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师(全集)

第45章 女帝师一(45)

我又道:“周贵妃命臣女捎句话给殿下:不恶吴起杀妻,但讥张敞画眉。”

升平道:“看在你为采薇传信的分上,准你说一句话。”

余烬中的但愿甘心被再次挑起。升平还只涂了一半头油,便命世人都退了下去。晨风送来水仙花的香气,与头油淡淡的茉莉花香混在一起,令人欲罢不能。我轻声道:“采薇mm托我转告长公主殿下——”

我微微一笑,轻声道:“我有宫外来函,殿下也不肯见么?”

抬头看时,正赶上升平长公主看望的目光,三分锋利,三分思疑,三分刻毒。芳华鲜艳如雾散去,绽露宝剑锋芒。

我徐行走出寝殿:“明天是封后大典后第一日去晨省,千万不成有一点儿差池。”

桂旗悄悄一拍额头,笑道:“奴婢该死,竟忘了上茶。奴婢记得畴前大人最喜好碧螺春,现在还是喝这个?”

沅芷一怔:“奴婢这就上去禀告殿下。”

我笑道:“这是有先例的。当年汉文帝从代国前去长安担当帝位,也是先立了太子刘启,再立刘启的母亲窦皇后的。而汉景帝刘启立临江王刘荣为太子后,迟迟不立刘荣之母栗妃为后,给了窦长主可乘之机,乃至太子被废。现在庶宗子为皇嗣,中宫却无子,却也不失为制衡之策。要晓得周贵妃固然很有宠,母家倒是无人了。将来太子即位,在前朝要靠陆家的人。圣上虽不惮明说立宠,但是这些后事,却也不能不想好。”

我悄悄一拍书案上的一沓史乘:“日光之下,无新奇事。”说着站起家来,“时候快到了,该走了。出了宫,这些话都不能提起。”

我淡淡道:“有也好,无也罢。殿下既水米不进,有无都无从得知了。”升平咬着惨白干裂的唇,依宿恨恨不语。我又道:“伉俪多年,同甘共苦。宠冠一时,生儿育女。那里会真的无情?毕竟是所求分歧罢了。还请殿下三思。”

芳馨恍然道:“奴婢明白了。奴婢还觉得陛下会一门心机立宠。”

沅芷在楼上瞥见我们,忙沿右翼长廊奔了下来。见是我,不由一愕。沅芷本来丰腴,半月不见,乍然肥胖,昔日的明丽与高傲仿佛全被掏空,连看人的目光亦闪动不定。她偶然请我出来,只是勉强笑道:“朱大人驾临漱玉斋,不知所为何事?”

沅芷走后,我仍在原地等待。但见左手边是一个玫瑰花圃,右手边是一带清流环抱着一方山石。玉茗堂前种了广玉兰与桂花树,另有芭蕉、兰花、秋海棠等我叫不上名字的植株。西面是一架秋千,木架上缠满了绿萝。

见桂旗仍在守坤宫奉侍,我甚是惊奇,怔了半晌,方才行礼:“好些年未曾见到姑姑了……”

我叹道:“当年裘后退位,周贵妃让陆贵妃打理后宫,且自即将遇乔宫的用度降得比思乔宫低一等。每到年节,平阳公主的犒赏也比长姐义阳公主多。嫡庶之别,早有定论,只是太子未立,陛下便偏疼不肯立皇后。”

沅芷道:“殿下,朱大人来了。”我忙上前施礼。

升平将信笺和信封对着阳光翻来覆去看了好几次,还是一无所获。但愿燃烧后仅余绝望的灰烬,催人欲狂。升平大怒,将信封和信纸抛在我的脸上:“朱大人这是何意?”

桂旗拭泪道:“奴婢出宫时,朱大人还未满十三岁,现在竟出落得这般模样,真真奴婢是老了。”

我将信双手奉上。升平自沅芷的手中接过信,那一瞬的酸楚与等候令人动容。似有灼灼春意自她眼中突然迸发,六合间统统的生命力都凝集在指尖与信笺欲拒还迎的一触中。但是她被骗了。北风囊括买卖吼怒而去,留下过分勃发的狼籍与衰颓。

我微微一笑:“如此当恭喜姑姑。现在各宫的执事都有品衔,姑姑当居九品,也算苦尽甘来了。”说着屈膝行了一礼。

升平笑笑:“朱大人年纪还小,不会明白的。”

芳馨笑道:“女人又斑斓又严肃,不愧为女官之首。”

听闻情郎无恙,又有周贵妃说辞的对付,若如许都不能打动升平长公主,我也不知该说甚么了。我要假装不知情,言及于此,已是极限。

升平叹道:“只要这些也已很好。多谢你。”

只见锦素带着皇太子高显徐行而入。高显还不到九岁,却已经和锦素普通高了,身材也较同龄孩子魁伟。一张国字脸,不像天子高思谚,也不像周贵妃,倒与太祖有几分类似。只见他一身红色团龙袍,虽在幼冲,却已很有帝王之风。

听闻太祖的长女安平长公主高思谨谙熟骑射火器,脾气亦似太祖刚毅。太祖非常宠嬖,常叹这个长女不是男儿之身。后安平公主随胞兄废骁王高思谏谋反,死在隆隆炮火当中。太祖的次女便是熙平长公主高思语,心机深沉,阴重不泄。如此看来,周贵妃将太祖的幼女升平长公主高思诗比作名剑“断水”,倒也贴切。

未几时,沅芷又下楼道:“请朱大人将函件交给奴婢,殿下要看过了才决定见不见大人。”

我淡淡一笑:“虚衔罢了。我们有多长时候未曾去守坤宫晨省了?”

芳馨笑道:“倘若祁阳公主是个皇子,那……”

及笄之年已过,我比两年前高了很多,身上的衣衫满是新做的。因停战,后宫的用度也余裕了很多。新朝服掺了银线,腰肢一转,点点浮光超脱而冷峻。玉带以上好的六片羊脂白玉銙用革带穿起,带钩上系了一枚喜上眉梢碧玉佩,垂下银色宫绦。

升平微微讶异:“这是谁教你如许说的?”

三月初六是我十三周岁的生辰,各宫都有贺仪,唯有漱玉斋比别处更加丰富。接着天子下旨,为表示与北燕停战媾和、永结为好的诚意,将独一适龄的宗室长公主——十八岁的升平嫁于北燕的皇太子萧云平为妃。萧云平是周贵妃的姑舅表弟,年纪大了升平十岁不止。因为这个启事再加上远嫁,太后甚是不乐。升平本身并无贰言,因而这件婚事便如许定下来了。

锦素与我一样的打扮,小时候她比我略瘦。这两年养尊处优,已与我身量相仿,一张脸也圆润了很多。我笑道:“mm留着本身用吧。这两年封女巡也送了你很多好东西,你尽往我这里搬,若让她晓得了,恐怕她不悦。”

我笑道:“姑姑还记得……”

沅芷忙道:“奴婢再去叨教殿下。”斯须回转,“殿下有请。”说罢引我进了玉茗堂的西厢。只见升平长公主端坐在南窗边,几个宫人捧了铜盆沐巾、头油梳栉等物站在一旁,一个年长的宫人正在铜盆中浣手。

我亦一笑:“臣女晓得,殿下向来不将这天家繁华看在眼中,便如太后宫中的那柄绝世好剑,任何都丽庞大的妆饰都是多余的。”

四月初二,封若水和苏燕燕被封为从七品女巡,进宫奉侍义阳公主战役阳公主。

我笑道:“陛下发愤灭燕,现在正在用人之际。皇后的叔伯兄弟们都在朝中仕进,族中一公三侯,甚是显赫。特别是皇后的亲哥哥,左将军陆愚卿,颇得正视。立陆皇后,和当年立裘皇后普通,是重用和安抚外戚的意义。何况皇后连生了三位公主,在生祁阳公主时,身子又已坏了。太子已立,一个无子的皇后便和我这女官之首普通……”

正自入迷,俄然闻声锦素笑道:“姐姐来得早。”

锦素道:“既是她送给我的,天然由我措置。且畴昔送给姐姐的几件金饰,我瞧姐姐并未戴过,送几管笔,想来姐姐还用获得。”

仲春,采薇的哥哥谢方思结婚,升平长公主方才解禁。事过境迁,我听启春说,是理国公亲身向天子出首,揭露了长孙谢方思与升平长公主的幽会之事。天子不忍苛责已经告老的功臣,便准他自行摒挡家事,只将升平长公主软禁了事。升平长公主听闻情郎娶妻,只得亲身向皇兄赔罪。

守坤宫的执事还是桂旗,见我站在殿中发楞,便上前施礼道:“奴婢桂旗拜见朱大人。大人还是和畴前一样,来得最早。”

惨白的信纸轻若鸿毛,拂在脸上微微地痒。就算写满了情话,还是也只是微微地痒。但是这难以辩白的重量,足以令春来秋去,星月轮转。我微微一笑,上前捡起信笺,仍旧折好了放复书封:“殿下息怒,来人确有信带给长公主。是个口信。”

我表示红芯揭开手炉盖子,一面从锦袋中拈了一块素炭出来,一面笑道:“殿下若不肯相见,那玉机只好将信焚毁,免得落人话柄,大师都不洁净。”说罢将炭往手炉里一抛,仍旧扣上盖子。

沅芷见我身后只要红芯一人,不由绝望:“殿下说了,谁也不见。”长公主与天子对峙,奴婢的性命便如在火上慢烤,在油中煎熬。沅芷天然盼着济慈宫来人劝服长公主,而不是我如许一个无关紧急的女官。

我忙道:“姑姑切莫悲伤。既返来了,今后都是好日子。”

锦素笑道:“姐姐善画,莫非就不消笔?”见我还要说,忙伸手止住我,“封姐姐的企图我明白。姐姐警告我要谨慎与外臣来往,我也记得。三年前封姐姐送给我的银丝龟纹砚,至今还收在库房里未曾用过呢。”

我嘲笑道:“那便最多不立皇后,也没甚么。”

我赶紧施礼。高显道:“朱大人请起。”

芳馨浅笑道:“女人桩桩件件都清楚。”

我微微一笑:“死是极轻易的,即使殿下不在乎,也当晓得值不值得。自古男儿视身家性命、功名前程远甚于身边的女子。吴起杀妻,吕不韦与春申君献姬[76],汉高祖丢弃老婆,汉武帝谴杀钩弋夫人[77]……殿下若想听,臣女这里另有很多——”

一时恍忽,竟分不清她在陈述本身的委曲,还是慎嫔的委曲。“畴昔的事情不必再想,当好眼下的差事要紧。”

升平冷哼一声:“她还说甚么?”

芳馨沉吟道:“提及来,先帝也是先立太子再立皇后的。”

桂旗老了,眉宇间有不成按捺的落寞神情:“奴婢在外宫奉侍了几年。皇后娘娘仁慈,又将奴婢调了出去。”

自升平长公主嫁了,这两年过得太快。天子忙于朝政和备战,皇子公主们忙着读书,宫中敦睦,承平无事。高显已八岁半,天子拜了太子太傅传授功课。高曜也已满八岁,能背下整本《论语》了。后宫新主的册封遣散了统统的揣测和流言。如许一名仁厚的皇后,想必无人不对劲,无人不推戴。

出了漱玉斋,便去处太后复命。午膳时分,忽见济慈宫的佳期姑姑亲身送了一套文房四宝过来,说是升平长公主虽还是不肯出漱玉斋一步,但已经肯喝水用膳了。几天畴昔,并没有人来看望我与升平长公主究竟说了些甚么。

我欠身道:“谢殿下。人三日不饮或七日不食,便会死去。殿下万金之躯,富有四海,又合法大好韶华。何事如此倔强,偏要违逆圣上?”

芳馨道:“自十年夏季慎嫔退位以来,已有两年半未曾踏足守坤宫了。”

本来连桂枝也返来了,仿佛除了皇后,守坤宫的统统都没有变过。东偏殿里传来阵阵细语,是陆皇后在细心扣问高曜的功课,又赏他吃点心,偶尔还能听到高曜恭敬作答的娇声。

桂旗叹道:“奴婢在内里掌管着捣练厂,倒也没受甚么苦。只是……委曲。”

我恭敬道:“娘娘只说了这些,再没有了。但臣女另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说。”

春去秋来,寒暑易过。自从升平长公主出嫁后,宫中承平无事已有两年。陆贵妃在咸平十二年夏季又生了祁阳公主。因难产出血,身子亏空得短长,足有好几个月下不了床,到了十三年春季方才规复元气。咸平十三年新年刚过,天子又宣布将亲征北燕。太后发起早立太子,因而下廷议,群臣举奏,立了周贵妃之子高显为太子,同日封高曜为弘阳郡王。咸平十三年三月,陆贵妃便被立为皇后。慎媛多年来奉侍太后恭敬勤谨,晋封为慎嫔。

镜中的童颜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惨白阴霾的面孔。将笔挺的剑眉经心画成和顺含混的涵烟眉,以讳饰眼中偶尔的凌厉。双颊略染胭脂,勉强不失少女的娇柔甜美。唇角微扬,尽力作出欣然浅笑的神情。万缕青丝挽成双鬟,套上细细的柳叶金丝环。仍旧穿上象牙色暗藻纹长衫,系上玉带,手执一方象牙短笏。略略回身,从镜中检察穿着上的不当之处。

咸平十五年四月初二,恰是我三年前入宫的日子。守坤宫摒绝春季已经太久,牡丹花抢先恐后次第盛开,急着用尽堆集三年的春意。姹紫嫣红,恍若隔世。牡丹还是,人面全非。

升平傲视道:“信呢?”

我低头道:“只要这些。”

十五岁的春季来得早,玫瑰亦开得早。自升平长公主远嫁,我去慎嫔的历星楼时,总能看到莳花娘子在漱玉斋打理玫瑰花圃。花芯盛满朝露,在阳光下蒸发殆尽,仿佛升平长公支流尽了绝望的泪水,无法嫁于一个并不快意的陌生男人。帝国公主的运气,大略如此。

升划一了好一会儿,亦不闻有下文。余烬中的但愿再次耗费,数遭几次令人怠倦到有力抵挡。“便只要这些?”

升平喝道:“别说了!这些男人哪有真情?”

待高显也去了东偏殿向皇后存候,锦素便拉了我的手道:“明天封姐姐又送了我几支犀角狼毫,我写着很好。就送姐姐两支,转头让丫头送长宁宫去。”

听到“采薇”两个字,升平周身一颤,双目顷刻间又有了光彩。我本想将那撕毁的信心给她听,游移半晌,终是吞声。遂改口道:“采薇说:我很好,存候心。”

二楼的东厢开了一扇窗,升平长公主披衣披发,在窗前冷眼张望。我笑道:“玉机是来向长公主殿下存候问好的。”

我拨弄着殿角红木花架上的一盆白里透红的景玉,微微一笑:“mm擅书法,应多留两管好笔才是。”

芳馨道:“实在奴婢一向不甚明白,陛下既然立了皇宗子为太子,为何不立周贵妃为后,却立陆贵妃后?虽说周贵妃当年不宜为后,但是现在她的儿子已是太子。所谓母以子贵,立周贵妃为后,方是顺理成章。”

桂旗道:“不但奴婢记得,跑堂里仍旧是桂枝管着,她也记得呢。请大人稍待。”说罢躬身退下。

椒房殿统统仍旧,只是鸠羽色的重幕换作了曙色。七扇紫檀木镂雕屏风还是耸峙在凤座以后,花间的空地像洞悉的眼睛。想起咸平十年十一月的一天,慎嫔哭倒在天子的脚下。那夜大殿里只要四盏宫灯,照不尽暗中,亦暖不过民气。未满十三岁的我不知那里来的勇气,潜伏屏风以后,密聆帝后说话。男人的严肃,乞爱的屈辱,帝王的公义,弃绝的茫然。黑夜中的奥妙在暗处冷眼看我,我亦冷眼看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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