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女帝师一(40)
慎媛悄悄捏着高曜的小脸,笑道:“你也学得口不该心了,明显是想听故事,倒说成想看母亲。”说罢接过李氏手中的棉鞋棉袜,亲手为高曜穿上,“玉机姐姐还病着,说个短些的便归去安息吧。”
只听慎媛接着道:“他比来转了性子,先是承诺信王世子自行择妃,现在又应了昌平郡王。念起当初对睿平郡王的狠心,我实在是想不通。”
因晨起哑了嗓子,又说了好久的话,只觉口干舌燥,咽喉疼痛不已。芳馨忙奉茶,又道:“女人辛苦了。”
我笑叹:“自古君王,谁不是如许?掌兵常是祸源。依我看,今后升平长公主出嫁,陛下想必不准她凤台选婿。也不知长公主肯不肯,太后肯不肯。”
绿萼和红芯相视而笑。我微窘:“怎敢劳烦殿下……”
慎媛定是晓得了今晨我向高曜说的一番话。我忙坐起家,欠身道:“娘娘——”
自杜衡身后,锦素一贯以素服见人,本日忽而穿得如此鲜艳,我一时竟没有认出来。她脱去内里的织锦大氅,暴露内里蜜柑色的绣花长衣,发髻上一枚蔷薇花赤金环映着灼灼火光,在她惨白的脸上激起一阵红潮。
慎媛笑道:“你玉机姐姐甚么都晓得。”
再晚些慎媛母子就要返来了。锦素悔恨深远,自不肯与她照面。因而坐了一盏茶的工夫便告别了。
锦素笑道:“偶尔一次罢了,姐姐常日里最是顾恤丫头们的,为何本日不依不饶的。”说罢亲身奉茶,“还请姐姐消消气吧。”手一伸,暴露皓白的左腕上一串殷红如血的玉珠。我不觉拉了她的左手打量一阵,笑问道:“这石头色彩倒正,是甚么做的?”
慎媛笑道:“不必多说,我都明白。我这个做母亲的,将本身的落魄之意放在故事中说给孩儿听,实在不像样。幸而有你开导。”
【第二十七节 李广难封】
我笑道:“朱砂玉凡是是拿来刻印的,又称石中以后,贵重非常。如许色如鸡血、莹透均匀的石材,却被工匠制成了金饰,当真是暴殄天物。可见这玉珠本来的仆人是多么豪阔,她肯将这件宝贝当作玩物普通赠与锦素,其用心耐人寻味。锦素久居贫苦,恐怕不晓得此物有多贵重,不然也不会转赠于我了。”
高曜道:“如果孤,孤就会封。就像玉机姐姐,说了那么多好听的故事,待孤长大了,必然封姐姐为侯!”世人都被逗乐了。
我这才放心:“娘娘不见怪臣女就好。”
我眼底一热,半晌说不出话。只听慎媛又道:“畴昔我还是皇后时,大家都趋奉我。我几次狐疑你一向想跟从周氏,甚而另有陆氏。不想事到现在,也只要你在我们母子身边。多谢。”
我忙下榻恭送。慎媛笑道:“不必送了。”说罢带着一干乳母宫人浩浩大荡去了。
慎媛沉吟道:“他并不在乎信王一脉。”
慎媛嘲笑道:“赐婚罢了,赐得不喜好尚能够纳妾。有甚么?他这小我,就是机心重!当年他无将可用,昌平郡王未满十八,便被他打发去了西北。现在还没如何,他倒狐疑起来了……”
慎媛笑道:“自古那里有女子封侯的事理?还没有睡下,倒先做梦了!”说罢一把将高曜抱起,“故事也听过了,该归去安息了。”
我赶紧端方施礼:“殿下如何来了?”
我笑道:“烟花年年都看。睡吧。”
我摇了点头。慎媛见我不答,拿起铁钳悄悄拨动炭火,炽热的烟灰飞扬如星。我蓦地觉悟:“陛下向来都没有转过性子。睿平郡王雅好乐律,常日不过坐享繁华,一贯偶然为官。圣上天然盼望这位王妃有些来源才好。至于对信亲王世子的婚事不加干与,想必娘娘是明白此中起因的。”
我甚是惊奇,一时解不过来。我曾觉得天子必定会将几个同胞弟妹的婚事紧紧掌控在本技艺中,借此稳固皇权。此番他令昌平郡王高思谊自行择妃,实在出乎料想。
锦素笑道:“这是朱砂玉,因玉中含有朱砂,故色如凝血,传闻有些可贵。”说罢除下玉珠双手奉上,“这是封女人赠与我的,我便借花献佛,还请姐姐笑纳。”
芳馨笑道:“殿下聪明懂事,女人又肯用心,何愁殿下不能成材?”我暗笑。熙平为柔桑遴选的夫君,会止于“成材”么?我无能为力的,自有人竭力为之。
慎媛道:“当时睿平郡王费了多少精力,加上太后说合才气娶到那位董妃。现在昌平郡王从西北返来,世人都觉得圣上必是要赐婚的,谁知本日宴上,他说昌平郡王守边御敌,劳苦功高,虽欲留他在京中共侍太后,边关倒是离不得他。故故意赐婚,却也不忍他新婚便仓促分袂。故此搁置,只待昌平郡王今后有了中意的人,再赐婚不迟。”
我笑道:“我这女史虽说是女官之首,可别人看我,亦不过是二殿下的附庸。哪怕做四品女典,仍不如一个皇太子身边的一个女巡。封若水只是个没有封诰的官宦蜜斯,已经如此势利,何况其他外臣?的确是胜负已分。幸而圣上还心疼二殿下,不然……”
咸平十一年正月初二,按例女官可回家探亲。一出金水门,只见修德门的门官李瑞早已备好一乘小轿等待多时。客岁暮春,恰是李瑞送我入宫的。乍见故交,喜上加喜。他一起阿谀不迭,在外城别离之时,绿萼遵循我的叮咛封了一两银子给他的小孙儿买糖吃。
慎媛会心:“我既甘心退位,我的孩儿自也无缘于太子之位。我这个做母亲的,只望他安然长大,做个闲散宗室,安享繁华也就罢了。”
我将药一口饮尽,绿萼忙用银筷拈了一枚蜜枣送入我口中,我含混道:“炭带得不敷天然也是她们奉侍不周……”
慎媛道:“你的忠心与见地,我从不思疑。只要你感觉是好的,我都信。”
芳馨道:“陛下对后妃与皇子一贯管束甚严,是以结婚多年,后妃之间虽有冲突,还不至于相互排挤。陛下对二殿下的心疼不减反增,想必心中明镜似的,女人不必过分忧愁。”
我点头道:“眼下尚可暂安,将来如何,谁又能预感?看不透的事太多了。”
修德门外早有熙平长公主府的马车候着了,见赶车的还是是当初送我入宫的王大娘,另有几个仆妇和小厮步行跟从,我却都不认得。世人见了我忙施礼问好。忽见翠色车帘一掀,一个身着华贵貂裘的少年跳下车来,笑道:“玉机mm,你怎的慢吞吞的,孤已经等你好一阵子了!”
正说着,又听内里噼噼啪啪响个不断。母亲说,过年放炮仗的时候向天许愿是最灵的,因为炮仗的声响能携心愿中转天听。我低下头,心中只要一句话:愿相互都安然。
我笑道:“有何辛苦?几句话罢了。”
慎媛侧头拭去眼角的泪意,方转了话题道:“本日酒宴上,出了怪事。你可晓得睿平郡王是如何迎娶董妃的么?”
高曜道:“孤记得,但那是他运道不好。”
我忙欠身施礼:“如此,方是二殿下之大幸。”
华阳公主满月的三天戏酒,完整洗净废后一事在我心中留下的惊惧与不安。窗外两声大响,是烟花炮仗的声音。启窗一看,天气乌沉沉的,雪花似琼屑从天而降。绿萼和红芯端了热水出去,笑道:“女人,西边延秀宫放烟花了。女人在房里看不到,可要出去看看?”
正说着,忽听门外乳母李氏的声音道:“殿下慢些!穿上鞋再出来,内里还鄙人雪呢,细心冻了脚!”
慎媛道:“太后向来不反对他。昌平郡王乃是太后季子,幼年赴边,太后公开里不知流了多少眼泪。但在他面前,始终不发一言。”
窗外悄悄地飘起了大雪,一丝风声也无。想是因为下雪停了戏,远处的丝竹雅歌垂垂无闻。我一口气说完李广的平生,高曜猎奇道:“李广将军弓马纯熟,临敌的时候又聪明又刚毅,百姓们都恋慕他,为何武帝却不肯封他为侯?”
窗外的雪子滴滴答答,和着风声与远处传来的恍惚曲调,仿佛一支奇妙歌曲。我不懂的,有人懂;我不在乎的,有人在乎。我无能为力的,有人竭力为之。
我笑道:“臣女有一言就教。眼下二殿下尚算安宁,不知娘娘此后有何筹算?”
我笑道:“也是关内侯么?”
芳馨笑道:“女人于时势向来看得通透,另有甚么事情是不懂的?”
高曜道:“儿臣本日看了一出戏,叫做《射虎》,那位李广将军的箭术当真是好,儿臣想听他的故事。玉机姐姐晓得此人么?”
高旸笑道:“孤晓得你明天一早要出宫,就去了姑母那边等待,等了好久你还没到,便干脆坐车出来接你。”说着摆出一副老气横愁的神情,“好久不见,你现在是大女人了。”
我笑道:“我晓得姑姑疼我。可二殿下就算不做太子,总还是皇子,多些见地老是好的。何况自慎媛被废,二殿下愈发灵巧了,昔日老是要李嬷嬷哄劝,才肯静下心来写字,现在已不需求催促了。那孩子虽小,内心却明白。”
我忙推让:“既然是封女人所赠,我怎能夺人所好?”
帘子霍地翻开,高曜赤脚趿拉着一双绣花小拖鞋,一阵风般跑了出去,一头扎进慎媛的怀中,抬头道:“儿臣已经洗了脸、洗了脚。母亲闻闻香不香?”
慎媛道:“母亲和玉机姐姐有要紧的话说,你先归去,我随后就到。”说罢又哄了几句,高曜方肯随李氏分开。
锦素道:“mm居丧,如许鲜红的金饰三年内都不能佩带。这几日若不是宫里有丧事,我是断不肯穿这身衣裳的。我瞧姐姐平常老是会把玩玉珠,想着这件东西送与姐姐恰好。药书有云,朱砂玉乃宁心静神之物,姐姐养病正用得上。”说罢不由分辩将玉珠笼在我的左腕上。我一笑,也就不再推让。
我笑道:“不但不在乎,还要着意禁止信王府与权臣联婚才对。至于昌平郡王就更好说了,他是带兵之人,长年阔别朝廷。当年废骁王为旧部拥立,便是前车之鉴。若再赐一名出身崇高的王妃,陛下自是不肯意;若赐一名平常官蜜斯,又恐太后不喜。且王爷底子不喜好赐婚,陛下便做个顺水情面,由他去罢了。如此一来,太后舒心,陛下遂心,又皋牢了昌平郡王的心,一箭三雕。”
我反问道:“若殿下是景帝或是武帝,会不会封他为侯?”
高曜道:“李广将军如许好,孤要给他个很高的爵位。只是王朔又说,他暮年曾诱降了八百羌兵,厥后背信杀降。是以德行有亏,才不得封侯。如许听起来,倒也有理。”[65]见我浅笑不语,他又道,“还是因为他在军中杀了霸陵尉的原因?”[66]
不一时,慎媛带着高曜返来了。高曜还没有回启祥殿便先随母亲来看望我,见我精力尚好,便缠着我说故事。慎媛笑道:“曜儿先归去洗漱,临睡之前再来听故事岂不更好?”
我笑道:“为将的除了要智勇双全,运道更不成少。何况李广数次劳而无功,恐怕不是运道不好这么简朴。此人宇量狭小,将兵无方,哪怕箭术再好,终不过是一己之能,并非帅才。此人若能封侯,那大将军卫青、骠骑将军霍去病就能封王了。只因太史公与李家交好,方有‘桃李不言,下自成蹊’[67]之誉。史官的一支笔,诚可畏也。倘若殿下是汉武帝,这爵位封是不封呢?”
“想跟从周氏”,她倒也没有说错。青衫碧裙,隐翠犹在,化而为紫,又当谁着?我心中有愧:“这是臣女分内之事,娘娘何必言谢?”
“略有耳闻。”
我定睛一看,本来是信亲王世子高旸。他玉冠华衣,比端五相见时,又高了很多。
高曜拉着慎媛的手道:“母亲随儿臣一道回启祥殿好么?”
芳馨道:“实在慎媛若真的不在乎太子之位,女人在二殿下的学业上,也可罕用些心。保重身子要紧。”
锦素道:“炭带得不敷,半路凉了。席上还是借封女人的手炉用了好一阵子。因我焦急过来,便早早离席了,实在不怪若兰她们。”
启祥殿模糊有笑声和水声传来,听得芸儿娇脆的声音向外道:“水冷了,再去打些热水过来!”我不觉一笑,废后的余波平复得如此之快,野火烧过天然等候重生。
不。令人光荣的并非天子对高曜另有父子之情,而是天子废后时,高曜尚在龆年。若他已长成,天子必定顾忌。一个母族是骁王党的皇子,随时都能够成为谋反者的旗号。我不忍再往下想。
慎媛将他抱在膝上,握着他乌黑柔滑的小脚,垂怜道:“如何连袜子也不穿,也不怕冷!”
我赞道:“不知殿下还记不记得,李将军数次出塞,都无功而返,还曾有见擒、失道等过。”
“自我入宫奉侍慎媛与二殿下,出息与性命,全系于二殿下一人之身。若他不功不过,平安然安地长大,做不做太子,我倒也不放在心上。只是现在慎媛偶然争宠,周贵妃和陆贵妃渐老,妃嫔残落,圣上定要迎新人入宫,如有新的皇子皇女出世,必定要分去圣宠。到当时,二殿下恐将更加寒微。”
我将热气腾腾的手炉塞在她怀中,“你的丫头如何连手炉也没给你带上?手如许冷,若冻坏了还如何写字呢?”
高曜点头道:“不。是县侯。”世人顿时大笑。高曜一怔,羞得将脸埋在母亲怀中。
高曜嗔道:“母亲说随后就到,这会儿都不到!我要见母亲,还想听玉机姐姐说故事!”
芳馨将朱砂玉锁入柜中,转头笑道:“女人初当选时,那位封女人便立即前来拜访,现在女人新升了女史,又在病中,连苏燕燕如许素未会面的官家蜜斯都前来探视,她竟然不来,尽管趋奉于大人。如许快便认定了胜负,是不是太早了些?”
红芯接过大氅,绿萼奉茶。锦素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浅笑道:“公然不烫了。”说罢本身搬了张绣墩坐下,又捧起小几上的红茶啜了一口,笑盈盈道,“内里好冷。”
待高曜走了,慎媛的目光在我脸上转了两转:“公然精力好多了。一会儿皇儿返来,我也能够偷个懒了。”
芳馨送走锦素,返来见我把玩朱砂玉,不由赞道:“这石头如许素净,非石非玉的,真都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