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梦回依约见君心
天子无声地从寝殿出来,合上殿门,宁福海忙迎了上去,见天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问:“殿下睡了?”天子嘴角噙着笑,神采都较昔日温和很多:“闹了这么久,可算睡着了。”苏子澈回宫已是巳时,天子怕他饿着,即便不是用膳的时候也命人传了膳,看着秦王用过才稍稍放心。
天子已偶然再去甘泉殿用膳,銮驾立时折了归去。
天子低声笑了起来:“武举么……‘躯干宏伟,可觉得将帅者’方有资格插手,你这小身板,还是再放心肠练几年技艺吧。”苏子澈刚到束发之年,身量虽长足,可还是清癯,饶是每日勤修技艺,也没能练出一副“宏伟躯干”来。他常日对此从未在乎,今次听兄长一说,顿时有些着恼:“三哥这是瞧不起我?麟儿纵不是‘力能扛鼎’,好歹也精通十八般技艺,又熟读兵法战略,三哥怎可瞧不起人!”见天子但笑不语,苏子澈伤病当中性子本就乖戾,此时更是心头火起,干脆背转了身子躺在床上,再不肯出声。
仲春深夜寒气逼人,山野又兼淫雨,苏子澈昨日饮得酩酊酣醉,惹得肠胃不适,乃至夜间没法入眠,又将大氅盖在了谢玄身上,本身在树上待了一宿,山间寒气几近侵入了骨髓,冷得彻心彻骨。待到凌晨董良寻来,又马不断蹄地回了宫,还未得歇就被天子冷厉的态度唬了一通。
苏子澈与天子向来靠近,先帝诸子中他排行十七,最为年幼,比先帝的长孙苏贤还要小些,畴前宿在东宫是常事,可今非昔比,苏子澈虽未及冠,可也到了束发之年,比不得幼时百无忌讳。再者,藩王宿在天子内殿,这事如果传出去决然少不了非议。宁福海原想劝上一劝,可他迩来可贵见到天子表情这么好,几次欲言都闭了口。肩舆行至半路,天子俄然问道:“昨个儿,梁相献上来的那对红玉快意呢?”宁福海听天子俄然发问,忙答道:“奴婢见昨儿天气已晚,就没有叫人来收,现下还在尚德殿里搁着呢。”
苏子澈是被天子换衣的动静弄醒的,他陷在龙床里,看天子盥洗束发,围了一圈的内侍宫娥,恍忽间回到了父皇尚在的日子里,他宿在东宫内殿,贪睡不肯起床,兄长换好了朝服,总要过来刮一下他的鼻梁,将他弄得半醒迷含混糊地要发脾气才肯去上朝。
天子分开那会儿苏子澈睡的虽不沉,却也安稳,可没过量久就在龙床上翻来覆去。御前服侍的宫娥心机一贯细,见他白玉般的面庞不一会儿就染上潮红,开初觉得是地龙烧得太旺,想着要不要为殿下换床薄些的被子,谁知手指不料间碰到他的掌心好似碰到了一块冰,再探额头,竟然滚烫,这才晓得不妙,吃紧去处皇上禀告。刚出殿门,正撞上前来求见秦王的董良,幸亏董良性子沉稳,一面让内侍去请太医,一面让宫娥去处天子禀告,他本身则留下来照顾苏子澈。
“没事,你接着睡。”天子听到弟弟带着睡意的声音,浅笑着安抚。从昨日午间回到寝殿,直到寅初苏子澈退烧,他一向在弟弟身边亲身照顾着他,直到弟弟烧退才得空躺在他身边歇了会儿,晨起束发时瞧向铜镜,眼底公然有了层浅浅的青晕。天子立在床边,伸开两手让内侍为他换上朝服,转头笑道:“麟儿放心睡,朕一会儿便回。”苏子澈烧得浑身酸软,拥着被子在床上坐起来,问道:“三哥要去哪儿?”天子点头轻叹,道:“还是吵醒了麟儿。”他徐行走来,探身去试他额头的温度,笑着凝睇他,“不烫了,可见朕没白养这群太医,一会儿让他们出去再给你瞧瞧。”苏子澈拉住天子覆在他额上的手,又问道:“三哥要去哪儿?”
宁福海心机暗转,低头应了声“是”,还未退下,就听得一阵短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宁福海转头一看,见是寝殿里留着服侍秦王的宫娥慌乱而至,喝道:“御驾在此,休得猖獗。”
窗外还是清寒,天子回顾望了一眼内殿紧闭的门窗,叮咛宫娥照看好秦王,又道:“朕昨日允了皇后同她一起用午膳,宁福海,随朕去甘泉殿。”
苏子澈的战略骑射都是天子亲身教的,苏子卿虽疼惜麟儿年幼丧母,可在教诲幼弟一事上毫不含混,向来不吝奖惩。鞭作官刑,扑作教刑,苏子澈幼时贪玩,没少挨了兄长的戒尺,偶然罚得狠了,手心肿的没法写字不说,连屁股都跟着遭罪,连续数日坐不了凳子,先帝看了都疼得肝儿颤。当时苏子澈在先帝的宠嬖下没法无天,容不得任何人说个“不”字,苏子卿常常经验他以后,都能见他跑到父皇跟前哭诉告状。先帝心疼季子,可苏子卿身为储君不能加刑,先帝再如何斥责也解不了小麟儿的心头之恨,反而惹得苏子卿对麟儿起火。光阴久了,苏子澈见父皇不能救本身于水火当中,终究肯当真读书习武,他天赋异禀,当真起来倒也能得兄长的一句赞成。
“陛下宽解,麟儿晓得!”苏子澈在兄长怀里蹭昵半晌,笑吟吟隧道,“麟儿昨日一夜未睡,有些困了,长乐殿远了些,麟儿想在陛下这借宿一日,还望陛下恩准。”苏子澈说是困了,却还是拉着天子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才垂垂撑不住地睡着了。天子耐烦地陪着他,看他睡着才移步甘泉殿。
天子无法地笑笑,连人带被子一起揽过来,附在苏子澈耳畔道:“朕向来爱民如子,麟儿不是不知。如果麟儿能在此次会试中夺得会元,朕就辛苦些,带麟儿去江南访察民情,如何?”苏子卿尚为太子时,多次奉皇命南下北上访察民情,太子妃舍不得让爱子远行,几个庶子又不得太子欢心,反倒是比皇长孙还小上一岁的十七皇子,一次不落地跟着兄长走南闯北,他恣游狂荡的性子,半数是被父兄宠的,半数是当时养成的。
尚德殿里的地龙烧得正旺,香几上的金狻猊缓缓地吐着安眠香的白烟,宁福海站在内殿门外守着,考虑着方才产生的事。
“拿去给秦王安枕。”天子叮咛了一句,状似漫不经心肠道,“宁福海,你亲身去,秦王眠浅,别吵醒了他。”
天子笑着点了点他的额头,叮咛道:“那马儿性子烈,你可得给朕谨慎,驯好之前不准乱骑,不然朕定然饶不了你。”
天子也认出了来人,抬手止了宁福海的喝斥,问道:“你不在秦王跟前服侍着,慌镇静张的跑来做甚么?”那宫娥早已吓得跪倒在地,额头贴在空中上,颤声道:“至尊息怒,至尊容禀,秦王殿下怕是受了风寒,已经建议烧来了。”天子面色一沉:“快传太医。”那宫娥又道:“奴婢曾遇见董校尉,董校尉已经着人去请太医了。”
那一年恰是宣武十九年,间隔太子大婚整整两年,皇长孙苏贤刚满周岁。苏子卿初为人父的欣喜,本来因着皇家抱孙不抱子的端方淡了大半,却在小麟儿出世以后再度激起,一腔宠嬖尽数倾泻在了幼弟身上,连数月后接踵出世的二子、三子,也未能分去他的目光与宠嬖。
天子在世人的拥簇中向殿外走去,踏过门槛时才听到殿内传来麟儿低不成闻的声音:“麟儿恭送陛下。”天子不动声色地走出殿外,嘴角漾开了一个温和的弧度。依着麟儿“识时务者为豪杰”的性子,俄然之间变乖,定然是因为窗课未做。他晓得弟弟克日来表情郁结荒了课业,说查窗课倒不是为了催促惩罚,只是麟儿在他身边嘻嘻闹闹很多年,无事逗上一逗,看小家伙焦急跳脚的模样,总能表情大好。
即使今上对苏子澈有百般好,苏子澈同他混闹讥笑毫不顾忌,唯独在课业一事上不敢触其逆鳞,是以即便在耍性子活力,天子不经心肠提了句窗课,他就被霜打了普通偃旗息鼓,还低眉顺目隧道一声恭送。
天子进殿时刚好撞上这一幕,一时候心疼惭愧齐发,坐到床边握住苏子澈的手,柔声道:“麟儿睡吧,三哥守着你。”苏子澈烧得愈发短长,整小我的认识都处于恍惚当中,唯独这句话听得清楚。他顷刻便安下心来,仿佛在山川之间跋涉了好久,终究在筋疲力尽之时寻到了归宿,悄悄地应了一声,旋即堕入了沉沉的就寝当中。
“麟儿莫恼,你还小,再长几岁朕就许你插手武举。”天子好笑的看着弟弟耍性子,见他陷在被子里不作声,只道,“朕去上朝了,麟儿别睡太久,下午朕要查抄你的窗课。”
苏子澈克日来因着父皇驾崩一事郁郁寡欢,听天子一说才后知后觉地认识到,今春适逢三年一度的会试,又是新帝即位背面一次提拔人才,不定会有多少公卿将相出于此中。苏子澈对于读书习武,一贯是随心而至,太师太傅夸的再竭诚,多少也掺杂了两代天子偏宠的原因,若不是今上对此极其上心,在他读书一事上甚为峻厉,亲身教诲不吝苛责,全然没有常日里对他百依百顺的宠溺,恐他至今还是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王爷。少年儿郎哪有不想在会试一举得魁的,苏子澈天然也不例外,他低头沉吟,估摸了一下本身的斤两,有些雀跃又有些迟疑地问:“文试还是武举?”
孟春的暖意直到午间方能闪现出来,青碧的长空不见浮云,唯正中悬着一颗暖而不耀的太阳,映得全部大明宫都仿佛热烈了起来。
用膳那会儿眼皮发烫,苏子澈觉得方才哭过,兼之宫里地龙烧得旺,才令他感觉脑筋发胀怠倦欲睡,因此并未在乎,还一个劲儿地向天子讨要上元节那日黎国进献的宝马。那马儿原是天山脚下的群马之王,被黎国巡边的将士撞见,费了极大力量才将其擒住,趁着新岁诸国来朝的机遇献给了大宁。苏子澈本来不晓得此事,昨日出城前才听同业的羽林儿郎提及,他一贯爱马,当即就带人去了上驷苑。
昔年黎国太子来访,对静和公主一见倾慕,尚未返国便向大宁提亲一事,苏子澈是很多年后才听人提及。静和公主远嫁黎国之时,他春秋尚小,对姐姐的影象并不深切。静和却一向念着本身机警标致的小弟,每年都会遣报酬小弟送来很多礼品。苏子澈只道姐姐疼他,其中启事,天子倒是晓得的。
“董良!”待天子走远,苏子澈气恼地翻身坐起。
董良忙排闼出去,觉得他是那里不舒畅,体贴道:“殿下如何了?可要传太医?”苏子澈摆摆手,把内殿里奉养的人都赶了出去,方低声道:“陛下下午要查我的窗课,你……”他声音更低,董良俯身附耳去听,只惊得眉蹙成川,脱口道:“不当,这如何使得?!”
董良遵循太医叮咛,拿水浸湿了帕子覆在苏子澈额上,收回击时却被苏子澈一把抓住了手腕。他低头去看,苏子澈双眼紧闭,一双长睫微微颤抖,还是昏昏沉沉的模样,说话间也带了些许鼻音:“三哥,别走。”董知己头一酸,似是不忍心看,沉默地转过甚去。
天子扬起嘴角道:“朕去早朝,麟儿可要一起去?”苏子澈一听公然松了手,神采不豫道:“三哥真是勤政爱民。”这话带着不满说出来,显得有些刻薄,殿内世人愈发温馨,个个都低着头几近屏气。
苏子澈寂静地数着铜漏,天子俊朗无俦的侧脸映在昏黄摇摆的烛火下,端的是英朗神武,环球无匹。天子极肖先帝,眉眼间尽是深藏不露的睿智暖和,苏子澈看得心神恍忽,还念着昨日天子说守在他身边的话,转眼就见天子束好了发,一副要出去的模样,心下极是不舒畅,轻声道:“三哥?”
天子凝睇着他活泼的眉眼,温声道:“文武都好,麟儿想插手哪个?” 苏子澈眉头一挑,少年儿郎的豪气清楚地印刻在脸上,连抱病的惨白都掩在了意气以后,一双眼眸清澈敞亮熠熠生辉,脱口道:“当然是武举!”
可如果哪日苏子澈当真表情不痛快了,兄长反而不舍得吵醒他,由着他睡到日上三竿,只是扳连了艮坎离巽四位伴读――十七皇子身份贵重,太师与太傅打不得罚不得,可这些伴读却少不了要挨上几戒尺。
当年孝贤皇后生静和公主之时落下了病根,以后两度怀胎都未能保住,身子更是大不如前,先帝责令太病院悉心保养,却始终未见效果,静和懂过后对此一向心含惭愧,总觉得是本身害母亲伤了凤体。直到数年后,孝贤皇后忽有一日梦见麒麟入怀,醒来感觉身子惫懒,传太医来存候然脉,竟发明已身怀六甲,怀胎十月诞下一子,恰是苏子澈。正此时,太常寺的太史令求见先帝,言“此子上承天命,可安社稷,保国土”、“麒麟星降世,乱世之兆”,先帝大喜,对季子愈发宠嬖,连小字都取作麟儿。
既有先帝偏疼,又有兄长疼惜,苏子澈天然是受尽了恩宠,凡是他想要的,便没有甚么是得不到的。即便疲累困乏,他还是不依不饶地赖在天子身边讨要马儿,幸而天子心疼弟弟,逗了他一阵便许了他,只是那马儿养在城南隆安宫的上驷苑,来回甚是耗时,让他歇息几日再去。苏子澈得了宝马,并不计算这些细枝末节,高呼“陛下万岁”,眉飞色舞甚是对劲。
天子看他一脸垂涎的模样,故作为莫非:“这马儿是黎国贡品,如果随随便便赏了人,难道让黎国曲解,觉得朕瞧不起他们进献的宝马,只当作了浅显马匹?”苏子澈凑到天子面前,委曲道:“姐姐让人送马来,必定是送给麟儿的,只是不便明说罢了。再者,麟儿再不济,好歹也是大宁的秦王,又是黎国王妃的亲弟弟,怎能说是随随便便赏了人呢?此举清楚是为稳固两国邦交,故而让麟儿做个见证。”见苏子澈强词夺理还振振有词理直气壮,天子终究忍俊不由。
这一睡,便睡到了晨光熹微。
神骏无匹的白马未系缰绳,伶仃圈养在一个院子里,苏子澈一见到那通身乌黑无一丝杂毛的马儿便心动不已,立时便要骑了去。驯马师惶恐解释说这马是他国贡品,无上谕不得擅动,何况马儿尚未顺服,也恐伤了朱紫。苏子澈心肠纯善,虽不在乎这些端方,却也不想驯马师难堪,一步一顾地分开了上驷苑。待到回宫直奔尚德殿,便是存了讨要宝马的心机,孰料天子竟因他夜宿城外之事动了怒。这么一惊吓,白马之事就暂忘了,用膳时俄然想起,当即缠着天子要其承诺,天子不松口,饶是旁人如何劝都不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