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雨连天

22.二一章

羽林卫跟着朱悯达浩浩大荡拜别,朱南羡卸了束缚,伸手摘了堵在嘴里的布巾,然后吐了一口淤血,翻身抬头躺在地上,愣愣地看着风雨欲来的天幕。

沈奚诧然道:“这如何是混闹?”拿下巴指了指朱南羡,又指了指柳朝明,“一个嫡皇子,一个百官之首,这阖宫高低除了陛下与姐夫您,最金贵的主儿都跪在求死,我不跟个风求个死,岂不太没眼力见儿了?”说着,推了一把跪在身边一脸茫然的朱十七,催促道:“快,求求你大皇兄,让他赐我二人一死,让我们也沾沾十三殿下与柳大人的荣光。”

朱南羡转头看他一眼,仿佛不想多说,只问:“你来干甚么?”

朱悯达不悦道:“如何,现在本宫想杀小我,还要跟都察院叨教一声?”

两人没走两步,朱悯达又叫了一声:“柳大人。”

方才朱悯达以本身做筹马的一番性命买卖,苏晋怎会瞧不明白。

柳朝明声色沉沉:“请殿下一并惩罚。”

沈奚看他这副模样,轻飘飘道:“我晓得你在想甚么,你是不是感觉本身高高在上却没法掌控运气?感觉本身贵为皇子却连一个想庇护的人也庇护不了?是不是恨本身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却无计可施。朱十三,你是不是感觉本身白活了?”

被折腾过一番的宫前苑终究温馨下来,朱悯达看了一眼朱南羡,见他仍怔怔地盯着苏晋分开的方向,内心头一股肝火又涌上来,甩袖走了。

朱南羡面无神采地喊了一声:“十七。”

朱南羡又转回脸盯着天幕,懒得再理他。

恰是这时,殿阁另一端传来怯怯一声:“大皇兄。”

他冷冷道:“此子虽是柳大人传进宫的,但他所犯之错与都察院的审判无关,柳大人无需挂怀。”

沈奚道:“即使你救了他,但也是你让他置于险境。你贵为殿下,却没有无上的权力,你乃至生于善于这无上权力的隐蔽之下,你的身后必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你,你行差踏错一步,就会有人将遮住你既定线路的树桠连根拔去,你的庇护,对微不敷道的人而言,反而是一把双刃剑。以是你若真想庇护谁,不然你充足强,不然他充足强,不然在此之前,爱而远之,一定不是一种保全。”

朱南羡眼神暗淡下来,终究似有所悟。

羽林卫愣愣地看了眼手里的麻绳。

沈奚顺杆子往上爬,当即做了一个领命的手势,看了一眼被捆在刑凳上正盯着本身的苏晋,指着一旁的羽林卫道:“你还管他做甚么?戋戋八品小吏,想死也该排在本侍郎背面,你这就将捆他的那根绳拿过来。”

沈奚嘻嘻一笑,看向刑部大牢的方向:“我啊,我有个仇敌快死了,我来给他送一顿上路饭,毕竟做了一辈子仇敌,也是缘分嘛。”

他这一番话如同利刃,一起劈风斩浪地砍到朱南羡心上。

朱悯达的唇边含着一枚含笑,仿佛方才的森森肝火不过是一个打趣:“柳大人常日公事缠身,与东宫来往的少了,连上个月小儿周岁,也是只见贺礼不见其人。下个月末是太子妃的寿辰,还望柳大人必然要来。”

朱悯达与太子妃豪情甚笃,对这名常来常往的小舅子也多三分宽宥,并不计算他没分没寸,而是道:“你先带十七回东宫,等本宫摒挡完此办事件,归去一起用膳。”

朱悯达眉头微微一蹙,眯眼看了刑凳上的苏晋一眼,淡淡道:“柳大人这是做甚么?快快平身。”

羽林卫为苏晋松了绑,苏晋因方才挨了一杖,脚落在空中另有些发颤,一名内侍要上来掺扶,她摇了点头,往一旁避开了。

却说沈奚有两个倾国倾城的家姊,此中一个嫁给了朱悯达做太子妃。是以他虽是臣子,幸沾得家姊仙颜的荣光,混成了半个皇亲国戚。

朱南羡道:“把雄威刀拿来,本皇兄本日非得剁了这姓沈的王八蛋!”

朱南羡扣紧五指,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滚”字。

沈奚嘻嘻一笑,这才施施然拜下。

朱南羡转过甚,怔怔地看着他。

朱悯达侧目望去,朱十七与一名身着孔雀补子的人正立于殿阁一侧。

她转头看向廊外浸在水幕里的夜色,淡淡道:“我在想,这场雨,何时才气畴昔。”

看似安静的皇座之下权势林立,身在旋涡当中,哪怕位极人臣,也是浮萍之身。

沈奚一本端庄地盯着他,说道:“这事儿就奉告我们,在这深宫当中,养猫不如养鸟,养鸟不如斗蛐蛐儿,古今百代君王,数万皇子,爱斗蛐蛐儿的多了去,因玩物丧志杀猫诛鸟有之,可你听过灭蛐蛐儿的吗?”然后他嘻嘻一笑,抬高声音道:“殿下,微臣新得了一只蛐蛐儿,起名‘虎将军’,一对长须威风得紧,看你如此郁结难明,不如微臣将它进献给你吧?”

眼下朝臣宫人俱在,朱悯达听得这一声“姐夫”,黑着脸斥道:“猖獗!”

面前被沈奚搅和得鸡飞狗跳,朱悯达却在这喧哗中沉着下来。

朱悯达身上毕竟留着朱景元的血,他认定的事,旁人越是劝止,越是要不吝统统去做。

沈奚劳心劳力地搅和一番,总算得了个善果,扶住空中跌坐在一旁,看着朱南羡这一身狼狈样,啧啧两声问道:“朱十三,方才阿谁被绑在刑凳上的,就是当年你为了他,差点卸了曾友谅一条胳膊的那位?”

柳朝明并不起家,而是道:“殿下,苏知事是都察院传进宫审判的,现在犯了错,也该由都察院一力承担。”

苏晋一起跟着柳朝明回都察院。

朱悯达被他搅得一阵头疼,骂道:“让你滚便滚,还跟着混闹!”

这是苏晋第一回见到沈青樾,君子翩翩,眉眼如画,眼角一颗泪痣笑起来平增三分风骚飒然,只可惜,抢着麻绳往脖子上套的模样实在太煞风景,乃至于她常常回想都清楚如昨。

朱南羡问:“甚么事理?”

在景元帝残暴的苛政下,被矫枉过正的朝纲无不彰显着一种岌岌可危的君臣失衡。

柳朝明回顾一揖,神采无波无澜:“多谢殿下相邀,太子妃的寿辰,微臣必然到。”

端立在一旁恐怕他十三哥想不通自行了断的朱十七赶紧道:“在呢在呢。”

苏晋眸色一黯。

数年以后,苏晋升任尚书,位极人臣,沈奚因一桩小事栽到了她手上,便套友情问她,可否看在好友的面子上,私底下惩罚则个算了。

苏晋高坐于堂上,清冷说了声:“好。”然后扔下一捆麻绳道:“当年绑我那根,你拿去勒脖子吧。”

柳朝明道:“殿下恕罪,微臣并非此意。但苏晋冲犯太子殿下,微臣自发难辞其咎,殿下若要惩罚,便连微臣一并惩罚了罢。”

长风过境,这一场蓄意已久的急雨终究在薄暝时分落下,天一下就暗了,连朝霞都来不及附于云端。

是他打动了,几乎顾失大局。

沈青樾说得对,柳朝明是百官之首,苏晋不过戋戋八品小吏,为了这么一小我跟都察院对峙不下,不值得。

而柳朝明的话,也是被这风送入耳畔。

沈侍郎夙来是个瞎凑热烈的,听了这话也不挪腿脚,当下拽了朱十七一并在朱悯达跟前跪了,煞有介事地说:“姐夫正活力,我这小舅子如何好走?这么着,归正姐夫要罚人,不如顺个便,把我跟十七一并也罚了吧?”

朱南羡眸色一伤,喉结高低动了动,哑声问道:“为甚么?”

他嘲笑出声:“好,好,如你们所愿,本宫先杀了他,再将你二人一一问罪!”

沈奚抬头伸出脖子:“对,就姑息这团麻绳,从速过来把本官勒死。”

事到现在,倒是说甚么都仿佛都不该该了。说谢吗?谢字太轻,今后都不要说了。说些别的?可心中负债累累,实难再开口。

柳朝明的脚步一顿,回过甚看她锁眉沉思,轻声问了句:“在想甚么?”

朱悯达气不打一处来,怒喝一声:“沈青樾!”却不知当说他甚么才好。

沈奚挑眉道:“还不明白?这么说吧,七殿下小时候有只猫,白绒绒的,很通人道,你记得吗?”

他包扎好的膝头在方才的挣扎中又排泄血来,除了牙龈,指腹也抓得血迹斑斑。

这便是跟东宫买命的代价吧。

特别当这名建国君主已垂老迈矣,各皇储拥藩自重,谁又不觊觎那至高无上的皇权呢?

“你可愿来都察院,今后跟着本官,做一名拨乱归正,守心如一的御史。”

苏晋走到柳朝明身边,与他一起跟朱悯达拜别。

朱悯达看了眼被俘在地仍然搏命挣扎的朱南羡,又看了眼跪在一旁断交请命的柳朝明。他不明白,不过是一名从八品知事,即使胸怀斑斓之才,在巍巍皇权之下,也只是一只蝼蚁,而他贵为太子,想杀一只蝼蚁,就这么难?

“厥后有一日,那白猫病了,七殿下为此焦急了一日,没有去翰林进学,当日夜里,他母妃就命人当着他的面,把那只猫活生生地剥皮杀了。”

朱悯达目色阴鸷,嘲笑一声问道:“若本宫要他死呢?”

沈奚四两拨千斤道:“你想晓得为甚么吗?”

突但是来的急风裹挟着水星子吹迷了苏晋的眼,狼籍的雨滴仿佛被搅开一个豁口,竟能拨云窥见星光。

朱南羡点点头。

朱悯达喝住沈奚,凛然道:“君不君,臣不臣,像甚么话?”然后侧过身,对柳朝明道:“既然有柳大人作保,苏知事这回的错误,本宫便不究查了。”然后叹了一声,“罢了,看在都察院的情面上,此子就让柳大人带走吧。”

起码保住她的,不是他。

柳朝明也转头望向这夜中雨,似是不经意道:“风雨不歇,但能得一人同舟,也是幸甚。”

夜雨风灯,映在柳朝明眼底化作深深浅浅的光,苏晋抬眸看他,轻笑了一下,笑意不达眼底。

可有甚么用?五年前他没有保住苏晋,换了五年后,他仍没有。

孔雀补子抢先一瘸一拐地走来,笑盈盈叫了朱悯达一声:“姐夫。”

然后他顿了一顿:“苏时雨,本官有句话想问你。”

朱悯达心底一沉,公然又是为了苏晋。

柳朝明却不让步:“敢问殿下,苏晋所犯何事?”

沈奚道:“十三殿下,你晓得这个故事奉告了我们甚么事理吗?”

此人不是旁人,恰是前一阵儿因进言“南北之差约莫曲解”,被他爹打折了腿的户部侍郎沈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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