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雨连天

34.三三章

柳朝明这才移目看向她,半晌,轻声问:“为何要入仕?”

柳朝明负手望着远处道:“你当年流浪,为何不来柳家乞助?”

风拂过,女贞子簌簌落下。

苏晋一怔:“大人这话是甚么意义?”

苏晋倏然退开一步,愣怔地看着他。

他看了眼身着本身少年衣衫的苏晋,眸光微微低垂,一时没有说话。

谁知阿留说完,并不退出隔间,反是走上前去要为苏晋换衣。

苏晋微一点头:“不晓得,走一步看一步吧。”

阿留有点没想明白,说道:“大人自开府以来,除了沈大人几个不请自来的客,这还是头一回将人带回府上。我与三哥打幼时跟着大人,晓得大人生性寡淡不爱热烈,但这接客之道,重在一个别贴热忱,阿留倒是懂的。”

夏光恰好,柳朝明负手站在一树女贞子下,细碎的白花坠在枝头,他身着仙鹤补子,长身玉立。

安然问:“大人要在那里见客?”

苏晋晓得柳朝明问的柳家乃杭州他这一支,谢相的好友孟老御史在兵起年间曾在柳家任师,谢相也曾去作客,颇受柳老恭敬,算是半个旧友。

柳朝明问:“以是你便得过且过?”

柳朝明垂下目光,斯须才道:“你……在朝中,还甚么心愿未了?”

他别过脸道:“你身为女子,假作男人入仕已是离经叛道,莫非还要在此处越陷越深?”

阿留跟在她的身后,又殷切道:“苏公子,小的等下为你打水去吧?”

苏晋的身影微微一滞。

柳朝明点头道:“脚结壮地,且顾眼下,也不失为一种保存之道。”然后他俄然问苏晋,“你幼时可曾传闻过柳家?”

安然咽了口唾沫道:“是如许,方才沈大人不知何时来了,猫在书房外听了半日墙角,眼下正在正堂等着您。”

心中思路像纷繁雪,沾地即化,杳无踪迹。

幸亏安然赶来书房,看到阿留的老弊端又犯了,一手拽住他的胳膊,独自将他往外拉,一边道:“跟我出去。”

柳朝明听到开门声,回过身来,日晖斜照,淡淡铺洒在他的眉梢,本来非常都雅的眉眼就像覆上一层光晕。

她背回身去:“大人,你我都是浮萍之身,早在踏入宦途的一刻,已陷在这泥潭当中,时雨不盼独善其身,只愿死守本心。”她说着,蓦地悄悄笑了笑,“大人不是还问我,可愿去都察院,做一名拨乱归正,守心如一的御史么?”

苏晋点了一下头:“有劳。”

柳家乃大儒世家,自前朝一向耸峙不倒,数百年出过无数将相贵爵,虽也有在争权中流血捐躯的,但家属枝叶深广,未曾伤其底子。

“你能够去杭州。”柳朝明打断道。

阿留道:“哎,三哥,我还没说――”

谢相去作客后的原话是,柳家有子,自字为昀,其人如玉,光彩内敛。

奇特她清楚是个女子,他却像在她身上,看到了彼时的本身。

然后他避开苏晋的目光,轻声道:“我的故里。”

安然道:“是,必然堵,堵一整日。”

少倾,苏晋换好衣裳,排闼出去。

柳朝明寒声道:“找东西把他的嘴堵了。”

柳朝明一时怔住。

柳朝明带苏晋绕过前院,进了书房。

阿留笑道:“苏公子,您身形纤瘦,这是大人少年时的旧衣,小的已拿皂粉洗过几次,年年都会用香熏过一遍,公子放心穿。”

伴着话音从里头走出两名陪侍,此中一人苏晋见过, 是当日在大理寺风雨里给她送伞的那位,叫作安然, 另一人身着素白长衫,五官清秀, 与安然有几分像, 约莫是兄弟两个。

苏晋低声一笑:“当年流浪,亲眼目睹嫡亲之人被残害致死,是谁也不能信了,且蜀中回杭州千里,我彼时不忿,只求苦读为阿翁洗冤,该要如何去?”

她垂眸笑了一笑:“但是我分开了又能如何样,我已孑然一身,在那边不是聊度此生?天下之大已无归处,还不如留在这个是非地,尽己所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行车至柳府, 小吏去叩府门。

两人一起迎上来, 却又在看到苏晋的一刻同时顿住,对视一眼, 安然惊奇地问:“大人,这是您……请到府上的客人?”

苏晋抿了抿唇才无不怅惘道:“当年阿翁冤死,内心不甘不忿,一门心机惟要为他讨个公道,讨回明净,才苦读入仕,可惜,”她语气一涩,“厥后发明,所谓公允,明净,公理,偶然候只是当权者勾引百姓的手腕,它们只能存于天下制衡,万民一心的法例以内,不然,一文不值。”

苏晋刚把外衫解下,就听到外头安然一时没捂住阿留的嘴,絮干脆叨的声音又响起:“不是,柳大人,您如何也出来了,不就换个衣裳么……”

苏晋走畴昔与他一揖,唤了句:“柳大人。”

阿留称是, 一脸猎奇地又想说甚么, 被安然一个眼风扫过来,只好领命走了。

安然自廊外探了个出来:“备好了,苏知事这就要去歇了么?”然后对苏晋一笑,“小的这就带知事畴昔。”

柳朝明微一点头,余光看到苏晋在那株女贞树下默立了半晌,朝他深深一揖,折往配房处了。

“你只当我,没说过这话。”

柳府是素净的, 约莫因为仆人不常在, 府内连着下人统共不到十人,清寥得实在不像官居二品的左都御史的府邸。

柳朝明经年公事缠身,经常没日没夜地待在都察院,甚少回府,是以听了老仆这一声唤,府内瞬息就有人叠声接了一句:“大人返来了?”

苏晋自这风中抬起眼,望着柳朝明:“我若走了,大人呢?当日大人在宫前苑已拿都察院的态度跟东宫买了我一命,现在我成了太子殿下的证人大人却要送我走?那大人今后要如安在东宫与七王之间安身?”

苏晋不解:“大人要我去那里?”然后她似有所悟道:“大人要我分开京师,分开这个是非之地?”

苏晋犹疑了一下,应了声“好”,将衣裳接过折身去隔间。

那是他幼年时的衣衫,未及弱冠,意气风发,心胸弘愿。

柳朝明移开眸光,目色沉沉地看着躺在泥地上的女贞子,轻声道:“来都察院的事就此作罢。”

碎花拂落她的肩头,顺着衣衫滑下,跌在地上。

他说着,又看向苏晋,殷勤地续道:“苏公子,您不晓得,您但是大人头一回请来府上的人,是高朋。等下阿留为您更完衣,再为您打水,您身上穿的这身不太洁净,阿留待会儿帮您洗了,对了,苏公子您喜好吃甚么,小的让刘伯去备着……”

他说着,沉了一口气:“昨夜之局,你已卷入太子与七王的争斗当中,觉得这就算完了吗?朱悯达现已猜出你是女子,以他的脾气,定会操纵这一点再作文章。如果承平乱世便也罢了,可现在陛下已老,藩王盘据,数百年前,西汉‘七国之乱’西晋‘八王之乱’历历在目,史鉴在前,党争愈演愈烈,少则一年,多则三载,全部朝堂必然如嗜血旋涡,无人幸免,你也一样。你若再往下走,必将深陷泥潭难以脱身,到当时堕于万劫之渊,恐怕连我也难以保得住你。”

柳朝明看苏晋一眼, 道:“书房。”

苏晋道:“传闻过,但幼时只知柳昀,不知柳朝明。”

柳朝明拂身走往长廊,问道:“安然,配房备好了吗?”

苏晋笑了一下:“也不算,我既选了这条路,说甚么也要走下去。当时已入仕,便一心想着把面前的事做好。”

苏晋不由看了柳朝明一眼,柳朝明一愣,将目光避开了去。

苏晋微微一怔,问道:“大人图甚么?”一顿,不由又问,“是老御史临终前,大人承诺过要照顾我?”

安然将苏晋带到配房,又亟亟转回书房,看到柳朝明竟还站在长廊处,不由上前道:“大人,小的无能,没法为大人分忧,且另有一桩事,说出来怕更添大人愁闷。”

柳朝明淡淡“嗯”了一声,叮咛道:“阿留,你去给苏知事备一身洁净衣衫。”

柳朝明看入苏晋的眼:“想找到晁清?想杀曾凭和曾友谅以报他二人当年侵犯你之仇?还是想为谢相洗冤?”他顿了顿,“这些我能够替你去做,但你,必须走。”

柳朝明看了苏晋一眼,也出了书房,将门合上。

与此同时,外间冷冷传来一句:“阿留。”柳朝明微蹙着眉,目光落在屋外,“出去。”

他提及话来拉拉杂杂的没个完,苏晋与柳朝明均一时无言地看着他。

柳朝明拧眉扫他一眼:“但说无妨。”

阿留已经把衣衫备好了,托盘上一袭月白直裰,靠近了,还能闻到杜若暗香。

开门的老仆见了柳朝明, 惊诧道:“大人返来了?”

柳朝明不知该当如何答,心中感觉是,但一时候又感觉不像是。

柳朝明“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她身后的翘檐上:“你可想好今后如何办了?”

安然探进个头来跟苏晋赔罪道:“苏知事包涵,我四弟有洁症,又非常话痨,您多多包涵。”说着,一手捂了阿留的嘴,将他连扯带搡地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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