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女帝师一(10)
升平笑道:“可贵在园中碰到大人,便一同逛逛如何?”
我笑道:“来日方长,只要姑姑与我同心,没有过不去的。”
主殿为椒房殿,殿宇高大深阔,修建在十来级石阶之上。上首一张雕花凤椅,椅后是紫檀雕花镂空七扇屏风。下首摆着红檀木芍药雕花凤座,是两宫贵妃的坐次。上面挨着两溜榆木交椅,一共四张,铺着崭新的锦垫。殿中有七根木柱,垂下轻纱万重。
升平长公主一怔,她身边的宫女轻声道:“殿下,这是才入宫的侍读,长宁宫的女巡朱氏。”
对后代的关爱之情,并不因身份职位而有所别离。“娘娘放心——”
礼毕,皇后笑道:“两位mm来得早。”
我本欲安闲独处,但长公主相邀,不得不遵,只得跟在她身后半步,复又东行。
升平点头道:“也罢,该归去了。”说罢拉起我的手,将一串红珊瑚梅花香珠笼在我的腕上,“本日巧遇,相谈甚欢。仓促未曾备礼,这串香珠就赠与大人。大人无事可常到漱玉斋中来谈讲,本宫谨侯。”我忙躬身伸谢,恭送长公主西去。
我忙下亭等待于小径边。远远见两行宫灯逶迤而来,为首的少女身着红色曳地长衣,以金丝银线绣着繁复的玫瑰图案。走得近了,只见她肌肤光亮,其白若雪,其质如玉。乌发堆云叠鬓,两支红珊瑚步摇玲玲轻晃,有温和的光晕在雪腮边点点腾跃。双目湛湛,傲视神飞,意态闲闲,好像神女。
忽听西边模糊传来一个少女娇脆的声音:“闷了这几日,总算能来园子里逛逛了!”
向来晨省在早膳之前,是以世人只略坐一坐便归去了。送过皇后,正要与锦素一道出去,却见桂旗自偏殿出来,向我施礼道:“朱大人请留步,皇后娘娘有请。”
乳母拉着高曜的手走入椒房殿,见了我,不觉一怔。高曜问道:“嬷嬷,这位姐姐是谁?”
我忙收敛神思:“娘娘一片慈母之心,令臣女落泪。”
陆贵妃道:“这是臣妾应尽之礼。”
忽听皇后道:“你哭了?”
益园南门在望,重重动机在我脑中闪过。“自来帝王家,家事便是国事,也难怪先帝难以决定。”
升平又道:“选女官如许的盛事,本宫竟错过了,真是可惜。”
陆贵妃道:“臣妾仰赖圣恩,不敢居功。”
宫人们这才揭开盖子。皇后的早膳,不过是御田粳米粥、白面饼与八样小菜。我这边是粥与面饼,小菜减半。悄悄用完早膳,皇后便斜倚在榻上,我背靠苏绣屏风,坐鄙人首。
我浅笑道:“谬承殿下玉赞,臣女愧不敢当。”
周贵妃道:“初入宫的人,都想家。”目睹我甚是拘束,便不再说话,只端起茶盏,缓缓吹着。斯须放下,向史易珠道:“珠儿,巳时后你去定乾宫的书房看看义阳。有人问你,只说是本宫让你去的。”史易珠应了。
升平笑问:“未知朱大人芳龄多少?”
但见百鸟朝凤的照壁后,是两溜青花云凤纹大瓷缸子,各植一株石榴树,深翠之间殷红点点,似泼了一树火星子。北面阶下两盏铜铸白鹤衔梅宫灯,两道石阶之间浮雕龙凤呈祥的图样。宫苑东西各一个汉白玉雕栏的大池子,养了几百尾金鱼,池底伏着碗大的龟,水上漂着浮萍新荷。
芳馨忙在我耳边道:“这是西宫的周贵妃,女人该去存候。”
陆贵妃淡淡道:“本宫待诸位大人,自当一视同仁。”周贵妃笑而不语。
忽见屏风后紫影一闪,内官唱道:“皇后驾到。”世人赶紧起家恭候。
我心中似打翻了一盏滚茶,一颗心躲在胸腔一隅抽搐不已,痛煞闷绝。我不动声色地抚去额发间的盗汗,谨慎回道:“长公主待臣女恩重如山。臣女不敢不恪失职守、经心极力。”
芳馨道:“升平长公主乃是当今圣上的同胞幼妹,两宫最疼的,现在就住在皇城西北角上的漱玉斋中。”
高曜双目清澈如水,在我脸上一转,施礼道:“朱大人安好。”
皇后道:“今后在二皇子身边,平常琐事一概不消理睬,你尽管代本宫看住他的功课便好。二皇子的年纪小些,倘或力有不逮,你要替本宫多多留意才是。”我忙站起,慎重承诺。
未几时陆贵妃带着徐嘉秬与平阳公主来了。两位贵妃酬酢几句,便相对沉默。锦素最后才到,但见她发间簪着一枚红玛瑙黑檀木簪子,恰是我赠与她的。心下一软,顿时把明天的不快健忘了大半。
我不明白她为何俄然行此大礼。但是甫一进宫,便有如许一名姑姑宣誓尽忠,既感光荣,又觉暖和。我俯身扶起她,微微一笑道:“有姑姑这句话,我甚么也不怕。”
我忙道:“谢长公主殿下。”
芳馨道:“约莫是先帝一向宠嬖当今尚太后,但太后并非原配,以是先帝一向决定不下。奴婢只记得立后不久,圣上便被册为太子了。”
我不敢迟误,忙随桂旗进了东偏殿。但见南窗下一张宽广的长榻,堆塑百花釉里红三足香炉散出丝丝沉香。皇后正坐在四扇苏绣美人大屏风后理妆,几个宫女静悄悄侍立一旁。屏后影影绰绰,赤金的微光一闪,是南窗下的光辉春光。
忽闻环佩叮咚,皇后扶了惠仙的手徐行而出。但见她只簪着一朵浅金色珠花,上着淡粉短袄,下着杏白长裙,一缕浅藤宫绦下,系着龙凤双环赤玉佩。脂粉薄施,眉眼顿时清楚起来。
皇后道:“宫里虽说人少,可上高低下也有千八百人,每日琐事很多,我们姐妹恐不得空亲身教养孩儿,四位大人正解了燃眉之急。何况宫里添了新人,我们姐妹也不怕长日漫漫,无人做伴了。”我听了不觉好笑,既说“琐事很多”“不得空亲身教养孩儿”,又如何“长日漫漫,无人作伴”?真真媒介不对后语。世人一笑作罢。
我听她叫“珠儿”,倒似在叫“朱儿”,忽一怔忡,这才想起此“珠”非彼“朱”,彼“朱”本当是“卞”。毕竟我的生父与继父,都是骁王党。周贵妃再仙颜,再聪明,再和蔼,终不与我相干。
皇后的双手略显粗大,染了鲜红蔻丹,又戴了四枚鎏金点翠护甲,金赤华光更增肌肤的焦枯之色。皇后道:“宫中多年都没有新人出去了,这一次陆mm做主选出去的这四位女人,公然都很好。”
礼毕,桂旗引我在皇后劈面坐定。皇后浅笑道:“先用膳吧。”
陆贵妃笑道:“于大人就是会说话,怨不得姐姐疼她。”
芳馨轻声道:“这像是升平长公主的声音,女人该下去迎候。”
我忙行礼:“殿下安好。”那乳母亦向我行了一礼,又道:“殿下还要向皇后娘娘存候,恕奴婢不能作陪。”说罢深深看我一眼,牵起高曜的手往前面去了。
皇后笑道:“你是长公主向本宫举荐的得力之人,本宫没有甚么不放心的。”
我恭谨道:“回殿下,臣女今春刚满十二。”
芳馨道:“御花圃又叫益园,固然景色还不错,但毕竟小了些。汴城西北另有个行宫叫景园,先帝刚即位那几年都住在那,直到立了皇后,才回到宫里住。”
周贵妃一笑:“锦素是mm遴选上来的,还望mm经常提点。”
我来得最早,桂旗引我坐在右首第一张座椅上,又奉茶上来:“朱大人来得早,皇后娘娘还在打扮呢。”
升平道了免礼,又笑道:“本来你便是新入宫的女巡。恭喜了。”
我答道:“多谢娘娘挂念,臣女统统都好,只是有些想家。”
我与史易珠见了平礼,方坐鄙人首。周贵妃笑道:“朱大人初进宫,住的还惯么?”
皇后对劲道:“传闻你读书很好。畴昔都是谁教你?”
我悄悄向上望去,但见皇后身着紫云金凤曳地广袖长衣,戴着赤金璎珞项圈,脂粉浓厚,珠翠满头。面貌只算得中人之姿,比之周贵妃固是远远不及,连陆贵妃也比她多了很多安闲平和之气。
我问道:“升平长公主是谁?”
锦素忙起家回道:“皇后赐臣女居于永和宫悠然殿,臣女感念天恩,自是无事不对劲。哪另有一丝不好?”
升平赞叹道:“怨不得母后总让本宫多读书,本来十二岁的女孩子就能入宫为官了。朱大人想必很无能。”
那宫女笑道:“女官今后还会再选的,殿下不必放在心上。”只见这宫女只二十来岁的年纪,一张圆脸,身材微丰。
升平问道:“朱大人府上是那里?”
一起走到紫藤花下,升平忽道:“这紫藤架是奉了皇嫂的旨意做的,白日看来,自是娇娆,但是一到入夜,遮天蔽月,黑沉沉的常吓人一跳。”
我心中感愧,举帕拭泪。皇后看着我的手帕,对惠仙道:“去将明天送来的新帕拿来。”
待她走近,我施礼如仪:“长宁宫女巡朱氏拜见长公主殿下,长公主万福金安,长乐未央。”
四月初五,我寅时二刻便起家,芳馨为我梳了朝天髻,以玫瑰金环束发。我身着象牙色暗藻纹长衫,腰间玉带上系着皇后前两日赏下的喜上眉梢碧玉佩,手执一方象牙短笏,带着芳馨与红叶,往守坤宫拜见裘皇后。
桂旗指了屏风旁一张椅子请我坐了,又到屏后向皇后道:“娘娘,这会儿传早膳么?”
升平向身边的宫女道:“别忘了备一份贺礼给各宫的女巡女史送去。”那宫女恭声承诺。
皇后细细打量我数回,方才笑道:“先时熙平长公主荐你入宫,本宫内心另有些不放心。听陆贵妃说,你在殿上对答如流,可见长公主的目光不错。不枉本宫与陆贵妃说了,要你出去。”
沅芷上前笑道:“殿下,天气已晚,风又凉,还请归去吧。明天再来逛也是一样的。”
忽听内里脚步阵阵,我向外望去,但见宫人们捧着盥盆沐具,衣衫鞋袜,鱼贯走入东配殿。芳馨道:“这是在奉侍皇子起家。皇子公主起家后,都要去皇后寝殿存候,方去前面定乾宫书房上学。”
未几时,只见一众奶母宫人,簇拥着一个小小孩童摇摇走出东配殿。那孩子只要四五岁,目若点漆,沉如碧水。一身赤地彩云金螭外袍,玉冠玳簪,犀带华履。恰是二皇子高曜。
我不由猎奇道:“为何先帝要过几年才立后?”
周贵妃浅笑道:“锦素,永和宫住得还好么?”
忽见桂旗引了一个三十二三岁的女子出去,她右手拉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左手拉着一个与高曜年纪相仿的男孩,身后跟着史易珠与十几个奶母丫头。只见她身着浅碧色桃斑纹长衣,只以青玉簪挽发,道骨清寒,安闲超脱。但是容色清艳,可谓清到极处,又艳到极处。虽说升平长公主的芳华容颜足以耀人眼目,但她的仙颜倒是追魂摄魄的。我呼吸一滞,不觉呆了。
一时用过晚膳,见天还亮着,芳馨便道:“长宁宫近御花圃,现在天气还早,女人可畴昔散散心,也消消食。”
芳馨俄然跪下:“奴婢此身都是女人的。只要女人不嫌弃,奴婢情愿一辈子奉侍女人。”说罢磕了个头。
升平笑道:“怪道朱大人言谈举止不输大师之女,本来是熙平皇姐调教出来的。”说罢不竭问起殿选的景象,我一一作答。
我这才走上前去,行了大礼。周贵妃笑道:“免礼。坐吧。”说罢安闲右首凤座上落座。两个乳母引了皇子与公主往寝殿去了。
我笑道:“前日颠末御花圃,竟没有好生抚玩,这会儿无事,正该去瞧瞧。”因而红叶和绿萼备下宫灯,芳馨又叫两个小宫女拿了挡风的大氅,扶了我渐渐踱出长宁宫。
皇后叹道:“天下的母亲都是一样的,只盼着孩子们好。你看二皇子,那么小就要去上学。他凌晨一走,本宫便坐立不安,一天要遣人去看好几次才放心。又怕学里的吃食不好,每天在宫里做好了送去。”我低头不语。她忽而转了和顺亲热的口气道,“现在你来了,本宫也就有了臂膀。此后你便替本宫看着皇子读书,有甚么事,及时来回本宫。”
我不敢坐,亦不敢饮茶,只站在门首恭候。殿中沉香细细,如缕不断,混着袅袅茶香,不觉沉浸。
皇后又道:“过几天二皇子便搬去长宁宫了,本宫就将这孩子拜托于你了。”说罢将高曜平日的爱好细细说给我听,中间好些幼时的趣事。她絮絮说了很多,我只陪笑听着,偶尔应一两句。我并不能了解她身为人母的感受,听着很有些不耐烦。但是听久了,又感觉她的神情越来越像母亲。一时勾起思母情怀,不觉落下泪来。
我垂目凝睇手上的象牙短笏,沉沉牙白冰冷黏滞,一如我现在的表情:“臣女由家父发蒙,也曾请夫子指导过功课。”
天气已暗下来,红叶与绿萼点起宫灯,芳馨扶我走上半云亭,但见塘边浅水中,几只小鹤悠然安步。塘心一所板屋,两只天鹅绕屋游弋。我支颐坐在亭中,不觉建议呆来。晚风习习,清氛中添了寒意,芳馨赶紧为我披衣。
不一时,宫人们悄无声气地将我和皇后的早膳端了出去,摆了两副青瓷碗碟。又有一列宫人捧着漱盂巾帕等物,候在一旁。
我答道:“家父是熙平长公主府上的总管。”
我听她结论皇后的旨意,便不敢接口。抬眼一望,已到了东亭下。东亭名为梦溪,摆布联曰:“洞隐千峰月,城浮万树烟。”
正说着,已进了益园。但见园中佳木葱笼,奇花盛放。顶头一方奇石耸峙,薜荔女萝,垂累而下。一道清流自石上倾落,上面一方小池,浮叶白,青郁敬爱。一道水路将池中之水引出,流向不远处的一方澄塘。塘边小径的竹架上,鲜艳紫藤随风飘摆,又有十几株老柳,似少女在湖边沐首。小径东西各有四方亭筑在高高的石台之上,石阶以汉白玉砌成,雕着详确新奇的花腔。我沿小径缓缓走到西亭,但见亭上誊写半云二字,摆布联曰:“云开一嶂碧,萝合半山青。”
芳馨悄悄道:“这是长公主身边的执事沅芷,自小奉侍公主的。”
皇后道:“传膳,把朱大人的早餐也端出去。”
这乳母只二十五六岁,牙白布衫外,穿戴秋香地葡萄藤福字纹背心,发间一枚珠钗,很有几分姿色。她俯身笑道:“殿下,这是昨日新封的女巡朱大人。过两天离了这里去长宁宫住,便是由这位朱大人照拂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