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雨连天

36.三五章

甬道两端都有门,北端是入口,南端通往中午门外。

苏晋双膝落地,面向柳朝明直直跪下,垂着眸道:“恳请大人,收时雨做一名御史。”

沈奚默了一默,仿佛在尽力想该说些甚么,终是一叹:“他一辈子狷介,把庄严看得比甚么都重,眼下落得这副风景却让我瞧见,想必感觉不堪。每回我来,他都要与我吵上一架,当是不肯再见我这个仇敌了。”

长眉凤目,白衣广袖,好像古画里的魏晋名流。

悟道虽迟,幸而未晚。

苏晋感觉本身平生从未有一刻像现在如许复苏而果断。

苏晋这一觉从天刚亮睡到入夜,醒来时已是半夜, 安然出去讲户部的沈侍郎已在柳府等她一整日了,要带她进宫见晏少詹事。

正如柳朝明所说,暗夜行船,只向明月。

半晌后,他弯身拾起被晏子言置于地上的酒盏,斟满一杯杏花酿,对着宫楼无尽的风声处遥遥举杯,抬头一饮而尽。

苏晋俄然想起柳朝明那句——你就当我,没说过这话。

沈奚看着远处矗于在长风中的巍峨宫楼,一时无言。

孙印德脸上也挂了彩,听了这话,“哼”着嘲笑一声道:“跟本官有干系么?老太婆不知从哪听来的她孙子舞弊被抓,一向缠着本官为他洗冤,本官只好跟她说句实话。再说了,陛下的圣旨早就下来了,她的孙子早也死了,她七老八十的,活着也是拖累,本官说的不对么?他孙子该死,让她跟着她孙子去,也好一了百了。”

苏晋点头道:“我来送少詹事一程。”

暗夜中, 刑部大牢门口点着灯火, 往下走一条深长地甬道,两侧皆是铁牢, 黑漆漆的,偶有月光透太高窗照出去,能看到牢里关着的犯人。

言罢,再也不转头,大步流星地往午门外走去。

柳朝明本想回绝,却在她的眉间看到了异乎平常的清楚与断交,话到了嘴边,化作一句:“为何?”

“此生当代,此志不悔!”

晏子言抬目谛视着苏晋:“我晏子言,从小到大,天赋不及柳昀,智巧不及沈青樾,但我向来死守本心,对我而言,是就是,非便非,便是接受不白之冤又如何?我信逝者如此,也信百姓民气,我信赖总有一天,青史会还我一个公道。”

桌案上放着一双鞋垫,是阿婆比着她靴子的大小为她做的。

苏晋垂眸道:“有些话我眼下提或许不该当,但腐败如少詹事,不会不知圣心所向,倘若少詹事您不自请查仕子舞弊的案子,或者查了今后,态度站得模棱两可一些,也不至于如本日普通。”

他又道:“你不一样,你与他订交不深,他快死了,有甚么不肯与我说的,或许愿与你说。”

退思堂内团乱糟糟的,案椅倒地,周萍一脸乌青,被两名衙差死死制住,却还是目眦欲裂。

苏晋虽没想明白晏子言为何临行刑了要见她, 但思及人之将死,也并未推委, 跟沈奚上了马车。

晏子谈笑道:“这话沈青樾也提过,气极的时候,还嘲笑我非要跟他对着干死了该死,固然我最后的确是为了跟他对着干,才认定南边仕子舞弊,自请查案,但是,”他一顿,语气蓦地变得非常笃定,“你若亲眼目睹这些仕子之死,亲目睹了他们苦读平生的才调与但愿被轻贱,被欺侮,你站在我的态度,莫非不该为他们讨回公道?宁溘死以逃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注1)”

苏晋道:“这也是受沈大人所托。”

孙印德怒喝道:“大胆!你小小从八品知事,竟敢对本官颐指气使,谨慎本官上奏朝廷,告你不敬之罪!”

苏晋不知当说甚么好。

周萍听了这话,目色中的愤激俄然化作无尽的哀楚,张了张口,哑声道:“怪我。昨日上午,我看到阿婆一小我出去,她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抹眼泪,我本已留了个心眼,还问她但是出了甚么事,她说她只是想元喆了,没想到厥后……”

幼时家破人亡的不忿与不甘在见地过世态炎凉宦海浮沉后化作乌有,只剩满心的怅悲与怅惘。

哪怕那年被吏部构陷,也仅凭了求生的意志,一步步从死人堆里爬出来。

现在再见他,几近要认不出来,一身脏污的囚袍遍及血痕,瘦骨嶙峋的模样哪另有昔日风采。

然后他顿了一顿,又是一笑:“苏时雨,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

苏晋道别了沈奚,往承天门而去,心中不竭想着晏子言最后的话。

孙印德嘲弄道:“不假别人之手?你不过戋戋知事,本官看你还能掀起甚么风波。难不成还能爬到本官头上不成?哦,你怕是不晓得吧,再过几日,本官就要升任了。”

晏子言晃了晃手里的杏花酿,抬头一饮而尽,“哼”了一声道:“我才懒得跟他吵,我就是看不惯他每返来一副少言寡语的模样,从小到大非要气死我的干劲到那里去了?嬉皮笑容玩世不恭的干劲到那里去了?我不跟他吵两句,只怕他会闷死。”

哪怕要蜉蝣撼树,哪怕会螳臂当车。

是京师衙门的赶车的杂役阿齐来了。

安然命人停了轿,柳朝明走出来,看了眼苏晋,屏退了轿夫。

晏子言走到门口,俄然回过身,看向长道无尽的深暗处,举起酒杯,大声道:“斗了一辈子,这一役,但是我略胜一筹?”

“那你就任她曝尸荒漠?”苏晋冷目谛视着,寒声道:“孙印德,我将阿婆留在我的屋舍,不求你帮手照顾,只求你能积点德,不管不问便好,你以马府之局把我支走,回过甚来就是这么积善的?”

孙印德道:“苏晋,你不要信口雌黄,许元喆是皇上亲下旨点名道姓的乱党,凭你一口一个委曲,足以叛你违逆圣上,千刀万剐不敷以赎罪。”

苏晋还记得上回见晏子言的模样。

苏晋脑中像是有甚么东西轰然炸开,她不再说话,当即一扬缰绳,打马扬尘而去。

他似在闭目养神,听到牢门的动静,蓦地展开眼,看到苏晋,愣了愣道:“是你。”然后他沉默一下,往苏晋身后看了一眼,轻声问:“只要你一小我么?”

孙印德轻视一笑道:“撵她赴死?她投河他杀,是本官推下去的?”

柳朝明悄悄地看着她,轻声道:“本官是问,为何要做一名御史?”

苏晋守在承天门外,也不知等了多久,才见柳朝明的肩舆从里头出来。

晏子言待要再说甚么,牢门的锁俄然一响,“哐当”一声,是时候到了。

行刑队走到中午门外已不见身影,朝阳初升,沈奚不知何时提着杏花酿也来到轩辕台,轻声问:“他方才,可有留话?”

阿齐道:“小的也不清楚,仿佛是跟知事大人收留的阿婆有关。”

苏晋心中有不好的预感,没等他说完,跳上马车打断道:“是出了甚么事?”

然后她看了眼被衙差制住在地,满目悲忿的周萍,又看了眼一腔愁哀的刘义褚,蓦地折回身去,亟亟赶回本身的屋舍。

这一刻,他虽一身脏污囚袍,但苏晋仿佛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他昔日不成一世的风采。

晏子言点了一下头,拾起那坛杏花酿,为本身斟满一杯酒,起家走出牢门,却又在转头道:“为甚么不?你胸怀斑斓,不如跟着他,做一名拨乱归正的御史。这天下万马齐喑,终归要有人发的出声音。但愿我身后,终有一日,有御史,有闲人,为我提上一笔,让晏子言,许元喆如许的名字,能早日在青史中重见天日。”

获得宫门处,身后俄然有人唤了一声:“知事大人。”

苏晋脚步一顿,回过甚来道:“那就给孙大人道贺了,另还盼着孙大人记取,不管你用何种手腕,爬很多高,我苏晋,总有一天定会让你跌下来,摔得粉身脆骨,给那些平白冤死的人陪葬。”

苏晋点了一下头:“少詹事说,与沈大人做了一世仇敌,累了,来世,愿为知己。”

但愿我身后,终有一日,有御史,有闲人,为我提上一笔,让晏子言,许元喆如许的名字,能早日在青史中重见天日。

“大人之志,亦是时雨之志。”

孙印德厉声道:“你还想抬返来?也不怕旁人觉得是我们衙门闹出命案了?明日不消上值了?”

火光幽微,暗处似有人在轻声叹。

路险难兮独厥后。(注3)

他低低笑了一声道:“实在他也没说必然要见你, 只是传闻你没从晏子萋动手查晁清案子的时候,跟我提过一句想要劈面谢你。”

屋中清雅,比她前日分开时,更要洁净一些,约莫是元喆的阿婆为她清算过了。

苏晋道:“太子既已知我身份,那我只要两种成果,一则,死;二则,留我在朝中,做一枚有效的棋子。”

苏晋振袖负手,安静又果断道:“此南北仕子一案,元喆何其辜?冤死的仕子何其辜?为公允二字捐躯的贞臣义士何其辜?明净安闲民气,纵有人背后作怪,纵皇天不鉴,鲜血四溅或可一时障目,却遮不住天下苍苍民悠悠众口,终有一天,那些冤死的人都会重现天日,反是你——”

苏晋愣了愣:“沈大人?”

她向孙印德走近一步,看入他的双眼,痛斥道:“你身为父母官,上愧于彼苍,下负于百姓,贡士失落,你怕获咎权贵不允我查;仕子肇事,你避于街巷不出;血案复兴,你为保本身不受都察院问责结党投诚七王,设局几乎害死十三殿下!而恰是本日,深宫当中另有义士毙于刀下九死不悔,你却在这计算一个他杀的老妪会不会污了你的明净?你另有明净在么?实在靦颜人间,行若狗彘!”

晏子言兀自笑了笑:“他每年开春,都会亲手酿几坛杏花酿,我这辈子,从未夸过他甚么,独一的一回,大抵是客岁开春不测尝了他的杏花酿,说了一句,酒不错。”

苏晋走上前去,站在道中心,拦了肩舆。

两名刑部的差役走出去,为他带上脚铐,站在牢门口低声道:“少詹事,请吧。”

然后她问:“阿婆如何没的?”

做一名御史,当真能够明青史,清吏治,洗委曲吗?

阿齐道:“知事大人,周通判跟府丞大人打起来了,刘大人让小的在承天门这等您——”

苏晋道:“沈大人说,他每返来看少詹事,您都要与他吵一回,本日他就不在您跟前碍眼了。”

阿留的嘴虽被堵了, 仍为苏晋备好了炊事, 打好热水。

退思堂中,刘义褚与孙印德仍吵得不成开交,苏晋站在堂门,轻声唤了一句:“皋言。”

她原以为晏子言傲岸自矜,曲高和寡,现在看来是她错了——若一小我即使一身桎梏亦能安然无悔,当是名流无双。

晏子言神采淡淡地接过来,一笑道:“多谢。”然后无不遗憾道:“可惜前日受刑,不知如何舌头坏了,已尝不出味道了。酒色虽好,却品不出是甚么酒。”

晏子言握住酒盏的手一顿,眸色黯下来,忽问:“沈青樾果然没来么?”

苏晋摇了点头道:“我不晓得。”

苏晋看着他的背影。

孙印德听到最后一句,暴怒道:“你是甚么东西竟敢这么跟本官说话?!不要觉得你背后有左都御史,有十三殿下护着你,你便可觉得所欲为,你觉得只要你有背景,你大能够现下就去都察院投状告本官,且看看可否动得了本官!”

苏晋道:“是杏花酿。”

“你说甚么?”

沈奚带苏晋从大牢的后门而入,一旁的刑部小吏举着火把。走到一半, 沈奚俄然顿住脚步, 递给苏晋一小坛杏花酿道:“你去吧,我就不去了。”

暮风拂过,苏晋自这风中抬起眼,眸光灼灼像是燎原之火:“明辨正枉,拨乱归正,进言切谏,守心如一。”

苏晋紧紧地将这鞋垫握在手里,缓缓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决然折回退思堂。

苏晋嘲笑一声道:“你能够上奏朝廷,把我定罪又如何,大不了是委曲之人的名录上再添一笔,我倒是想问问孙大人,到底有何脸面奉告阿婆,许元喆是因舞弊而死,是该死的?”

此言一出,连一贯油滑的刘义褚也是满脸乌青,手中的茶盏几近要捏碎了去:“孙大人,老吾老及人之老,说者偶然,听者成心,你这么奉告她,跟撵她赴死有何辨别?”

火光与月色洒在沈奚身上, 一双桃花眼低垂着, 眼角泪痣格外夺目。

苏晋看他一眼,淡淡道:“不必,要惩办你,不假别人之手。”说着,她独自绕开孙印德,往衙门外走去。

黑暗中只要火光,甬道深长,晏子言的牢房要走到绝顶。

“没想到厥后,阿婆直至傍晚都没返来,我和皋言这才着人去找,却在淮水边找到她的尸身,捞上来时,人已泡涨了。”刘义褚接着道,转头盯着孙印德,终究停止不住怒意道:“我与皋言本已为阿婆置好棺材,姓孙的竟不让我们把阿婆抬返来,强命着衙差在城外找了个处所仓促扔了,把我与皋言绑了返来!”

是日暮傍晚的天,有风吹过,夹道两旁荒草蔓蔓。

这一日睡得格外沉,柳府表里满盈着淡淡杜若香,香气怡人,入眠后连梦都没有。

是了,当日她为了让阿婆住得放心,便请她为本身纳了一双鞋垫。

晏子言一笑,抬头将酒一饮而尽,将酒盏置于地上,低声道:“跟他说,此生做了一辈子仇敌,累了,来世做知己吧。”

苏晋站在退思堂外,怔怔地问道。

苏晋驰驱数日,终究能一洗风尘。

如果说畴前的固执与驰驱只是为了心中的情与义,那么今时今刻,仿佛如溺水之人攀上浮木,堕崖之人挽住山蔓,跌跌撞撞往前走,竟能瞥见浮光。

她顿了一顿,轻声道:“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注2)”

晏子言愣了愣,俄然一笑,道:“柳昀一向看重你,想必是想收你去都察院,你愿去么?”

说着,进得牢房,将手里的酒坛放下,借着上路饭余下的酒盏,为晏子言斟了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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