有力,人有力,再言未可期?”董良微微点头:“是,你在西州说过,不管何时何事,凡是有一丝能够,就毫不放弃,莫非都忘了么?”

苏子澈眼眶一红,蓦地打断道:“别说了。”言语间的压抑沉痛,像是暗夜里走不出来的恶梦,他望着董良熟谙至极的眉眼,却恍忽看到了长安城倚红偎翠的风骚年事,又仿佛听到了拜别时兄长落在耳畔的低语,他俄然转过甚,极快地抹了一下眼睛,声音微哑道:“我要睡了,你出去吧。”

董良神采稳定,心底倒是一惊,暗道此次真让陆离说对了,郎君此次抱病,非是瘴气而至,乃是情伤。他在苏子澈身边伴随十多年,便是耳聋目盲也晓得苏子澈对陛下的密意,只是未想到这份情竟已如此之深,能让他在间隔长安数千里的南疆疆场也耿耿于怀,董良看不见他的神采,也不知该如何相劝,沉默半晌,谨慎翼翼地开口:“于你而言,十方天下里只要一个陛下值得在乎么?”

“六合广漠,来日方长,即使眼下力有不逮,也总有柳暗花明的一天。现在未到山穷水尽的境地,郎君说未可期,未免为时过早,便是当真到了水穷处,还能坐看闲云出岫。待到天有力,人有力,再言未可期也不迟。”

中军大营里那一盏孤灯直到半夜也还亮着,适逢董良值夜,他望着帅帐里微小的光芒,在帐外盘桓了好久,终究忍不住悄悄出去。苏子澈仍倚在榻上,手里执一卷书册,半张脸都缩在狐裘黑亮的外相里,暴露一双吵嘴清楚的眼睛。

苏子澈沉默不语,不知董良是不是在说他与天子之间的事,这是他想忘怀忘不了的痛苦,想割舍却割舍不掉的过往,他鼻头一酸,当即伸手去按灭灯芯,在暗中与疼痛乍然袭来的一瞬突然缩回击,泪水悄悄无声地落在衣衿上,刹时打湿了一片。

帐中沉寂下来,很久都无人出声,内里巡查兵的脚步声清楚地传入耳中,不知过了多久,苏子澈裹紧了身上的狐裘,声似感喟:“我睡不着,也不敢睡,我只要一闭上眼,满天下都是他。”

所谓情深不寿,约莫便是如此。

不是忘了,而是统统的能够都尝试过了,终究也只是不留遗憾,实在甚么都没有获得。

这话一问出,苏子澈渐渐沉着了下来,没有答复,也没有否定。董良等不到答案,便换了个问法:“你还爱他么?”苏子澈当下便想说不爱了,可话到舌尖滚了一圈,又回到腹中,他本就不擅扯谎,何况也没需求扯谎,他就算骗得过董良,骗得过天子,骗得过天下人,也骗不过本身。

苏子澈垂下眼,如果放在平常,董良用这话激他,他定然立时大怒,但是现在,他甚么都不想说,甚么都不想做。

“是我讲错,郎君息怒。”董良声音安静安闲,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他沉吟半晌,换了一个已多年未曾道出口的称呼,考虑着开口,“麟儿,我自记事起便入宫伴你读书,至今已过一十六载,甚么家国天下,甚么功名利禄,于我而言,你才是最首要的。当时在西州,你那般盼着回长安,可我瞧着,你回长安后未有一次开颜,便是娶王妃那日,也清楚是在曲意巴结……”

只是不知情与酒,谁更教人醉的深。

苏子澈望着他的眼睛,似承诺般当真隧道:“只此一次,今后都不会了。”

“至尊”二字一入耳,苏子澈眼睫忽地一颤,当即出声否定道:“不,不是。”董良眉心微蹙,不知他是否定关于至尊,还是否定有苦衷。他与苏子澈日夕相处了十几年,晓得他一贯地不会埋没情感,内心有甚么设法,一眼望去便可知。如果因为平叛事件,他断不会像这般心神不宁,可若不是是以,也便只要一个至尊,能令他如此失魂落魄。

他重又沉默下来,像是千言万语压在心头,尽皆不成说。他涓滴不想提及天子,不想提及长安,不想提及他们曾有过或欢乐或苦痛的任何事,他甘愿就此失却影象,不知那些过往旧事,也不肯再想起一分一毫。他不再喝酒,便是怕醉后难抵思念,徒生一身狼狈,徒增别人笑料。

酒坛的泥封被拍开,浓烈的酒香顷刻飘满了营帐,他捉起酒坛,前尘旧事历历闪现在面前,又似云烟般消逝无踪,他恍忽忆起,在那肆意把盏的年代中,也曾将山盟都听遍,只是终来竟无一字成真。他曾觉得情如酒普通,愈久愈浓,却不知为何情深至斯,还是逃不开离分的结局,倒是手中的这坛酒,还是浓烈香醇。

“郎君,你有苦衷?”董良问道,“是关于……至尊?”

“你看错了!”苏子澈转过甚来,低垂着视野,声音是决计压出的凶暴,“滚出去!”他眼里的水光,董良看得清楚,几次欲言又止,毕竟不忍心再说甚么,他晓得面前少年不想让别人看到他脆弱的模样,可在这个时候留他一小我冷静舔伤,董良自知做不到:“是我看错了,我不说了。但是麟儿,你表情不好,我瞧着也难过,我虽鄙人,却也想为你分担一二。今晚是我值夜,我哪也不去,就守在这里,你如果想说,我便洗耳恭听,你如果当真不肯再提,就好生歇息,将这事临时放下,不要一向去想他,好不好?”

“我恨他,恨他们,且不筹算谅解。”苏子澈干脆持续说了下去,“此次平叛,我底子没筹算满身而退,与其班师后回到长安看他们耳鬓厮磨,我甘愿战死疆场,起码还能赚得青史上的一笔忠勇……”

“不!”苏子澈矢口否定,微小的光芒中,他痛苦的声音像一柄锋利的刀,刹时划破了夜的沉着:“我畴前想要军功傍身,是怕有朝一日陛下对我恩宠不再时也能有所倚仗,现在……现在才晓得,如果恩宠不再,便要那军权与军功有何用?我所期盼的,再如何尽力,毕竟还是无能为力……”他惨淡一笑,心中起伏不定,很久才续道,“董良,我虚度二十载工夫,不敢妄称半生,在乎之人天然不止陛下一个,但是……”

苏子澈目光只望动手中书册,并未看向来人,说话间带了些许鼻音:“睡不着,你不也没睡。”董良放轻脚步走过来,悄悄将他手中书册抽离,顺手搁在结案上,俯身望着他的眼睛道:“你哭了?”苏子澈愣了一下,抬手摸了下本身的脸颊,触手枯燥微凉,没有一丝水迹,旋即不解地看向董良:“我哭了?”

“你怕我叛变他,怕我对此次战事不经心极力么?”苏子澈微微一哂,自从晓得身边有人与天子传信后,贰内心便鲠着一根刺,即便靠近如董良,也令他有了防备之心,但是现在,他却俄然无端地放心了,长长地舒了口气,冷酷道,“董良,他是大宁天子,是至尊,我生而为臣,天然要忠于君上。莫说他对我‘偏疼有加’,便是他苛责我、思疑我、冤枉我,身为人臣,我除了分辩与接受外还能做甚么?除非我不要这家国,做那遗臭万年的乱臣贼子,不然不管他如何待我,我都只能忠于他,为他赴汤饮鸩清除九州万死而不辞。他是君,我是臣,我早就该认清的。”

苏子澈淡淡地撇开眼,轻叹道:“爱如何,不爱如何?他是我兄长,教我养我,宠我纵我,我爱他是理所该当,不爱他是忘恩负义。但是我真的感觉累了,这些年为他一人而活,现在另有南疆事须为之倾经心神,如果南疆事了,我该何去何从?……”他声音有些微地哽咽,过了一刻方又续道,“旧事不成追,来日未可期……呵,当真是未可期。”

你说没有苦衷,却教我如何信赖?

“没事就好。”董良微微一笑,像小时候一样揉了揉他的指尖,轻声道,“郴州离长安数千里,又处于重重伤害当中,稍有不慎便不止是性命之忧。麟儿,你是主帅,是全军之魂,你的言行举止,数十万将士都看在眼里,比起那些中瘴的将士,你身材的不刚才更令人担忧。想来这个事理你本身晓得,不然这几日,你也不至于一回营便换下戎服,赶上军士也绝口不提本身身份。明天听阿谁巡查兵提及的时候,我们几小我都担忧死了,你是没看到,陆离的神采一下就变了,拔腿便拎着那兵士去寻你。”

“你若不说,我还真就不记得了。”苏子澈对付般地回应一句,点头道,“我晓得了。”俄然环顾了下帐内,欲起家时被董良悄悄止住:“郎君想要甚么,我来吧。”他游移了一下,问道:“有酒么?”董良蹙眉道:“你身材还未好,不宜喝酒。”苏子澈恍若未闻,道:“去拿几坛烈酒来,我一气饮尽,趁着醉意而睡,便能一夜无梦,明日晨起还能不误练习。”

苏子澈仿佛摇了点头,声音闷闷隧道:“没事。”

“夜色已深,郎君身材不好,怎地还未歇息?”

苏子澈不置可否,只道:“天涯岂是无归意,争奈归期未可期。”

他面色惨白如纸,唇上没有一丝赤色,端倪间不见当初凤阁之上醉里长歌,信手可摘星斗的风骚,亦不见西州孤骑直入敌军阵营,径取敌首项上头的勇猛,唯独那双失了焦的眼睛,灯下还是亮如晨星。董良不忍心再说重话,柔声劝道:“夜深了,去歇息吧,书能够放到明日接着看,再熬下去,你会头痛的。”

董良在他身前半跪下来,凝睇着他的眼睛,轻声道:“此次南征,你表情一向不太好,固然不管是行军还是练习,或是参议战术,你都极其用心,但是这类用心,却与你征讨北黎时的用心全然分歧。郎君,你是全军主帅,负担着江山社稷的安危,如果你生出不肯交战的设法,那将士们即便再如何英勇,都难以制敌取胜。岭南道自太宗以来一向相安无事,如果就义在今上手里,难道可惜?”

这番大逆不道地话被他理所当然隧道出,董良不由倒吸一口冷气:“郎君……”

他解开狐裘,果如其所言普通,将整坛烈酒一气饮尽,空肚喝酒本就易醉,他又喝得急了,清冽的酒水顺着嘴角流入衣衿当中,让衣衫也染上了酒香。放下酒坛时,他又想起方才董良说的话,六合广漠,来日方长。

烛火无风也摇摆,董良缓缓直起家子,借着帐内烛光望着他微红的眼睛,悄悄点头道:“不,是我看错了。”苏子澈转开眼,目光落在搁置一旁的书册上,像是想持续看书,又懒得伸手去拿,董良站在他身前,没有任何要帮他的意义,反而道:“郎君身材这么差,如果再不好生保养,恐怕以后会耽搁军情。”

早在知己长辞时,他便没有来日了。

“不要说了!”董良惊痛交集,低吼着打断他,深呼吸数次才稍稍安静,“你为了至尊出世入死,你说恨他,实则……还是爱着的吧?”

只要骗不过本身,便没有任何意义。

苏子澈思路有些飘忽,许是因为春秋相差很多些,影象里,董良很少与他有交心之语,如果哪天多说了几句,定是因为本身有事做得特别。苏子澈晓得这段时候本身情感降落,加上久病不愈,董良为他担了很多事,便是连战术他都也只大略提出某种计划,不像在西州时把统统的能够都算尽。或许别人还看不出端倪,但却没能瞒得过董良。

董良果断地摇了点头,问道:“麟儿,你哭了?”苏子澈极快地否定道:“没有!”董良道:“我刚才看到……”

董良诘问道:“但是甚么?”苏子澈没有说话,董良忽地想到一个能够,顿时心头巨震,问道:“莫非你筹算终此平生再也不回长安?”

苏子澈剑眉紧蹙,像是不解又像是委曲:“我没有……董良,我自问对大宁、对陛下都是忠心耿耿,绝无二意,即使……即使我和陛下不似畴前……”关于他和天子之间的各种纠葛,他虽未曾决计坦白,却也从未在旁人面前提起过半字,此时乍然道破又俄然沉默下来,好久方才持续道,“我从未因为本身而担搁行军,也未筹算提早打击或变动作战计划,在西州我还常常喝酒,此次南下,我晓得本身身材不好已是迟误了很多事,以是一滴酒未曾沾,不敢让本身有半晌沉浸。董良,你凭甚么说我不敷用心不肯交战?我生是大宁儿郎,便甘心为大宁战死,莫非非要捧出肺腑来看,你才肯信赖么?”

董良不附和地看着他,点头道:“你才说过本身不喝酒。”苏子澈道:“我不是借酒消愁,是想趁醉意好好睡一觉,不然明日定然精力不佳,你如果不肯去,我便叫别人去拿。”董知己里的确不肯,却也晓得拗不过他,便命卫士去拿酒,未几时酒水送到,董良并没有当即递给他,而是缓缓说道:“郎君可想好了,本日能妄图一夜安稳,却不是日日都能如此。”

“……实在这几天夜里我都有过来,只是未曾进入营帐来,你有没有歇息,看灯烛映出的人影便晓得了。麟儿,奉告我,究竟是甚么让你彻夜难眠?”

来日方长?哪另有甚么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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