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女帝师一(4)
我笑道:“姐姐得贵妃赏识,此次必能被选。”
皇后爱紫,熙平长公主便命我着紫衫入宫,其企图再较着不过。只听芳馨又道:“皇后见到女人这身衣裳必然喜好。”
我点点头,回身走入修德门。碗大的铜钉隐在城门道的暗影当中,兽头衔着铜环悄悄叩击城门。城门在侍卫的合力下,缓缓合拢。王大娘立在马前目送我入宫,一身青影垂垂隔断在朱门以外。
芳馨望一眼我的紫衣,笑道:“皇后娘娘夙来钟爱紫色。”说着向南面一指,“那边种了很多紫藤花,供皇后娘娘春日赏玩。”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见小池边长长一溜木架,紫藤花累如悬铃,灿若华锦。
这番欣喜之语,也是对本身说的。可否当选,并非不在乎,而是无从在乎。淡淡的伤感满盈开来,遂不约而同转了话题。
我问道:“锦素mm,你经常能见到周贵妃么?”
我不由绝望:“本来贵妃是武将以后。”
【第三节 锦素沈沈】
锦素点头道:“订婚王是我朝第一任神机营都统,于火器、剑术都精研精通,传闻文武双全,只可惜英年早逝。贵妃自幼读书,九岁便开端理家,不但深得太后疼惜,更加北燕天子收为义女,三封而为剑平公主。若论出身,本朝贵戚之女无出其右;若论聪明才具,只看她多年来圣宠不衰,便可见一斑。”
我紧紧攥住隐翠香囊,沉默不语。芳馨亦不便再说,遂一起无言。向东穿过御花圃,便是一条南北长街。桐槐杏柳的枝叶从两侧墙内探出,春季的气味绵绵密密。忽见远处巍巍殿宇拔地而起,遂问道:“前面是甚么处所?”
我沉默。我何曾成了“女人”?我不过是长公主府的家奴。长公主若疼我,便荐我入宫搏个出息。若她偶然于我,我便在府中配个小厮,庸碌平生。
王大娘笑道:“女人现在是待选的女官,身份贵重。老奴不敢猖獗。”
长公主眼角微泛泪光。慧珠扶着我,缓缓走下台阶,上了一辆青绸小车。赶车的王大娘放下车帘,我亦狠心不向外看。车动了,我方取出帕子拭泪。
我接口道:“我是三月初六生的,痴长mm三个月。”
我笑道:“想不到姐姐已在宫中多年了。”
定川殿高阔,以九根盘龙木柱支撑,高逾三丈。殿门与长窗敞开,殿中青帷随风拂动。上首一张楠木雕龙宝座。上有匾额,誊写“九德咸事”四个大字。
“恰是。”
我欠身道:“还未就教贵姓大名?”
掀起窗帘,但见朱墙耸峙,绵绵不尽。碧瓦湛湛,流光溢彩。忽见右首宫墙的色采变得光鲜起来,仿佛是新粉刷过普通。我不由问道:“这墙色倒还新奇,叨教是甚么原因?”
王大娘道:“是。女人统统谨慎。”
李瑞道:“女人有所不知,这第八位女人是自幼长在宫中的,是以并不从下官这道门进宫。”说罢翻开轿帘。我上了轿,李瑞送我去内宫北门。
我若入宫做了女官,哪怕是末品的女巡,也是从七品的名衔。只是我朝初立,宫中为节流国帑,不但相沿前朝宫女,且很少选女入宫。当明天子即位十年,身边也只要大婚时的一后二妃。既然连妃嫔都未选过,女官就更无从谈起了。这门官自称下官,倒也并不错。门官乃是九品小吏。
芳馨笑道:“女人好学问,奴婢的名字是陆贵妃起的。”
我笑问:“听闻入宫遴选的有八位女人,大人说在我之前有六位女人进了宫,那另有一名女人呢?”
玄武门正缓缓合拢。落日如灼,高墙镀了一层赤色,于都丽当中,更显苦楚。帝王之家,高处不堪寒;皇位之路,以白骨铺就。
她见我并无异色,神采稍稍败坏:“小妹本与母亲同住,是周贵妃荐了小妹来的。”
窗外暮色四合,殿中早已燃起了九枝玉兰宫灯。上首一只楠木雕花牡丹凤座,两旁有飞檐翘角的香亭。两盏宫灯以脱胎白瓷笼住,莹莹寒光似月辉霜寒。高阔穹顶垂下一只打磨得光溜的大银球,一抬头便能将周遭的人事看得清清楚楚。只见十几个白衣宫女或捧茶服侍,或端立窗扆,都是清一色十六七岁的年纪。
我愈听愈奇:“既然如许好,如何没做皇……”惊觉讲错,赶紧开口。
我感慨道:“承蒙长公主殿下宠遇,也曾知书识墨。”
于锦素的双手光亮如玉,手背上有玉纹般的细细纹路。唯右手知名指指节微微变形,食指指侧有薄薄的一层茧。这是自幼握笔、刻苦习字所构成的。看来她的母亲虽只是卖力洒扫的宫女,她却并未曾辛苦筹划过。
我行了一礼:“多谢大人提点。”又向王大娘告别,“天气已晚,大娘快归去复命吧。”
马车于傍晚时分到了修德门,王大娘扶我下车。门官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穿一身青色圆领袍。见我下车,一面打量我的装束,一面堆下笑来:“这位必是熙平长公主府的朱女人吧?快请进,其他六位女人都到了。”但是见我只要王大娘一人伴随,又道,“奇特,别的女人都带着丫头,如何女人你……看来女人只能单独入宫了。”
我昂首打量四方。修德门西边是一排值房,东边是捣练厂,乃是宫人们浣洗衣衫的处所。捣练厂的侧门朝值房开,几件乌黑的纱衣和披帛晾在竹竿上。晚风阵阵,纱衣如雾气飘零。
芳馨笑道:“天然是圣上与娘娘们都暖和慈悲,惜老怜幼。女人若做了女官,便是这宫里除却天家,最高贵的人了。”
我抚着紫纱裙,心中一动:“皇后娘娘但是爱好紫色?”
芳馨笑道:“听园匠说,这槐树少说也有两千岁了。”
我点点头,抬头细观金水门。但见城门深凹在宫墙以内,构成一个瓮城。城门两侧的宫墙上东西相对两座巍峨门楼,足有三层之高。我不由倒吸一口冷气。遐想当年高思谚带领兵士,在此居高临下,以子母微炮不竭轰击,叛军焉故意机?我又望向正北方的外城玄武门。若当时玄武门紧闭,这便是绝好的瓮中捉鳖之所。玄武门楼头再布下伏兵,南北夹攻,内城稳如泰山。天时和器利,有谁堪敌?
她举眸,目光中隐有克意:“姐姐说得是,mm不该自伤。”又笑问,“小妹是六月初六出世的,不知姐姐的生辰是——”
王大娘道:“回女人的话。我们现在皇城西边,正向北走。一会儿从皇城西北角的修德门入宫。”
芳馨笑道:“女人现在还算不得入宫。待女人在宫里住下,才晓得这宫中真正的好处。”
我环顾四周,但见主殿名为定川殿,东西两配殿名为陂泽殿与度山殿。太古时大禹定九川,陂九泽,度九山,与庶稻鲜,调不足相给,以均诸侯。恰是因为这份功业,才得为舜之嗣。这老槐从太古而生,披戴着先人与天争功的志气,才得如此富强翠绿。
锦素却似不觉,安然道:“不但姐姐,恐怕不知就里的人都会有此一问。”
我恍然道:“十年前……”
我靠近她,她却恍然无觉。一个宫娥上前奉茶:“女人安好,女人请用茶。”我接过茶盏,向她点头行礼。那少女方才闻言回身,向我冷静施礼。我将茶盏放回茶盘,亦屈膝行礼。
李瑞领着四小我抬了肩舆从值房中出来。见我呆望捣练厂,也不滋扰。不一会儿,一个青衣女子走了出来,关了捣练厂的侧门。
从长公主府到皇城,只是换了一个更大的樊笼。但是即便两处都是樊笼,世人还是会神驰更大更高的那座。我悄悄叹了口气道:“王大娘言重了。”
十年前,庆国公和锦乡侯反叛,当明天子高思谚还是太子的时候,便以短长的火器在此阻截两府亲兵,是以轰塌了宫墙。炮声隆隆,弹火横飞,血肉成泥,呼号惨怛,本朝的“玄武门之变”,却不知是多么惨烈景象。正考虑间,肩舆到了金水门。
转过大禹治水浮雕照壁,芳馨扶我走进一处非常宽广的院落。主殿坐落在约丈许高的石台上,甚是深阔。两侧配殿略低,但也筑于十来级石阶之上。墙角立了几只贮满水的影青釉大瓷缸子,正中一棵大槐树有车轮粗细,已斜斜倾倒,用石柱支撑。槐树四周以空心白瓷砖围住,落日下莹莹如玉。枝叶横逸在东配殿上,郁郁葱葱。树下一张石桌、数只石墩。
锦素点头道:“只要新年的时候,贵妃才召我去问问功课。若说常见娘娘的,外臣里,只要禁军神机营统领邢将军的令媛,她是贵妃的入门弟子,跟着贵妃学习剑术。”
但见她脸颊肥胖,略显惨白,眸中却很有神采。我笑着报了本身的姓名,她亦含笑道:“小妹于锦素。”
锦素浅笑道:“周贵妃是我朝建国功臣订婚王周明礼的次女,家学渊源,剑术是极通的。不但周贵妃,尚太后也每日练剑。宫中的女人们如有兴趣,都能够跟着娘娘学个三招两式。但正式入门的弟子,只要邢女人一个。”
于锦素笑道:“小妹贱名,恰是此中‘锦素’二字。敢问姐姐的闺名但是《黄帝内经》中《玉机真藏论》中的玉机二字?”
她樱口微张:“姐姐这身气度,并不似仆人厮养之人。”
我欣喜道:“豪杰不问出处。既来到这陂泽殿,大师都是一样的人。且本朝也不是只问出身不问才德的,不然你我怎能站在这里?”
于锦素行了一礼,说道:“识得姐姐,是小妹之幸。但愿我与姐姐能一道当选,今后相互照顾。”
我行礼:“mm是宫中的前辈,还望多多提点。”长窗外吹进一阵柔风,洁白繁密的槐花如星斗飘聚。香气撩拂,当轩流连。我俩深深一嗅,相视而笑。
我点头道:“小妹并非出自官府,家父乃是熙平长公主府的管家。”
李瑞道:“这墙内里还是捣练厂。只是十年前被轰塌过,厥后重新筑起,那色彩天然比前一段轻些。”
门官笑道:“下官名叫李瑞。女人且等一等,下官去唤肩舆。”说罢回身进了值房。
步辇向左一转,停在一座院落之前。抬眼一看,牌匾上以端方隶誊写着“延襄宫”三个大字。间架严整方直,笔锋劲中带柔。向左望,便是天子高思谚所居的定乾宫的东侧门。
《尚书》有言,“宽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乱而敬”“扰而毅”“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塞”“强而义”,是为择臣九德。定川、陂泽、度山俱言禹为舜臣时,殚精竭虑治水之事。宫名叫做延襄,定是皇家对股肱之臣源源不竭、厥后居上的希冀。虽只是提拔女官,却选在如许一座气势宏伟、寄意深切的宫宇中停止,也算用心良苦。
守门官道:“下官带您进城。这里是外城,内城门还要向东南走上一里多地呢。”
我收敛神思,向李瑞告别。金水门里早有一乘步辇候着,芳馨扶我坐好,四个小内监抬起,又快又稳地穿过一道拱门,进了一处花木富强之所。忽见长长一溜蔷薇花架沿宫墙而立,开得如云似火。我抚着腕上的白玉珠,不由入迷。
我甚是惊奇,一时竟不知该说甚么。于锦素身子微微一晃,伸手扶在窗前。无知昏黄的天井中,已燃起白亮的宫灯。陈腐的槐树横过东边的度山殿顶,在夜色中沉甜睡去。她与我普通,俱出身奴籍,怨不得茕茕孤单,不与众女同列。
她赶紧行礼:“女人客气。陆贵妃的旨意,今晚入宫的女人都是高朋。奴婢芳馨恭候多时了。”
袖子滑下,腕间的羊脂白玉珠莹润而饱满。我不晓得高旸为何会有如许的动机,但是心中不无暗喜。车行得远了,我这才将隐翠香囊取出,系在身上。启帘向外探看,但见青石板路上,长长的车影似一道眷恋的心念,超出护城河,连绵至朱红色的宫墙下。
芳馨道:“可不是么,全部后宫里,延襄宫是最高的。”
芳馨悄悄敲了敲陂泽殿的门,大门自内翻开,两个白衣少女将我引入殿中。芳馨轻声道:“女人请进,奴婢先辞职了。待女人选上,奴婢再来接您。”说罢,关了陂泽殿的门退了出去。
我见她不觉得意,干脆问个清楚:“还请锦素mm见教。”
我笑道:“究竟有何好处?”
我笑道:“望及锦中书,肠断鱼中素,锦素沈沈两未期,鱼雁空相误。”[6]
轻风吹过,老槐叶沙沙作响,如歌如诉。
我惊奇道:“周贵妃竟然会剑术?”
我笑道:“这树如此衰老,依它而建起的宫室必得有巍巍雄浑的气度才行。”
忽听芳馨笑道:“这一面蔷薇是陆贵妃命园匠栽种的。”
她点头道:“怪道姐姐如此不凡。”说罢垂眸,“小妹自幼与母亲充在内宫做贱役,家母当今仍在藏珍阁洒扫。”说着谨慎翼翼地打量我。
我不由好笑。“暖和慈悲”之人,如何敢在金水门楼上,亲眼观赏子母微炮如何将数百血肉之躯轰成齑粉?“惜老怜幼”之人,又怎忍心将废骁王年仅四岁的宗子丢在刀斧之下?手握权益的人,以万事万物为心,又或偶然。
我一笑:“折芳馨兮遗所思,姑姑的名字但是来自《九歌》之《山鬼》?”
李瑞在外道:“女人,请下轿。”话音刚落,一个内侍掀起轿帘,接着一个宫装女子上前扶我。只见她约莫和母亲差未几年纪,身着藕荷色半袖纱衫,挽着快意高髻,簪着两朵杏色宫花。端倪清秀,神态可亲。
于锦素眉眼低垂,悄悄道:“这里除了你我,都是公侯蜜斯,mm不敢期望能选上女官。”
我衷心赞道:“真好。”
听她如许恭敬地回话,我不觉一怔:“大娘何必如许客气。我并不是甚么女人。”
我向她福了一福:“有劳姑姑。”
七位女人,三三两两,或在灯前,或在帘后。她们多身着华服,有丫头奉侍。唯有一人,身着天青色襦裙,双鬟矗立,乌发间却只要一朵紫色胡蝶花。我见她穿得如此清寒,不觉惊奇。如我这般微末的出身,亦不肯太寒酸。哪怕是母亲亲手织就的隐翠,也比她这一身布衣贵重很多。她并不与人说话,茶也不饮,只站在窗前对老槐入迷。
我问道:“这是到皇城了么?”
芳馨笑道:“前面便是女人要去的延襄宫了。”
她又道:“瞧姐姐气度不凡,未知令尊在台中?在府中?”
我将眼泪藏起,款款拜下:“玉机愿长公主殿下福寿安康,承平长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