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惊破梦魂无觅处
“照做便是。”苏子澈微微垂眸掩去眼底的一抹倦意,问道:“董良到哪儿了?”陆离道:“雄师后日可到衡阳,不日便会到达荆州。”苏子澈晓得班师回京不会像南下时那般不顾统统地赶路,即便焦急让董良早日过来,也晓得催促不得。但是受伤坠马那一刻,董良向他奔来的身影却如刀刻斧凿普通印在了贰心底,令他不忍不告而别。他想开初到岭南之时,董良安抚他的那些话:六合广漠,来日方长,即便眼下力有不逮,也定有柳暗花明的一日。
时价蒲月,岁在甲寅。
四月中旬,天子连下八道圣旨,命骁骑军马上出发返京,不得耽搁。圣旨一到,苏子澈大怒,当即命亲兵拿下陆离,杖杀来使,董良等人苦苦相劝,跪了数个时候,终究留得使臣性命,陆离也未做措置。哪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到了晚膳时分,苏子澈水米不能进,深陷昏倒当中,细品其脉,竟有油枯灯尽之象。太医与药王不断施针评脉,直忙活了一个时候,方稍稍松了口气,出得军帐,冷风一吹,才觉出汗透衣衫。
董良不敢再行担搁,将岭南诸事尽数交予严禄卖力,命令全军次日一早出发,赶赴长安,并服从太医建议,兵分两路,齐坎、李巽带一千精骑先行,护送苏子澈一起北上,陆离陪侍在侧。苏子澈伤口虽已收口,可身材衰弱,不能劳累,是以即便再如何赶路,到衡阳也破钞了七八天的时候。但是衡阳只逗留一夜,又持续北行,直到荆州方止。
“只可惜……”苏子澈闭上了眼,“让他白搭心血了。”陆离强忍哀思,笑道:“殿下会好起来的。”苏子澈无声一笑,并不去戳穿他,沉默半晌,俄然道:“我不能再图一时之快而扳连你们,你传信给陛下,同时让董良下次上奏,不必再遮讳饰掩,把这边景象都奉告他吧。”陆离心头一颤:“此前董良数次上奏,只言殿下受伤,又水土不平,若要病愈,必须分开岭南,余者未多言半字……如果毫无保存,必须是加急文书,而陛下一旦晓得,定不会坐视不管……殿下可想好了?”
苏子澈轻哼一声:“他就不怕我死在岭南?”陆离道:“正因放心不下,陛下才派了赵太医来。”苏子澈眼神阴暗,咬牙道:“他是早就晓得萧蘅有孕,才会无所顾忌地听任我分开!他就笃定我必然会为了萧蘅和孩子回长安?”陆离点头道:“陛下一定晓得王妃有孕,不然……不然何必待殿下受伤,再道出此事呢?”言语之间,竟似暗指苏子澈乃用心受伤。
屋内燃着药王特地调配的香,苏子澈望动手里的一封手札入迷,连陆离从外出去都没发觉。又过了好久,苏子澈从手札上移开视野,轻声一叹。
苏子澈抬手悄悄碰了碰脸上的伤痕,自从伤口结痂,太医便不再给他包扎,此时摸畴昔,是横亘在颧骨上一道粗糙如砾石的痂皮,像是对他畴昔孤注掷密意的嘲弄。
苏子澈心底突然一片寒凉,好久才堪堪问道:“莫非在你眼里,我竟是用心求死?”陆离赶紧否定:“臣绝无此意!”苏子澈身心俱疲,不肯与他争论,转眸看向一旁的香薰炉,过得一会儿,眼中怒意逐步停歇,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说的缠绵眷恋:“我还能活多久?”陆离心跳一滞,立时斥道:“殿下胡说甚么!”苏子澈没有理他,自顾自隧道:“这里的赵太医,和照顾王妃的赵太医,都是陛下的亲信吧。”
他想让不肯待他一心一意的兄长,也尝一尝无能为力、求而不得的滋味。
虽已无瘴气之忧,可持续十几日的驰驱,令苏子澈身材比之在岭南时还不如,一起行来,几克日日昏睡,少有复苏时候。直到在荆州安设下来,方垂垂有了些转机,这日醒来,俄然将陆离叫了畴昔。自他晓得陆离为天子耳目以后,战事突发,身受重伤,药石难医,而后接到天子命骁骑军回京的旨意,大怒之下命人将陆离拿下,内心认定是陆离向天子暗里传信,即便董良为陆离与使臣讨情时,坦言是本身将他重伤之事上奏,他还是将信将疑,心中存了芥蒂。
陆离心头一颤,仓猝道:“殿下伤势已经好得差未几了,太医说只需再静养一段时候……”苏子澈蓦地打断道:“真不是你?”他莫名其妙问出来如许一句,陆离先是一怔,旋即认识到他问的是将他受伤一事禀告天子之人是不是本身,微微点头道:“陆离已经孤负过殿下,又怎敢明知故犯?”
陆离细心瞧着他神采,恐怕贰心中多想,忙道:“赵太医来时带了些剑南道上好的伤药来,涂上以后不会落下丁点疤痕。”苏子澈轻浅一笑,不在乎道:“男人汉大丈夫,留点疤又如何了。把齐坎李巽叫来,我有话要说。”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十九年事月一晃而过,他曾觉得冗长到望不见绝顶的平生,竟然这么快就走到了闭幕。回望年来诸事,竟似一个“恨”字便可道尽。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他早该晓得的。一场梦做了十九年,十九年只爱一小我,不知为何是如许的结局,他明显做了统统的尽力,用尽了统统似是而非的能够,他疲累不堪又不甘放弃,直到把本身逼至绝境,也没能换来一个美满。
有话要说,他还能说甚么,他统统的恨意,统统的不甘,都在写给兄长的信里说尽了。他仅余的执念,便是即便身后也毫不回长安,连一个念想都不留,一如当初所言:死生不相见。
苏子澈抿了抿嘴角,轻声道:“岭南距长安五千余里,便是换人换马接力通报,日夜飞奔以进,也须七八日方能抵京。圣旨是十六日到的,可见是药王刚一诊脉,动静便递了出去。那几日你日夜守着我,我晓得不是你,但是不问一句,我便不能心安。”他未说出口的是,芥蒂生易,消弭却难,可他生来重情,在明知陆离所作所为皆非本心的环境下,即便心存芥蒂,也没法过于苛责。苏子澈游移好久,缓缓道:“我内心一向有个疑问,不晓得你可否为我解惑。”他面上写满迟疑,陆离不知他欲问何事,望着他道:“愿闻其详。”
在他顺利无忧的年事里,在他交战北黎思念兄长而不能相见的年事里,他也曾如许安抚本身,来日方长,只要耐烦等下去,定能比及拨云见日的那天。谁知世事难料,他等了这么久,期盼了这么久,终来却只能以无常来句读。
“殿下……殿下有苦衷?”陆离道。苏子澈看了他一眼:“甚么时候出去的?”陆离道:“刚来不久,见殿下在忙,没敢打搅。”苏子澈“唔”了一声,问道:“这是哪儿?”
不知为何,在看到陆离点头的一霎,苏子澈竟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他晓得本身伤成如许,骁骑军诸将若决计坦白不报,是欺君之罪,可他偏生就不想让兄长晓得――不,他不是不想让兄长晓得,而是不想让他过早晓得,他但愿兄长晓得本身受伤一事时,统统已到无可挽回的境地。
“荆州。”陆离顿了一下,又道,“这里是柳天翊为殿下安排的住处,齐坎与李巽都感觉住在这里比住刺史府邸便利,就在此住下了。”苏子澈微不成见地笑了笑:“那你呢?你如何看?”陆离道:“臣也感觉此处甚好。”他说此话时,苏子澈一向盯着他,眼神猜疑又锋利,似是想要将他剖开观心,又不知从何动手:“嗯,荆州刺史如果晓得我将近死了,定然不敢让我进他家。”
陆离喉头一哽,知他真正想问的是,这两位赵太医,是不是和本身一样,别有用心肠奉养秦王,为至尊传信。他无可分辩,只得苦涩一笑:“除却常日为陛下存候然脉的王太医,太病院便数两位赵太医的医术最高,王太医年老,天然是吃不得疆场之苦,赵太医正值丁壮,偶尔驰驱劳累也不会有大碍。臣自知罪不成赦,可殿下不要因为臣一人之罪,而迁怒赵太医,他为了治好殿下的伤,但是耗尽了心血。”
荆州刺史秦恒接到秦王到达的动静,亲身出城驱逐,还将本身的府邸重新清算了一番,以聘请秦王入住。齐坎原欲承诺,李巽悄悄朝他使了个眼色,齐坎话音一转,当下婉拒。秦恒走后,方知柳天翊早已备好宅院,一应防卫也已安排安妥,只待苏子澈入住。天机阁由成帝亲手创建,至今已历三朝,在江湖权势之大,影响之深,皆不成小觑。柳天翊做事夙来详确,虽是临时落脚处,亦打理得无可抉剔之处,令齐坎等人不必为一些琐事而分神。
陆离考虑着答复道:“来岭南之前的那几日,陛下曾召见过臣。”苏子澈蓦地抬眼,目光如利箭般倏忽而至,落在陆离脸上:“陛下说,当初殿下要就藩,他没承诺,乃至殿下连续数月郁郁不乐,陛下身为兄长,天然是但愿你高兴,但是让你今后阔别长安,他又实在舍不得……”苏子澈嘲笑着打断道:“他有甚么舍不得?”陆离顿了一下,温声道:“陛下恰是因为舍不得,又不想让你难过,才出此下策,让你来岭南平叛。”
寻遍天涯无觅处,却耗尽了平生。
大家间有那么多的美满,他的美满又该往那边寻?
苏子澈心中来回考虑,话在舌尖将吐未吐,沉默了好久,开口之时语气仍带踌躇:“他为甚么……非要我来岭南不成?”陆离不解道:“殿下为何有此一问?”苏子澈道:“……岭南事发时,我曾保举董良,陛下说岭南战事比之北黎更不容悲观,董良恐难胜任,然后当着朝臣的面,问我想不想做主帅。我原也未在乎此事,毕竟此前我执意去北黎时,陛下一向分歧意,直到拗不过我才勉强承诺,我觉得他问我想不想去岭南,是至心想遂我意,以是……以是即便我不想用这类体例与他诀绝,还是挑选了南下。但是厥后,再回想来岭南之前的各种,总感觉有些不对劲。岭南情势,你也看到了,随便一小我来都能打赢,的确是唾手可得的功绩,底子不是他们说的那般九死平生!陆离,你奉告我,岭南之行,是不是陛下用心要将我支开?他是不是……”声音戛但是止,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苏子澈没有问到最后,不是不敢问,而是不知如何问。
那以后他伤情仓猝恶化,纵是想要一探究竟也是故意有力,此事便随之搁置了。
在少年非黑即白的天下里,即便是交叉的爱恨也被他生生斩开,爱是爱,恨是恨,爱是赴汤蹈火百死平生为君孤骑入敌阵,恨是至死不见死也不归今后阴阳两地分,毫不能混为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