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一四六章
张石山看她这副模样,心中已是动容,方要起家去扶,却被一旁伸来的手拦了拦。落轿大人端着茶,渐渐踱到苏晋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本官同你说几句实在话,你听好。”
苏晋正想着是否要与他们挤挤,头顶一方六合潇潇雨歇,回身一看,也不知那里来了个活菩萨为她举着伞,一身陪侍着装,端倪生得非常划一,说了句:“官人细心凉着。”将伞往她手里一塞,独自又往衙里去了。
“本年开岁不顺,甚么世道你心中该稀有。莫说是丢了一小我,哪怕死了人,烧了几座庙,只要天下大抵承平,能揭畴昔就揭畴昔了。为官当有为官者周遭,跟大理寺讲情面熟意,且先看本身身份。”
苏晋翻身上马,上前一拱手道:“覃大人,此处如何就一个司?东城西城的兵马呢?”
苏晋“嗯”了一声。
南城兵马批示使怒喝道:“封路!给老子封路!”
周萍方起家就闻声叩门声。天未明,苏晋站在屋外,眼底乌青,约莫是展转考虑了一整夜:“小侯爷的密帖呢?拿来给我。”
“走的时候,晁清人还在?”
苏晋愣了一愣, 这才隔着雨帘子向他见礼。
覃照林一把揪过他的衣领,目眦欲裂:“没找着?!”那校尉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憋得满脸通红,覃照林把他推开,啐了一口骂道:“一群废料点心!”
“还在。”
四方八抬大轿,落轿的大员一身墨色便服,身边有报酬他举伞, 眉眼瞧不逼真, 不言不语的模样倒是凛然有度。下了轿, 脚下步子一顿, 朝雨幕这头看来。
周萍吓了一跳:“年纪悄悄就官拜高品?”又沉吟说,“不过自景元帝广纳贤达,如许的朝官不至六七,亦有三四。”
周通判字皋言,单名一个萍字,当年春闱落第,凭着举子身份入的京师衙门。苏晋转头看他一眼,忽道:“皋言,朝廷里年不及而立,且是三品往上的大员,你识得几个?”
周萍说三思而行,她不是没有听出来。可有甚么体例呢?她实在不肯欠旁人甚么,点滴之恩,便要涌泉相报,而晁清相扶相持之恩,竟要以命相搏了。她这平生必定艰险,长此以往,还是与旁人少些干系才好。
苏晋略一思考,又问:“你手头上使唤得动的另有多少人?”
如许的信帖面上瞧着没甚么,里头却大有文章——当今圣上以武功国,每月命各翰林院士分发策问,令诸皇子作答,时限三日,答出无赏,答不出却有罚。收到如许的密帖,约莫是哪位殿下躲懒,找下头的人代答。
此为防盗章 阿谁时节老是多雨, 绵绵密密地落在十里秦淮,铺天盖地扯不竭的愁绪。
周萍道:“虽说三品以上的朝官有好几个,可这等样貌,这等气度的,若不是户部侍郎沈奚,那便非新上任的正二品左都御史柳朝明柳大人莫属了。”
周萍要再劝,外头有人催他上值。仓猝洗了把脸,走到门前,转头看苏晋仍旧一副笔走如飞慷慨赴死的描述,只好叮咛:“你要找晁清,我替你想辙,你莫要打动,牢记三思而后行。”
夜里,苏晋回到应天府衙的处所,坐在榻上发楞。
苏晋一起冒雨疾行, 过了朱雀桥,眼看大理寺就在跟前,却有人先她一步, 在官署外落轿。
正中午分,艳阳当空,暮春的天并不算得酷热,苏晋却突然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抽刀子杀?”覃照林生得五大三粗,一抬胳膊就掀起一阵风,将刚爬起来的校尉又扇到地上去,“你脑筋进水了?且不说你能不能分清这里头谁是肇事的谁是平常百姓,就是分得清,这些肇事的即使王八蛋,你敢随便杀?他们但是有身份的举人仕子,没皇命下来,杀一个,赔上你十个猪脑筋都不敷!”
苏晋沉默了一下,声音轻飘飘的:“我猜也是。”
“百来号吧!”覃照林边说边转头扫她一眼,一看竟只是应天府一戋戋知事,顿时头疼地“啧”了一声,嘀咕了一句:“如何来了个不要命的?”才指了指背面的茶坊,不耐烦道:“搁内里儿带着去,别跟这碍眼!”
张石山是识得苏晋的。
“你的人手已然不敷,还妄图着能以一治百,化腐朽为奇异么?”苏晋负手而立,看人覃照林的眼,斥道:“倘若没法弃取,只会顾此失彼,得不偿失!”
那一名端着一盏茶,安静地看着苏晋:“既如此,倒不像干晏子言甚么事。京师衙门不肯接这烫手山芋,以是你来大理寺,请张大人看在昔日情面,拿着戋戋一面之辞去审少詹事?”
受恩于危难,结草衔环觉得报。
太傅府三公子晏子言,当今太子的侍读,时已升任詹事府少詹事。张石山问:“如何证明是少詹事?”
苏晋依言坐下,这才重视那位落轿大人正于座上另一侧闲饮茶。她少小识人颇多,面前这一名模样虽挑不出瑕疵,然眼底云遮雾绕,不知藏着甚么。
周萍仓猝道:“你找死么?知而慎行,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周萍原还困顿着,听了这话,蓦地一惊:“你疯了?”
雨势急一阵缓一阵,廊檐下紧紧挨挨站了一排躲雨的人,看官袍的纹样,与苏晋一样,都是被打发来候着的芝麻官。
苏晋来的路上已略有耳闻。
策问论的是复兴之本,苏晋答罢,清算好笔墨出门。外头又在落雨,雨丝如断线,细且密,她回屋取蓑衣,想了一想,又取了那柄天青色油纸伞。这是柳朝明的伞。苏晋想,此一行,若能撞见柳朝明,便将这伞偿还了。
苏晋策马立于不远处,环境远比她猜想的糟糕。
张石山道:“你托刘寺丞递来的文书我已看了。晁清的案子你且宽解,好歹是朝廷的贡士,我再拟一份公文交与礼部,务必将人找到。”
张石山难堪起来,此事与晏三有关,他要如何管,难不成拿着一枚玉印去太傅府拿人么?获咎太傅便罢了,获咎了东宫,吃不了兜着走的。
正当时,有一校尉跌跌撞撞地从人群里挤出来,哭丧着脸往覃照林身前一跪:“批示使大人,没找着……”
伞面是天青色的,通体一派寂然,大理寺的衙差已先一步寻着这伞的贵气将她往署里请了,苏晋这才想起,这高贵伞是方才那位落轿大人用的。
艰屯之年,三法司碰到毒手案子无不往外推的,大理寺肯接办已是天大的情面,可比及礼部审完公文,动手找人又是甚么时候?读书人一辈子盼着金榜落款,后日便是殿试,晁清等不起的。
张石山一时无言,隔着窗隙去看乌沉沉的天气,春雨扰人,淅淅沥沥浇得民气头沉闷。
她再向覃照林一拱手:“覃大人,你且将你手底下百号人分抽八十人,守住朱雀巷南面两个出口,从那边分散人群,只要不让肇事的从城南正阳门出城,其他都可从长计议。”
倒是座上那位落轿大人悠悠开了口:“晏子言来过,厥后又走了么?”
茶坊外头重兵扼守,想也不消想,几个朝廷大员就躲在里头。
“这还用问?那群暴脾气的王八羔子铁定在哪儿跟人干起来了!”覃照林骂道。
贡士名册她看过,八十九名仕子,只要一个姓许的。
苏晋默不出声,在案几上抹平一张纸,沾水研磨。笔落纸上,斯须便勾画出一幅人像。周萍锁眉看着,竟渐渐看痴了,那纸上人长得极好,一双眉眼仿佛本就为山川墨色染就而成。
到底是读书人,满腹诗书读到骨子里,尽化作清傲。都说膝下有黄金,若不是为了故交,一辈子也不要求人的。
苏晋淡淡道:“危墙虽险,另有一线朝气,总好过屈身求人。”
熙攘的巷陌仿佛如一头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兽,将来往的百姓,保持次序的官兵卷出来。间或有肇事的不管地往里冲,有人哭而喊之,有人愤然斥之,有人揭竿欲起,有人极力想挤出人群,却分不清东南西北哪端才有前程,推搡之间,也不知是否将人踩在足下。
这是个多事之春, 漕运案, 兵库藏尸案数案并发,大理寺卿忙得焦头烂额,成日里将脑袋系在裤腰头上过日子,是以署外衙役见了苏晋的名帖,不过京师衙门一名戋戋知事,就道:“大人正在议事,烦请官人稍等。”也没将人往署衙里请。
可朱雀巷呈“井”字状,四通八达,他手底下的人多数被卷进人潮身不由己,余下的还要护着几个朝廷大员的安危,那里来多余的人封路。
也的确是愁得很了, 春闱刚过, 榜上驰名的贡士就丢了一个,今早去他住处一看,桌上还搁着誊写一半的《大诰》,但是生不见人, 死不见尸。
贡士失落是要去大理寺登案的, 可惜天公不作美, 走到一半, 春雷隆隆作响,斯须间就落了雨。
眼下京师高低全都乱了套,四周都有肇事的人,传闻还稀有名仕子举着“裘舞弊,南北异”的灯号闹到了承天门外。
苏晋愣了半日,才问:“你说的许探花,全名但是叫作许郢,许元喆?”
苏晋想起一个句子来,晓开一朵烟波上。
果不其然,那校尉连连点头道:“对,对,恰是这个名儿!”
苏晋不言语,独自从一方红木匣子里将密帖取出,帖子左下角有一镂空紫荆花腔,里头还写着一道策问。
苏晋没抬眼,回了句:“记得帮我画卯。”
苏晋也不是非等不成,将文书往上头一递也算交差。
大理寺这条道儿,是完整被堵死了。苏晋躺倒在榻上,想起四年多前,她被乱棍加身,昏死在路边。只要晁清来寻她。风雨连天,泥浆沾了他的白衣袖子,他将她架在背上,干脆连伞也扔了。苏晋浑浑噩噩间说了声谢,晁清脚步一顿,闷声回了句:“你我之间,不提谢字。”
邻屋的周通判看到了,问:“那位张大人将你回绝了罢?”又点头叹道:“我劝过你,这些当官的老不修,活似臭茅坑里的石头,一则陈腐,二则嗜‘蝇’,你何必自取其辱。”
也是奇了,这世道,伞的脸比人的脸好用。
苏晋被这话一堵,半晌才吐出一个“是”,双膝落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响头,“请张大人帮门生一回。”
肇事的与百姓混在一起,都在这乱成一锅粥的街巷中煮成一团烂鬻,已然分不清谁是谁了。
“你懂个棒棰!”覃照林呔道:“把人都教唆走了,谁他娘的给老子捞人去?谁他娘的给老子抓肇事的去?!”
苏晋搁下笔,问:“这小我,你识得否?”
苏晋上前一步将校尉扶起,捡重点问道:“你方才说找人,可另有甚么人陷在人群里头?”
但这名失落的贡士与她是仁义之交,四年多前,她被逐出翰林,若非这位贡士帮衬,只怕举步维艰。
校尉见面前这一名虽是文质墨客,比起已气得七荤八素的覃照林,好歹还算平静,便实打实交代道:“回这位官爷,当真不是俺们不细心找,只是这新落第的许探花谁见过?单凭一张画像可不成呀,搁俺们大老粗眼里,你们这些读书人都长得秀鼻子秀口一个模样。”
苏晋将桌上一杯冷茶泼到砚台里,碾墨铺纸,落笔就答。周萍在一旁看得触目惊心,赶紧将门掩上,跟过来问:“昨日我要烧这密帖,你拦着不让,内心就有这筹算了?”
苏晋道:“手持一枚晏家玉印,贡士处所的武卫验过的。”
见到大理寺卿,苏晋昂首施礼:“下官苏晋,见过张大人。”
宫中端方严苛,虽说密帖经手之人甚少,但若铁了心要查,也不是查不出的。半年前,钦天监一名司晨就因帮十四殿下代拟了一道策论被活活打死。
他出身翰林,客岁才被调来大理寺。当年苏晋二甲落第,还在翰林院跟他修过一阵《列子传》,可惜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现在再见后生,昔年一身锐气尽敛,张石山心中可惜,言语上不由暖和几分,指着一张八仙椅道:“坐下说话。”
“走了。”
校尉摔了个狗啃泥,爬起来顺了两口气道:“大人,要不抽刀子杀吧?”
苏晋想到这里,道:“不瞒大人,此事京师衙门也查了,晁清这几日都在处所勤奋,并无可疑之处。只失落当日,太傅府三公子的来找过他,像是有过争论,以先人才不见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