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师(全集)

第42章 女帝师一(42)

启春道:“传闻言官之间,也分党团。固然是个净水衙门,但是一支秃笔,动辄明主、忠臣,能活人,亦能杀人。固然俸禄有限,但只要沾上朝争,也不至于过如许贫寒的日子。”

升平长公主若不以刺绣打发辰光,又当作些甚么?禁足漱玉斋之事,不知与采薇有无干系?采薇本日为何困在府中,不得出门?长公主在春季偷偷出宫玩耍,又是为了见谁?

我笑道:“岂不闻‘无偏无党,霸道荡荡’[70]。苏大人当得此誉。”

红芯道:“奴婢想起来了。谢蜜斯的绣工,奴婢当真常常见到。便是刚才,奴婢见到二殿下常戴的那只荷包,那针法直有八九分类似。”

启春笑道:“是是是,也只要mm才气记着如许的大话。”

我笑道:“红芯是我宫里绣工最好的丫头,凡是绣品她定是要看的。”

我忙道:“这又何必,让她们在这里玩儿吧。这里和缓。”

苏御史一怔,随即呵呵一笑:“一点浮名,不敷挂齿。”因而陪我饮了一盏茶,便起家躲避。

苏燕燕仍旧穿戴玫色锦袄和牙白长裙,领着两个丫头、一个仆妇在门楼前驱逐。冷巷里铺着厚厚一层炮仗碎屑,红彤彤的像陛前的红毯。很多穿红着绿的百姓站在自家门口向外张望。小孩子们团团围了上来,笑嘻嘻地打量。苏家的女人从袖中取出一包糖果分了下去,孩子们还是不肯散去,在大门口探头探脑。

苏御史大笑,亲身引我进了堂屋。但见上首挂着孔夫子雩台讽咏的丹青,屋中摆设着半新不旧的桌椅,铺着已经洗毛了边的粗布垫褥。陈列希少,唯有案上一只青瓷折颈花瓶里供着几枝梅花。

启春笑道:“红芯女人好生看看,若能挑出弊端来,恰好还给她重新绣!”

正月里恰是闲时,我又好静,宫人们无事,便整日用饭喝茶,串门子磕牙。我怕他们松怠下来冒犯宫规,便让芳馨从内阜院领了很多彩纸红绳、竹篾碎布等物,让她们坐在宫里剪窗花、扎绣球、糊灯笼,预备着上元节用。又命小钱带几个内监到宫外的书局去采买书册书画。

南厢里有几个小丫头围在桌边贪看绿萼买回的玩意儿,嘻嘻哈哈地不肯温馨。我斜倚在榻上,芳馨悄悄为我盖上薄被,转头道:“都出去看吧,女人要安息了。”

启春笑道:“你看得倒细心!我便没有细心检察那门楼上的篆字。”

我又道:“二是门楼上的篆字。听闻苏大人数月前才官复原职,想必重新篆刻了门楼上的字。‘时然后言’,自是用以提点本身身为言官,当出言谨慎,不成因不应时宜再次丢官。这四个字书法虽好,但石料浅显,技术也不济。石上多斫痕不说,打磨得也不敷顺滑。想必是石场的学徒所做的,工价天然便宜。门楼乃是官邸的脸面,尚且如此草率,想必这位苏大人真的是囊中羞怯。”

锦素笑道:“那里的话,姐姐肯来,我求之不得。因实在无聊,才睡着。姐姐如何一小我来了?”

一时小丫头奉上茶来。我随口编排道:“早就听闻苏大人‘陋室文史,野院梅花,促居葫芦,心系天下’,公然名不虚传。”

锦素虽抨击了慎媛,看来仍未放心。我只得转了话题,望着头上光秃秃的银杏枝子:“这银杏叶子形如小扇,春季的时候我还想着要来你宫里捡两片落叶归去做书签子,谁知事多就混忘了。”

我放下茶盏道:“求之不得。”

芳馨道:“奴婢也不晓得。只晓得春季里,升平长公主偷偷出宫,被太后关在漱玉斋抄经足有十来日。”

我浅笑道:“看这梅花未竟斧斫,便知苏大人爱好天然。整日莳花弄草,新年也不拜客,见了宫中的女官,也不好扳话,想必常日不爱与人交代。如许的官,想不贫寒也难。”启春抚掌而笑,一面走上前来,将我上高低下打量一回。

我顿时觉悟:“怨不得长宁宫的宫人们俄然对白恭敬起来。”

我笑道:“姐姐这是做甚么?”

锦素摸摸脸颊:“果然么?”

我笑道:“她们自有她们乐的,不爱奉侍我。”复又细心打量道,“气色好多了,脸也圆了些。”

锦素道:“这都是永和宫执事瑶席上面的人,传闻陆贵妃将要清算内宫,故此不敢懒惰,本身先把端方立起来,不敢再像畴前那样无知无识了。”

晚膳前回到宫里,绿萼拿出在街上买的玩物送给世人,红芯忙着清算物事。芳馨笑吟吟地奉上茶来,问我几时用膳。我一面卸下钗环,一面自镜中问芳馨道:“二殿下在做甚么?”

进了二门,只见一个身着赭色棉袍的中年男人在院中负手赏梅,见我来了,忙抱拳迎了上来。苏燕燕道:“朱大人,这位是家父。”

真真风趣。

我叹道:“这是太后要为长公主讨情呢。”

我见她穿得淡薄,手心倒是滚烫,不由问道:“姐姐连棉的也不穿,不怕冷么?”

我不由红了脸道:“姐姐再如许,我可不敢再说了。不知姐姐有何高见?”

红芯在我身后道:“早就传闻谢蜜斯的刺绣工夫比宫里的绣娘强多了,不知启女人肯不肯赐给奴婢也见地一下?”

我一笑:“二殿下夙来重交谊,不枉我日日陪他写字读书。这两天宫里有甚么事么?”

苏燕燕道:“谢女人或许一时慌乱,启姐姐别怪她。”

启春笑道:“这可奇了,采薇的绣品等闲不赠与别人,不知红芯女人在那里见过?”

世人落座。苏御史道:“僻巷可避风雨,庭户亦可娱老。下官无多余财在都城中另置宅院,只得蜗居在这祖宅中。失礼之处,望乞包涵。”

不错,自从升平长公主春季里解禁以来,传闻每日读书刺绣。是以每到节下,老是会送各宫一些精美的绣品。但是说到针法,我却向来没有细心看过。如许说来,那些香囊荷包等物,是采薇代她绣好,命人夹带进宫的。

启春道:“采薇更加不成体统了,家中有事也不叫小我来讲一声,害我们白等。”

这日午后,高曜去了粲英宫看望慎媛,绿萼红芯带着丫头们裁纸糊灯笼,谈笑不断,我便单独踱出门去,不知不觉穿过益园到了永和宫的门口,因而去锦素那边闲坐一回。阳光甚好,锦素盖着一袭通宝葫芦福字锦被闲坐在银杏树下晒太阳。正迷诽谤,闻声我来了,忙起家驱逐,又让小丫头搬了椅子出来。锦素惨白如玉的脸颊已被阳光晕染出些许赤色。我笑道:“扰了你昼寝了。”

玉枢一笑,换了一支哄小儿入眠的摇篮曲。我闭目聆听,不知何时已堕入梦中。

陶缸里种着几株白梅,地上撂着一把缺了口的陶壶,阶下靠着一柄松土的小铲。梅花顺势长成,并未斫干修枝,香气清郁,沁民气脾。我亦笑道:“苏大人清名素著,玉机倾慕已久,本日得见,幸何如之。”

红芯道:“谢蜜斯的绣工非常独特,奴婢一眼就能认出来。奴婢还曾问李嬷嬷借过那只荷包来细细看过,毫不会认错的。只不过那是好几个月前的事情了,以是奴婢才一时没想起来。”

我忙道:“可不是?凡是放宽解好好将养,将来必是一个不世出的大美人。”

我一怔,发笑道:“你的心机和口舌,更加短长了!”

苏燕燕笑道:“启姐姐快请进,身子再好,也经不得如许吹风。”因而三人说谈笑笑进了二门。苏燕燕在堂屋坐陪半晌,便换衣往厨房去了。

芳馨道:“没有,但只怕是动了真怒。传闻漱玉斋的宫人们从沅芷起,过了年都要去掖庭狱领板子。另有,今晚济慈宫设席,单请了陛下一人。”

启春拉起我的手道:“我要看看你这小我是甚么做的,为甚么目光如许毒。你如果个男儿,在宦海上必是无往不堪。”

启春笑吟吟地接了过来。但见锦袋上绣着几片血红的枫叶,内里是一只小剑套。玄色的缎子上用金银丝绣着几片云朵,环绕着一只蓝红色大鸟。祥云为翼,金光做尾,很有窜改万千的气象。近观针法详确,绣得纤毛毕现,栩栩如生。世人传看一阵。启春笑道:“采薇更加懒了,那鲲鹏时鱼时鸟,她只绣了一只大鸟便交差了。他日定要好好罚她。”

我垂眸一笑:“说一句家无余财,当是不虚。”

红芯接过剑袋,细细看了起来,不一会儿道:“这针法果是精密新奇,只是奴婢瞧着非常眼熟,似是在那里瞥见过。”

那小丫头从袖中取出一只锦袋来,双手呈上:“谢蜜斯只叮咛将这个送给蜜斯。谢蜜斯说,很对不住三位女人,他日必然设席补上。”

用罢晚膳,高曜返来了。传闻我在南厢,忙不迭奔了过来。我教他下了一会儿棋,又说了一个故事,他才肯回寝殿去。正闭目养神,忽听红芯道:“奴婢想起来了!”

我赶紧屈膝施礼,苏御史亦作揖行礼:“大人不吝来临,舍间蓬荜生辉。”

我和启春谈笑赏梅,目睹太阳越爬越高,却始终不见采薇来。启春道:“莫非这个懒丫头健忘了不成?”说罢叫了一个丫头过来,叮咛她叫个小厮坐车去理国公府探听。直到酒菜都齐备了,那小丫头才来回话,说是采薇家中有要事,不能来了。

自过了新年,周贵妃便交出总理后宫的大权,陆贵妃领了此项职责。固然宫中大半都闲着,但内阜院和各宫各院的执事都战战兢兢,如临大敌。陆贵妃新官上任,将人事财物、流水账目十足梳理了一遍,颇揪出一些错弊之处,只说留着上元节后开辟。又放出风来,说是立朝也有些年初了,宫里人事规制粗陋,常有些人推委塞责、不平管束。宫里的人越来越多,长此以往,禁宫恐生不虞,节后也要好好整治一番。

启春发笑:“君子远庖厨,苏mm毕竟一片至心,不然也不会亲身下厨。”

红芯想了想,点头道:“仿佛常常见到,奴婢也记不逼真了。”

我叹道:“这又何必。幸现在天不冷,不然如许在冷风里站着,怕是要冻出病来。”

锦素指着空碗对侍立在身后的若兰道:“再去盛一碗来,多放些糖,还是苦。”又向我道,“陆贵妃看起来温厚,管理起后宫来,比慎媛有手腕。现下宫人不但有规条拘着,相互另有尊卑高低之分,今后打板子罚跪,也不消去掖庭属了,关起门来便可定下刑法。大理狱空,掖庭狱亦空,真真是泰初绝今的乱世。”

我伸出二指道:“两处可见。一是本日苏女人所穿的衣裳还是年进步宫时的那一身。新年不着新衣,申明她只要这一套能够见客的衣裳。再者苏女人虽是诚恳诚意欢迎姐姐,但是身为仆人,竟然不能陪着说话,要今后厨劳动,可见家中仆妇甚缺,苏女人本身也少与贵妇来往。”

我抿嘴笑道:“那叫‘明主不恶切谏以博观,忠臣不避重诛以切谏,是故事无遗策而功流万世’[69]。”

暖阳在背,周身镇静。我捧起锦素亲手炮制的杏仁茶喝了一口,只觉清甜芳香,五脏六腑、四肢百骸无不暖和舒畅。忽见几个内监宫女远远侍立在一边,屏息敛声,眸子也不转一下。宫女们一身白衣,远了望去,如冰塑的人偶,甚是刺眼。我奇道:“畴前来永和宫,也没见她们如许一丝不错地立端方,大正月里是如何了?”

启春将丫头远远遣开,单独走在梅间。将梅枝自高处压下,悄悄一嗅,复又放开,整株梅树都颤抖起来。“早便闻得苏大人贫寒,本日一见,倒也不虚。”

启春道:“何故见得?”

启春笑道:“我是个练武的人,天然比你们强些。”

锦素道:“这有何难,我这里有现做好的银杏叶子书签,就送给姐姐几片好了,只是不晓得丫头们收到那里去了,转头我派人送去长宁宫。”我忙谢过。

我奇道:“那只荷包是中秋的时候,升平长公主绣了送给二殿下的,你果然没认错么?”

锦素哼了一声道:“如许杵着已经好几日了。我本来故意要和瑶席说一声,但是琼芳姑姑说,今时分歧昔日了,陆贵妃重整人事规制,这些执事宫女和内监如无错处,定是要得个一官半职的。与其说是立端方,不如说是立威。我上面的人他们临时虽管不着,此后也是要受束缚的。你宫里的白姑姑天然也是如此了。”

芳馨道:“慎媛带着二殿下回粲英宫了。这两天女人不在,殿下非常驰念女人,每天都要问好几次女人几时才返来呢。”

启春喝了两口茶,笑道:“闲坐甚是无聊,我瞧那几缸梅花开得很好,别处难见,不若同去看看?”

苏燕燕道:“父亲要接母亲回家,恐怕要留在外祖家用膳,晚间才回。我等姐妹且乐一日。”话音刚落,人道启春来了。我和苏燕燕忙出门驱逐。启春穿一件天青色暗云纹窄袖锦袍,满面东风地拉着我和苏燕燕的手道:“怎敢劳动二位女人!”

都城里的达官权贵多环城北的皇宫居住。苏御史的府邸却坐落在城南一条弯曲折曲的冷巷的绝顶,名唤葫芦苏巷。冷巷前段狭小曲折,两旁民居挤挤挨挨。绝顶一座门楼,门楼以后便是一片葫芦形的空位,内宽外窄。内里是七八间整齐的配房对列两旁,葫芦腰处乃是二门,内里是一座二层小楼。门楼黑瓦灰砖,题字是“时然后言”[68]四个大字。

我身子一跳:“甚么?”

苏燕燕道:“谢蜜斯的刺绣工夫公然了得,小妹虽也是自幼学女红,但要绣得如许好,倒是不能。”

我含混道:“很好听,但是太伤感了。换支别的曲子来。”

我奇道:“这是为甚么?”

我忙命红芯拿出我在宫中所绘的画像送给启春,大师细赏一番,都赞不断口。席上的菜品并不宝贵,却也新奇,当下世人喝酒行令,兴尽而返。

锦素吵嘴微微牵动,冷酷道:“甚么大美人,不过挣命罢了。”不待我发作,立即改换亲热殷勤的口气,“便是美人,也不敢和姐姐比。姐姐才是名副实在的大美人。”

我略一深思:“照理说,公正犯了宫规,当由总理后宫的两位贵妃或是太后下旨惩戒,陛下哪有空理睬这些琐事?说了要关到几时了么?”

锦素放下剔斑白瓷小碗,斜了我一眼:“姐姐夙来聪明,这么简朴的事反倒看不透了。”忽而又笑,“是了,姐姐那里会留意宫人们争名夺利的小事。此后在宫中谋生,只怕更艰巨了。”

第二天是正月初三,我受启春和苏燕燕的邀约往苏府赴宴。凌晨向熙平长公主问安以后,仍由王大娘随轿送我去苏府。

芳馨笑道:“女人就是美意。”说罢亲手调了一碗奶茶递给我,又道,“这两天宫里戏酒不断,本来喜气洋洋。俄然不知如何,陛下午后下了一道旨意,将升平长公主关在漱玉斋里不让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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