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雨连天

41.四十章

任暄细心将密帖收了,想了想问:“你甘冒此风险,但是在京师衙门呆不住了?我在吏部有熟人, 说是詹事府录事有个缺, 虽只是九品, 好歹在东宫部下做事,比起京师衙门面子很多, 你可成心?”

那墨客摊主弯着一双眼:“哦,你就是杞州解元苏晋。”

晏子言“哼”了一声:“胡说八道。”又眯着眼问:“小侯爷拿这话来问我是甚么意义?狐疑我将人劫走的?”

他生的长眉凤目,一身朝服也穿出广袖长衣的气度,好像古画里的魏晋名流。只是大豪杰能本质,真名流自风骚,晏子言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曲直高和寡得过了。

任暄来回走了几步,说道:“如许,你且先在此处等着,待会儿为兄送完密帖,抽暇子去詹事府探听探听,看看晁清失落那日,晏子言究竟做甚么去了。”

苏晋不堪其烦,到了贡士所,与武卫打个揖,说:“背面有个江湖骗子,度量一捆书画,专行强买强卖之事,你们若瞧见,直接撵走费事。”

苏晋一时沉默, 未几才道:“小侯爷既在礼部, 必定晓得晁清失落一事吧。”

许元喆赧然道:“这一卷原是云笙兄要为先生抄的,可惜他只抄到一半。明日传胪听封,元喆有腿疾,必将不能留京,这后一半我帮云笙兄抄了,也算临行前,为他与先生尽些情意。”

任暄道:“这就好,你是不晓得新上任的左都御史柳大人,治纪甚严,若叫人瞧出端倪,发明我与贤弟法纪不振,就不好清算了。”

任暄非常谦恭:“安然哥子谈笑了,少詹事不过是瞧着我换了个面熟的陪侍,随便问了几句。”言罢还给晏子言使了个眼色,意义是大事化小。

苏晋问:“你跟礼部都探听明白了?”

晏子言低眉暗忖半刻,也觉得是,目光不经意落到苏晋身上,不由道:“如何,身边换人了?”

苏晋却道:“你治学发愤,别人莫不相及。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圣上慧眼神通,你一定不能登甲。”

午过得一个时候余暇,刘义褚捧着茶杯,站在衙门口望天,余光里扫到“打尖儿”返来的苏晋,拼了命地递眼色。

言罢一头扎进处所内,落个耳根清净。

周萍来后巷寻到苏晋,约她一起回衙门。

任暄称是,苏晋续道:“晁清与下官乃故旧。我去贡士所问过,他失落当日,太傅府晏三公子曾来找过他,有一枚晏家玉印为证,且二人有过争论。何如少詹事大人走的时候,晁清人还在,也查不到少詹事头上。我官微言轻,自知闯不了太傅府,只请小侯爷能让我与晏三公子见上一面,也好劈面讨个究竟。”

柳朝明将提灯递还安然,回身回轿,冷僻清说了句:“不认得此人。”

苏晋愣了一愣,眼看皇城已近在跟前,做出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态势:“哦,倒未曾传闻过此人。”

晁清失落是四月初九,也就是说,他去了河坊后不几日,人就失落了。

任暄笑道:“如果思疑你,我还来问你做甚么?通风报信么?”

苏晋只当本身是个长重了样的,旁若无事地看着晏子言,张口问道:“甚么苏时雨?大人是不是记岔了?”

此为防盗章  明日是殿试, 任暄在衙署查对了一日贡士名录, 比及散值归家,已暮色时分了。

一见仍旧,一眼投缘,不知可否与兄台换帖乎?

任暄五年前就读过苏晋的文章,彼时她方入翰林,一手策论清放洁净,颇具名气。

岂料这摊主当真是个偶然令的,将满地书画抱在怀里,一起尾随,还一起嚷嚷:“收回你的财帛,鄙人不能要。”

摊主是位白净墨客,苏晋本要赔他银子,他却振振有辞道:“这一地书画乃鄙人三日心血,金银易求,心血难买。”

晏子言怫然怒道:“你是甚么东西,竟敢问责本官!”只是月色下,苏晋茕茕孤单,冷酷沉着的模样,叫他觉出一丝似曾了解,“不对,我像是见过你的,你是——”

苏晋会过意来,掉头就走,然罢了晚了。

中午门前,车马止行。又因宫中为消弭火患,禁了诸臣灯火,只要二品以上大员可乘轿提灯而入。

任暄扭头盯着他的背影,等人走远了才对苏晋道:“晏子言这小我,脾气虽坏点,但为人还算敢作敢当,我看他方才的反应,委实不像去过贡士所,可你手里这枚玉印清楚又是真的。”

苏晋上前打了一个揖:“小人贾苏,拜见少詹事大人。”

昔日与晏子言不过在琼林宴上有过一面之缘,连话都没说过,实没成想他竟记得本身。

翘檐下,墨客双眼如月,笑意要溢出来普通,双手递上名帖:“鄙人姓晁,名清,字云笙,不巧,与兄台恰是同科举子。”

任暄心道不好,只盼着菩萨的肩舆能隔开全天下,甚么动静都听不见才好。恰好菩萨就在他跟前落了轿,轿前的掌灯陪侍还和和蔼气地号召:“小侯爷早,少詹事大人早。”

这也算是舍己为人了。

晏子言没有接话,高低打量着她,一时没移开眼去,苏晋又道:“少詹事大人恐怕是朱紫多忘事,但贡士所的武卫并非空口无凭,他们说少詹事去过,是有一枚晏家玉印为证的。”

也是那一年,苏晋上京赶考,被奔驰的官马所惊,不慎撞翻一处笔墨摊子。

任暄道:“阿礼病了,就随便带了另一个,也巧,昨日就是差他去贡士所上探听的。”

苏晋不欲与他胶葛,将身上的银钱全塞给他,回身便走。

他言语间有颓废之意——身有恶疾难仕进,跛脚又是个藏不住的弊端,想来明日传胪,是落不到甚么好名次。

五更不到,金水桥畔寥寥站了数人,都在等掌灯内侍前来引他们入宫。

苏晋听声音耳熟,抬起眼皮看了一眼,恰是那日在大理寺给她送伞的阿谁。不消猜,另一名一露面就叫天下寂静的便是左都御史柳朝明柳大人了。

任暄领着苏晋等在桥头,到了五改正刻,晏子言公然踩着梆声来了。

苏晋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昂首看了眼日影,已是辰时过半,便道:“你先回罢。”

这处贡士所是五年前为赶考的仕子所建,有“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意义。

周萍叹一口气:“摆布传胪唱胪都是那套端方,再问也问不出甚么,容我归去揣摩揣摩,等想到甚么不铛铛的,再细心计算不迟。”

她这头将行囊归置好,没留意背后被人一拍。

苏晋道:“是,我也狐疑这个。”

二品以上大员因不必等待灯火,没几个早来的,能五更天到中午门的,约莫只要都察院新上任的铁面菩萨了。

晏子言抖了抖袖袍,觉得在听笑话:“一群莽夫信口开河,晏家玉印乃晏氏身份意味,本官向来珍惜如命,毫不过带身侧,如何能落入别人之手?”

天绝顶只要月色,羊脂玉所制的印章莹润生辉,晏子言的神采瞬时变了,伸手就要夺玉印,苏晋却先他一步收回击,淡淡道:“看模样却不是假的。”

是夜,苏晋依任暄之言,就近歇在侯府。翌日四更起家,仓促用过早膳,上了马车,任暄又问道:“这朝廷高低,除了翰林那老几个,贤弟便不再识的谁了罢?”

苏晋应道:“彼时在翰林院只顾修书撰文,与人交友甚少,且只要戋戋数月,当不会有人认出下官。”

那里知晏子言不吃这一套,凉凉道:“面熟?我看是面善得很。”他往前两步,劈面站到苏晋跟前,“我已记起你是谁了,景元十八年的进士,苏晋苏时雨但是?”

任暄思及此,心中生出些恭敬之意,言语上也亲厚几分:“不瞒苏贤弟,为兄因一桩私事,实在不便领贤弟去太傅府拜访。不如如许,明日一早,你扮作陪侍与为兄一同进宫。晏子言每日五更必从金水桥畔过,为兄帮你拦下他,你也好问个明白。”

到了晌午,日头像被拔了刺的猬,毒芒全都收起来,轻飘飘挂到云背面去了。

晏子言嘲笑一声:“你大能够不认,却不要觉得只我一人记得你!”双袖一拂,转首走到柳朝明跟前拜下:“柳大人,景元十八年恩科,您去杞州办案,回京后,在诗礼会上提起本地的解元苏晋苏时雨,说其文章有状元之才,正乃面前之人也!”

许元喆犹疑半晌,从怀里取出一本册子,是《御制大诰》。

初春时节,杏花缀满枝头,打落翘檐上。

苏晋想起旧事,靠在后巷墙边发怔。

他咧嘴笑道:“你文章太好, 就这么交给殿下,他也不能用的。我稍后会于取辞措字上做些窜改, 你放心, 毫不让翰林那老几个瞧出端倪。”

景元十四年,圣上亲颁法律《大诰》,命各户保藏,如有人冒犯律法,家有《大诰》者可从轻措置。

半晌,他淡淡道:“是么?”顺手拿过提灯,举在苏晋近前照着看了一会儿。巧舌令色,冥顽不灵,跟那日在大理寺风雨里见着的模样普通无二。

晁清原该与她同科,可惜那年春闱后,他父亲去世,他回籍丁忧三年,本年重新科考,那里知又出了事。

柳朝明不言语,连神采也是寂寂然的,一旁的掌灯陪侍又道:“老远就闻声小侯爷与少詹事大人兴趣正高,不知是聊甚么,叫小人也来凑凑趣。”

许元喆道:“他不肯说,我便不好诘问了。自始至终,连他去的是哪间河坊,究竟见了谁,我都未曾晓得。”

苏晋昂首直视晏子言,摊开右手:“那么依少詹事所言,小人手里的这枚玉印是假的了。”

眼下百官俱在,且另有个察覈官常的左都御史,假扮官员陪侍,这错处提及来也不大,就怕旁人往死里扣帽子,是以是千万不能认的。

任暄上前酬酢一二,将话头引到殿试,就道:“昨日查对贡士名录,本该有八十九名,没成想失落了一个,去衙门一问,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礼部这头要对付差事,报的是家急返乡,但你也晓得罗尚书爱究细儿的性子,转头怕他问起,又差下头行走去贡士所探听了探听,可巧了,那处武卫说这贡士失落前,你去过一趟。”

任暄没想到这一茬儿瞒天过海落到柳朝明眼皮子底下竟被一笔带过,大喜之余又有点劫后余生的幸运,忙拉着晏子言拜别了御史大人的官轿。

苏晋将密帖取出:“请小侯爷过目。”

四下望去,满院寂寂,苏晋目瞪口呆地问:“你翻墙出去的?”

可晏子萋是太傅府令媛,若在贡士所留下玉印当真是她,又怎会跟烟花水坊之地扯上干系呢?

春雨初歇,灼灼霞色覆盖六合, 他老远辩白出府外站着的人是苏晋,内心猜到她的来意, 一时喜出望外, 遂命下人请到厅堂,以好茶奉上。

夤夜只得一星灯火,映在柳朝明眸深处,悄悄一晃,如静水微澜。

贡生去烟巷河坊是常事,相互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何不能与人言?

许元喆自谢过,再拱手一揖,回贡士所去了。

正巧引群臣入宫的掌灯内侍来了,晏子言再看苏晋一眼,“哼”了一声,甩袖往宫里而去。

苏晋道:“全凭小侯爷做主。”

任暄没推测苏晋此番周折,为的竟是旁人。往细里揣摩,晏子言现在是詹事府少詹事,应天府衙门约莫不肯获咎人,想将这案子摁下,苏晋不得已,才甘冒大不韪,私回了密帖,找到侯府来的罢。

金水桥另一头照来一星亮光,众朝臣本来凑在一处瞧热烈,被这亮光晃了眼,俱作鸟兽散。

天涯的云团子遮住日辉,后巷暗下来。一墙以外是贡士所后院,模糊传来发言声,约莫是礼部来人教传胪的端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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