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女帝师一(33)
芳馨笑道:“女人身处迷局当中,不免看不清楚。奴婢只晓得太后是陛下的亲娘,太后若开了口,陛下也不好违拗的。只是太后向来不干预后宫之事……”
车舜英顿时语塞,强抑住眼中的焦灼,讷讷道:“我……没有姐姐这般有定力。还望姐姐指导一二。娘娘究竟何时会被解禁?”
我毕竟幼年,想到此生竟然另有翻墙越禁的时候,心复镇静不已:“姑姑不必忧心,我和小钱很快便会返来。此时刚交一更,二更之前,我定会返来。”
火线还是一片乌黑。我站直了身子,深吸一口气,胸中似有森然剑意。幸亏后院的角门没有上锁,抬眼只见皇后的寝宫内一点灯光如豆。
我心中一动:“四时都有花开……”
我顺手自白瓷瓶中抽了一枝腊梅出来,瓶中水寒,点在掌心。花色欲明,花香欲冷。“若娘娘在小年之前还不能解禁,我劝大人,还是去官为好。”
小钱轻声道:“奴婢去敲窗。”
我走下书案,含笑施礼:“车大人本日怎肯劳动玉趾,到我这里来?”
我不欲辩论,只淡然一笑:“趁陆贵妃还没有分娩,快去官吧。”
车舜英一惊,怔了半晌,微生肝火:“我为甚么要去官?”
红芯笑道:“奴婢畴昔在长公主府,只是做些琐事。固然安闲,还经常能够偷懒,但是像奴婢如许的丫头,底子进不了长公主和柔桑县主的屋子,任何露脸或是得犒赏的事情,向来没有奴婢的分。进宫以后固然多了很多主子,又要守着端方,每日也实在辛苦,但奴婢还是感觉进宫跟着女人更好。就比如……登山固然辛苦些,但是山顶的风景毕竟更好。”
车舜英自知在宫中不得民气,沉默半晌道:“玉机姐姐也会去官么?”
车舜英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姐姐莫非一点不担忧么?娘娘被囚禁,这……你我该当如何?”
守坤宫后花圃的北墙以后便是益园。入夜后益园东门、西门、东南角门、西南角门和北门都要落锁,全部益园便空无一人,恰是架梯潜入守坤宫的好机会。梯子是现成的,只是还不敷高。别的如何事前将人和梯子藏入益园,又不被人发觉,倒是颇费考虑。
惠仙道:“圣上……是非常恭敬蜜斯的。”
我将腊梅抛回瓶中,起家笑道:“车大人此言不确,皇后最为信赖的女官莫非不是车大人么?若论忠心殷勤,我远不如车大人。我没有撺掇皇后治妃嫔的罪,也没有苛待过公主,更没有告发害死过人家的母亲。我内心有甚么怕的呢?”
我叹道:“她被皇后选进宫来时,足足小了我们一岁,书也未曾多读。为的不过是在思乔宫监督陆贵妃的一举一动,皇后也一定非常信她。如许为官,非常不幸。更不幸的是,她尚不自知,获咎了两宫贵妃。我虽不喜好她,也不忍见她享福。话已说过,听不听随她去吧。”
一颗心莫名镇静起来,仇恨烦闷顿时扫去大半。“姑姑说得不错。我如何没想到。”
我笑道:“无妨。请车大人出去吧。”
红芯笑道:“对做奴婢来讲,本就是如此。比如慧珠姑姑,日日奉侍长公主,天然比不得奴婢如许安闲,但是在府里,大家都要敬着她,月钱也是独一份的。奴婢可不想永久都只在二门上混着。”
芳馨道:“如此奴婢也要去。不然奴婢等在宫里,非得急死不成。”
我自嘲道:“我?仁慈?”
我一怔,不觉发笑:“想不到你还很有志气。”
这一日晚膳后,小钱兴冲冲地出去禀道:“奴婢方才在花圃里又检察了一番,发明有个藏梯子的好处所,保管巡夜的人瞧不见。”
车舜英面色大变,霍然起家,恨恨不语。我站在灵修殿门口,觉得送客之意:“我说的都是好话,望车大人三思。”
想起御书房中枯燥暖和的气味和如芒在背的目光,我叹道:“陛下说,他自会派人查证,便赶我返来了。”
未几会儿,天完整黑了下来。我心不在焉地陪高曜写了两篇字,便借口头痛打发他归去了。长街上冷风如刀,空无一人。此时巡夜的内侍正在西一街,模糊闻声他敲响了一更。芳馨悄悄地将我和小钱送到长宁宫后院的西侧门,出门二十步便是益园的东南角门。小钱往北望了望,便回身扛起梯子,一溜烟进了益园。芳馨还是不放心,我固然抱动手炉,她还是又塞了一荷包素炭给我。我兜起褐色大氅的风帽,快步穿过角门,借着月光,只见小钱已在南墙下架起了梯子。
见我另有几分热忱,她神采一松:“玉机姐姐晓得么,皇后娘娘竟然被囚禁守坤宫,这可如何是好?”
我把玩着花鸟紫铜手炉的花苞盖扭,浅笑道:“囚禁皇后是圣意,你我仅知这一点便充足了。内里起因倒也不必究查。”
绿萼笑道:“女人还没说话,你倒是倒核桃车子一样说了这么些。”
芳馨大惊道:“这如何行?女人万金之躯,怎能去爬墙?若摔伤了可如何好?”
我二人悄悄走到皇后寝殿的北窗下。窗没有关严,室内的融融暖意自窗隙中劈面而来,安眠香的安好香氛缓缓逸出。我心头一松,看来皇后虽被囚禁,但并没有在吃穿用度上遭到苛待,寝殿顶用的还是上好的银炭。惠仙将一个汤婆子埋入龙凤呈祥的锦被后,便走了出去。全部寝殿空无一人。我渐渐翻开北窗,率先翻了出来。
芳馨道:“是甚么处所?”
回到灵修殿,我脱去外袍。一身炎热顿时化作盗汗从身材的每一个毛孔中沁出,腻腻的,濡湿了薄薄的中衣。我双腿一软,坐倒在书案前。芳馨忙跟了出去,问道:“女人自出了御书房,面色便很不好。圣上究竟问了甚么?”
我答非所问:“红芯,你还记得昔日我所居住的院中有一株梨树么?”
我站起家,肃容道:“我要和你一道去。”
车舜英眼睛一红,强忍泪水,草草行了一礼,疾步出门。我吁了口气,心中五味杂陈。芳馨出去一面清算茶盏一面道:“奴婢在内里都闻声了,女人仁慈。”
车舜英红了脸道:“昨夜陆贵妃从定乾宫返来时,mm已经睡下了。今晨陆贵妃方奉告我皇后囚禁之事,只是内里启事,贵妃没有多说。连奉侍平阳公主的乳母都不奉告我。故此mm一无所知。”
我笑道:“你我?还是日普通便是。”
我一笑:“莫非陆贵妃没有奉告车大人么?”
小钱笑道:“这个大人不必烦恼,守坤宫的后花圃里多的是垫脚的石头木头,奴婢趁夜从东墙爬出。出门便是长宁宫侧门,大人记得给奴婢垫两个凳子,留着门便好。事不宜迟,大人可要奴婢彻夜就去么?”
我忙止住他:“别急。且看定了再说。”
芳馨一笑,端了茶盏躬身退出。
我重新握起笔,合目长叹,颤声道:“只怕我再无勇气谏言。我实是个脆弱之人。”
芳馨咳了一声,甚是不悦:“当真荒唐!”
我正自迷惑这“采采”是谁,却听惠仙说道:“蜜斯正在盛年。”
红芯身子一跳:“女人的手如许冷,还是进屋吧。这梅花在屋里也能看到。”
我忙道:“我明白。保住后位,可说非常迷茫。现在我能做的,不过是让皇后少受些痛苦罢了。我要好好想想这件事。”
【第二十三节 权势斤斧】
我们将梯子藏在花房中,沿着小径向前院走去。路上的积雪尚未扫去,已结了厚厚的冰。四周一片晶莹茫然,春日里姚黄魏紫竞相开放的盛景已是昨日春梦。我心跳得短长,停下喘气半晌。小钱吓了一跳,觉得我脚下打滑,赶快扶住了我。
红芯红了脸道:“奴婢的这点私心让女人见笑了。奴婢这一辈子,永久都只是奴婢罢了。”
我微一苦笑道:“我也不晓得我如何了。本来我只想在陛上面前承认,我一时粗心,错看了内史。但是,我张口便替皇后摆脱讨情。”
我点头道:“姑姑不能去,姑姑得为我们留门。”
我亦吁了一口气,苦笑道:“是了。他说会派人查证此事,恐怕是一句戏言。陛下一贯情意如铁,怎能等闲变动。现在还未查实便将皇后囚禁,连二殿下也不能去存候。如故意去查,又怎会如此?”
皇后的语气中含一丝怅惘:“是么?那为何他老是不喜好我?”
我浅笑道:“有小钱在,我不会摔着的。何况皇后正在刻苦,我若不去看看她,内心老是过不去。姑姑不必拦我,我承诺姑姑,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我忙道:“小钱这个主张好。这是最不惊动听,最简朴可行的体例。待二殿下写完了功课,我们便去益园。”
芳馨掩口惊道:“那陛下如何说?”
车舜英忙道:“玉机姐姐快请说。”
芳馨念佛道:“这一次就够奴婢悬心的了,莫非另有下次?还是让奴婢想想,有没有别的体例。”说着又怪小钱,“你这猴儿,让你想想怎生见到皇后娘娘,你便只晓得爬墙!”
只见车舜英一身柑色水云纹织锦长衣,外罩一件油光水滑的黑貂皮氅衣。她一进屋子,便放下兜帽,但见她本来藐小的五官愁苦不安得结成一团,似是面饼上没有撒匀的芝麻。她从将来太长宁宫,现在情势大变,她的来意我也能猜到几分。
红芯似是不解:“但是奴婢却感觉,宫里四时常有鲜花,比府里好多了。既然四时都有花开,又何必盼花开?尽管好好抚玩便是了。”
我点头道:“我不会。”
我涩然道:“人微言轻,终是无用。畴昔我总觉得,只要我本身胸怀开阔,便无惧风雨。但是我明知皇后的委曲却没有勇气再谏,方才明白本身的无用。安然无惧,却又无用之极!在这宫中,我独一可仰仗的,不过是我的心智和口舌,但是任凭我如何费经心机,都比不过权势如山。所谓‘权势法制,此人主之斤斧也’[55]。掖庭属杖死了曾娥是如许,陛命令皇后百口莫辩亦是如此。”说着嘲笑不已,“胸怀算得甚么?权势才最要紧!”
芳馨道:“若陛下并未将女人的话放在心上,那便最好。”
芳馨叹道:“女人深恨本身没法援救皇后,故此才不忍看车大人流浪。女人刚才说到权势,奴婢觉得,权势能杀人,也能救人。女人固然无权无势,何妨借些来?”说着向西面一指。
红芯闻言道:“她来做甚么?平常只会告状教唆,闲事功德全没她的份。何况她向来也没来过我们长宁宫。”
回到灵修殿,一时候仍心境难平,手中摩挲着书卷,眼中只见小字如麻。绿萼上前奉茶,说道:“女人,思乔宫的车大人来了。女人见是不见?”
芳馨浅笑道:“太后向来仁慈,女人好好想想体例,说不定还能有些端倪。”
三位女巡当中,以我的年纪最长。但是车舜英夙来只称我为“朱大人”,本日若非情势宽裕,她也毫不肯尊称一声“姐姐”。我不答,亲身引她入坐。还未坐定,她又诘问:“皇后究竟因何事触怒陛下?”
红芯笑道:“如何不记得?记得长公主府中,蜜斯妹们最恋慕的便是女人能独居一院,且院中有如许一棵梨树。每到春季,女人老是有新做好的梨花香囊佩带。”
悄悄走到东偏殿的门口,已能闻声皇后说话的声音。守坤宫已是人去楼空,只在近南窗妆台处点了几盏琉璃灯。我身处一片暗淡当中,皇后的轻语在宽广的偏殿当中显得分外清楚:“采采,这些年我是不是老了很多?”
芳馨顿时松了一口大气:“奴婢在门外看到陛下神采如常,倒并没有不欢畅,女人大能够放心。”
我大为惊奇,回身问道:“这些话,是谁教你的?”
不一时,巡夜的宫人锁了五门。万籁俱静,偶有积雪掉落树梢的轻响。我和小钱架起梯子,爬上墙头,又将梯子抽起,放到墙的南面。守坤宫后花圃的北墙下是两排花房,梯子刚好够长。
车舜英嘲笑道:“大家皆知朱大人乃是皇后最信赖的女官。”
我拉过她的手,微微一笑:“你多心了,我并没有讽刺你。你说得很有事理。是我一时耽于春愁秋恨,见地竟然短了。”
红芯道:“她害得于大人还不敷惨么?女人费了多大的心机才将于大人救了下来?如许的人,多数没安美意。”
过了几日,皇后仍没有解禁。守坤宫正门紧闭,侧门也都上了锁。偌大的宫苑只剩了皇后、惠仙和商公公三人。连桂旗和桂枝等执事宫女,都被李演带人赶了出来。一贯花团锦簇的正宫,现在只要四周高墙环绕着三个形同鬼怪的不幸人。幸亏只要两个内官守在正门,别的两个侧门各有一人扼守。
我悄悄一嗅婢女,似是嗅到了故居的梨香:“可惜梨花只在春季开,我和姐姐自过了年,便眼巴巴地看着梨树,只盼望它早些着花。现在在宫里,一年四时自有花房送来新奇花朵,但是我盼着着花的表情,却不见了。”
我想了想道:“不错,守坤宫北墙下是一排花房,竹梯虽短,却也够用了。”说罢,又担忧道,“如此,你不是被锁在园里了么?”
芳馨道:“若她肯听,是她的造化。”
益园一片乌黑,最后一班巡夜要过一刻钟才来关园门。小钱鄙人看我攀着竹梯爬上了游廊之顶,他本身也轻手重脚地爬上来,将梯子收了上来。我们两人靠着南墙蜷在廊顶上。益园格外湿冷,幸亏没有风。池边小径上,皇后最为钟爱的紫藤架子已被拆掉,几棵秃柳枝桠上的残雪在月下莹莹有光。忽听小钱在悄悄搓手,我忙将手炉往他怀中一塞。小钱不及推让,只得笑着接了。
我顺手拿起一支紫竹羊毫笔,却发明右手颤抖得短长,底子写不下字。芳馨更加孔殷:“女人如何了?”
我浅笑道:“车大人,我是真的不知,也无从猜测。但若车大人肯听我的,玉机倒有一言奉告。”
满腹苦衷,连书也看不下去,只是站在院中发楞。御书房的那对玄色金丝龙靴老是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婢女阵阵也未能遣散那抹迫人的龙涎香。午后下起雪来,红芯为我披上簇梅织锦大氅:“太冷了,女人可要进屋去?”
小钱道:“益园的南墙下是游廊,廊顶与南墙之间正能够藏梯子。奴婢悄悄地窝在廊顶上,待关了园门,便架梯子神鬼不知地潜入守坤宫。岂不甚好?”
芳馨浅笑道:“可不是么?这位车大人夙来与女人不睦,又做了好些不但彩的事情。女人大可冷眼看她被罢官摈除。又何必让她去官?这莫非不是为了保住她的面子么?”
一语点醒了我,我脱口而出道:“皇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