蚍蜉传

39少室(三)

“三四十骑?”此岸海宽暗叹一声,“寺内配房广众,不差这几十间住地,赵总兵尽管让他们同来寺中便是。”

话说到这份上,赵当世总不能决然回绝了,但想闲来无事陪她逛逛也不打紧,便道:“也罢,但你承诺我,去过了塔林,不管有无佛祖在那边,返来你都得好好睡下。”

正想再说,突听塔林另一侧草木声窸窣,似有人来。赵当世灵敏,一把拉过柳如是,当即藏到一座大石塔前面,情急中没想很多,不防将柳如是抱了个满怀。

“哦,本来如此,是小僧多想了。”海明讪讪堆笑,望向赵当世。

寒灰慧喜道:“赵总兵所言不差,我少林习武有千年传承,历经烽火耸峙不倒,本也不怕三两拨贼兵乱匪来扰。但今时分歧昔日,这李境遇乃是登封间的地头蛇,根底就在少室山,非流贼可比,他在少室山一日,我少林便无一日安宁。即便过几日将他打退了,他后续又将卷土重来,逐不尽、驱不完,日日残害百姓生存、月月扰乱寺僧平静,总非悠长之计。削发人本该慈悲为怀,可若不能一劳永逸永绝其患,对我少林而言,并偶然义。”复长叹道,“唉,如鲠在喉、如芒在背,岂能安稳。”

赵当世笑道:“本该当的,不消如此。”

“他来寺里,莫不是先礼后兵?”

寒灰慧喜道:“不过是威胁利诱,话不投机半句多,我也不肯多谈,便将他打发了。他走前撂下一句话,要我三今后给出答复,不然马上兵临寺外。”

赵当世心道:“主持嫌我带来的人少,已不抱助战希冀,只但愿用我当初在流寇中的声望,劝说土寇拜别,也算是没有体例的体例。”转而想道,“总之龙野那边动静不明,先拖着一日是一日。在寺中见面,我亦没甚险情。”因而拱手道:“主持放心,赵某既受永惠神僧重托,少林事已是我赵某事,必然出面。”

用了斋饭,没有良伴作陪,赵当世在房内和周文赫闲扯了一些旧事打发时候,不知不觉就到夜深。正要卧下安息,不想门外人影绰约,有人“笃笃”拍门。周文赫警悟,鲤鱼打挺从床上跃起,抄起腰刀切近门低声道:“甚么人?”

此岸海宽道:“不错。土寇虽多,也畏我寺兵精锐,旬月来已经不止一次登门,要我寺束手投顺,不然‘踏破庙门,毁灭寺基’。赵总兵来前,这于大忠已经到了,小僧怕他肇事,就周到扼守着寺表里各处险要,故而赵总来时觉得是翅膀发难,一时不察有些过激。”

隔壁住的便是柳如是与连芷,以柳如是之伶牙俐齿,赵当世早想到了有这一茬,道:“寺里就她两个女子,谈得来也在道理当中。”

此岸海宽聪明,一点即通,道:“小僧明白。眼下师父他白叟家正在天王殿内接客,赵总兵可先去寺内等待。”一扭头见赵当世不过寥寥十余骑,有些讶异,“赵总兵虎罴安在?”

此岸海宽居中先容了解罢了,忿忿道:“师父,那姓于的是否又是来胡言乱语的?他此次说些甚么大话?”

赵当世随他步行至天王殿正门前,恰遇一汉大摇大摆劈面走来。赵当世瞥了一眼,见那汉锦衣绣袄、玉带高靴,一副繁华打扮,随行几个伴当也都狐服貂裘,无不是昂头挺胸,趾高气扬姿势。那汉与赵当世擦肩而过,并未多看,赵当世暗问此岸海宽道:“海宽师父,这是那里的员外?”倒觉得是常给少林寺布施的恩主。

固然当日郭如克曾说过李境遇想要与赵当世交友,但这等土寇,想一遭是一遭,赵当世实在不会天真到以为本身一出面仅凭只言片语就能让发兵动众的河南土寇们偃旗而去。赵当世思及此处,思忖道:“若真按这慧喜禅师要求的斩草除根,不出战兵的确难以办到。”又想,“也不知龙野那边办得如何样了。”

此岸海宽本年四十出头年纪,为少林主持寒灰慧喜禅师亲传弟子,被赞“戒德明净,禅学简练,堪为一代榜样”。遵循佛教风俗,“海宽”为其法名,“此岸”则是其号。他既精通经文道义,又兼得技艺韬略,曾数次率寺中僧兵击退来犯的各路土寇,可谓少林镇寺护法。他暮年间曾下山游方历练,偶遇了柳如是,两人就佛法方面相谈投机,柳如是是故以“师兄”称之。现在相隔虽有好几年,但此岸海宽听声辨人,很快就认出了她。

“柳女人,你想如何个说话法儿?”

“阿芷妹子已经睡熟了,奴家睡不着,想找赵郎说说话。”柳如是笑着说道,“周批示,你不会不放人吧?”

那海明五十摆布年龄,生得肥头大耳矮墩墩的,气质辞吐较之此岸海宽完整天壤之别,鄙言粗语,少有削发人的风采。赵当世自想:“龙生九子各有分歧,寺院一隅之地,品格之好坏一样泾渭清楚。慧喜禅师以后,海宽师父想必就是接办少林的最好人选。”

赵当世承诺一声,招手让满宁归去唤人,自与柳如是、连芷等随此岸海宽而行。

赵当世取出永惠的信交给寒灰慧喜,寒灰慧喜看罢,先说一句“有劳永惠师弟操心了”,转问道:“赵总兵此来,带兵多少?”

赵当世没辙,转头道:“老周,你在房里等我。”说完,披好外套,合门而出。到了外头,与柳如是并肩走了几步,方道,“黑灯瞎火的,不是时候。不然明日再说?”

赵当世心中一震,感遭到臂膀间的一丝暖意,也不推让,强装平静点了点头。

赵当世有磨难言,深思:“禅房平静之地,也不好风花雪月,如许也罢。”故而点点头道,“这间雅居给二位女人,我与老周另住一间。”

此岸海宽咬牙道:“小瞧我寺吗?倒叫他来尝尝。”

赵当世浅笑道:“赵某做事不细心,四五十人甲胄光鲜轻易曲解,该提早报与庙门晓得。”又道,“赵某此来,实是受了信阳州灵山寺永惠神僧之托。”

穿过落叶满地的松柏林间,未几时,鲜明可见少林寺庙门。庙门由正门和东、西两掖门构成,门首正中悬黑底金字“少林寺”三字匾额,下方明间的佛台正面乃弥勒佛坐像、后背是木雕韦驮护法神像。门前广庭多立有历代石碑牌坊,甬道两侧分有马道,赵当世等骑便由马道入寺,转到天王殿左边偏院稍作等待。

再行少顷,到了塔林,月光下短草小树间,无数石塔林立,直如尊尊金刚罗汉站着,气势不凡。赵当世低声道:“到了。”却听耳边柳如是呢喃轻语,早是酒徒之意不在酒。

海明被一语点醒,偷看了赵当世两眼,从速道:“小僧在想,这赵施主住的配房只够两人,一人是赵施主,那另一个要放哪位女施主的包裹?”说着,又扫了连芷一眼。

赵当世给周文赫使个眼色,自走畴昔翻开门,柳如是笑眯眯站在那边抬头看着他。

赵当世心下一惊,转头看去,那汉并一行伴当已经出了庙门,耳边此岸海宽续道:“此人叫于大忠,本是嵩县败落户,自恃勇力鱼肉乡里,以拳脚与李境遇交厚。李境遇起事,他也纠合乡中恶棍地痞呼应,占了县北的屏风寨拥众万余,四周劫夺,嵩县、宜阳、永宁等地多遭其害。”

周文赫呆了呆,木讷瞧向赵当世:“我......我......”

柳如是被他盯得不耐,说道:“你要将我包裹那里去?”

海明与几个年青寺僧一并先帮着把赵当世等的行李搬进配房,但接过柳如是的包裹时,一双小眼骨碌碌朝着柳如是转了几转,目光成心偶然来回掠过她的胸脯腰肢,很有些神不思属的意味。

“这么晚了,你来做甚么?连芷呢?”赵当世探探脑袋,不见另有旁人在外。

塔林在配房东南边向,一起走去,寺院廊庑间静悄悄的更无一人。二人只走无话,赵当世却觉柳如是不但将胳膊挽住,不知觉间,竟似把头颈也都倚靠在了本身身上,方知已入柳如是之彀。

天气昏黑,两人又处于假山后背,仰仗着微小月光,赵当世并不知柳如是现在已然羞赧满面,他只想着此地不宜久留,张口道:“柳女人,我们……”

寒灰慧喜这时候说道:“素闻赵总兵有威名,镇得住贼寇,那于大忠三今后将再来寺中讨要说法,届时在寺中立雪亭见面,还请赵总兵能出面替我寺出头。”

赵当世道:“另有三四十骑在核心乡舍。”

“赵总兵当然善战,但五十余骑,怕也只能是当车螳臂啊。”寒灰慧喜忧愁道,“李境遇一声令下,搅动河南群贼,现在自御寨往东,群贼自四方来会,驻扎连缀不断。寺内派人刺探过,少说有个四五万人。”

赵当世说道:“这两日打不起来,土寇晓得少林寺短长,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强攻。至三今后立雪亭会前,土寇只会装腔作势,目标不过施压罢了。我等只顾放心歇息,不必担忧。”毕竟是百战余生,范围更大、局势更莫测的战事赵当世也没少见过,少林寺这点风波在他眼中实算不得甚么。

赵当世乃道:“赵某的部下曾与李境遇比武,其众不通行伍端方,又无精美武备,只凭一股子热血作战,人数再多也只是乌合之众。寺兵有千数,寺周又多钟鼓望楼,扼守险要,以赵某之见,土寇打不出去。”

因有着这层干系在,柳如是上前略略解释,此岸海宽起手表示,严阵待战的众僧兵旋即便撤了刀枪。

寒灰慧喜忧愁寺运,愁云暗澹,当下偶然多说,让此岸海宽安设赵当世等人,自去别处坐禅。此岸海宽对赵当世道:“赵总兵侠肝义胆,肯脱手互助,小僧替寺中谢过。”

海明连声诺诺,不敢再看柳如是,低着头与其他寺僧一并只顾搬运转李、掸平被褥。

此岸海宽却面现嫉恶之色,道:“那里是员外,清楚是山间的土寇。”

“寺中僧兵多少?”

“是我。”听声音,乃柳如是。

“连同赵某在内,五十余骑。”

赵当世未答,柳如是抢白道:“不劳高僧多心,我与阿芷妹子住一间。”

此岸海宽这段日子一心扑在寺院防务上,将赵当世等带到西侧的配房后,让看管天井的师兄海明详确安排,告别拜别。

二人并肩入殿,殿内四大天王像的正中,立一古稀老衲,恰是少林主持寒灰慧喜禅师。

柳如是欢乐道:“那是天然。”当下无人,她竟径来挽住赵当世的胳膊,“赵郎走吧。”

“都有甲胄吗?”

柳如是别过身子道:“到了明日,奴家一定有话说了。”继而转过身,“灵山寺一会,赵郎还要再来一次吗?”

“是,大家有马带甲,步战、马战皆可。”

周文赫点头,起家去房外取了寺僧送来的斋饭,返来笑道:“主公,就这短长工夫,隔壁已经是欢声笑语了。”

当日在配房中,除了远近偶尔传起几声婉转的号角声鉴戒外,风平浪静。周文赫道:“主公,你看这两日若真打起来,我们如何办?”

此岸海宽答道:“千人。”

“我寺兵精而未几,自保不足,灭贼有力。”此岸海宽亦摇着头道。

话语未尽,柳如是俄然“嘘”了一声,对他眨巴眨巴眼睛。他不明就里,正在迷惑,两个声音却从假山那边前后传至。

等了一会儿,此岸海宽走来道:“师父会客已毕,请赵总兵殿内相叙。”

赵当世看看天,黑天之上细云掠过,玉盘般的圆月暴露身来,月色感化中,周遭倒也没有那么伸手不见五指。

“近年土寇横生,小僧不知赵总兵驾临,多有冲犯。”此岸海宽诚心报歉。

柳如是道:“暮年海宽师兄曾和我讲起少林奇事,此中有一事便是待月到中天之时,会有佛祖显灵于塔林中。当时若诚恳许愿,万事皆灵。我瞧彻夜月色正佳,但这偌大寺庙黑漆漆、空荡荡又不敢独去,就想着赵郎为人最好,必是会陪我去的。到了那边,若真有佛祖显灵,赵当世亦可祈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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