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六二章
苏晋应是,方说了两句,柳朝明冷声打断:“听不清。”
苏晋默了默道:“柳大人,下官一介墨客,连伤人都未曾,君子远庖厨,宁见其生,不肯见其死,遑论取人道命,下官不会。”
苏晋顿了一下,只好大些声气重新讲起。
刘义褚郁郁道:“昨夜孙老贼点天兵天将,二更天便叫我们起家,跟他去城内各个点巡查,你是张大人点名留下镇场子的,唯独没吵了你。”
张石山面色不虞:“堂堂京师衙门,连个知仪守礼,调剂坐镇的人也找不出?”
阿礼道:“哦,这是罗尚书私底下让弄的贡士名册,说是都察院的柳大人要,不是端庄文书,但要比礼部的名录齐备些。”
三人还式微座,都察院的柳大人也到了,身后还跟着都察院二当家的,副都御史赵衍赵大人。
赵衍笑道:“那敢情好,我们那儿的‘龙团儿’还是整块的,礼部喜好吃,你他日上都察院拿去。”
小吏冲车夫使了个眼色,车夫一扬鞭,马车骨碌碌走了。
苏晋晓得,也正因为此,柳朝明才没有去找五军都督府,没有去找上十二卫,而是叮咛戋戋应天府带着衙差去拿人,若当真有仕子肇事,只当是暴民收押。
张石山原想让她去换过衣裳,但柳朝明自到衙署一向面色森然,张石山晓得他一贯看中守礼克己之人,怕再对苏晋宽宥,惹他不快,便开门见山对苏晋道:“你既是进士出身,想必熟知传胪大典的端方,你便从唱胪起,自游街毕,一一讲来。”
他话未说完,马车前一都察院小吏抬手将车帘放下,把他与柳朝明隔出里外两个天下。
苏晋揣摩半晌,摸索着问:“大人的意义是拿这死囚做文章,当真有仕子肇事,杀一儆百?”
他排头立在车马前,投其所好地就教:“柳大人,不知苏知事躲懒旷值,私查禁案,数罪并罚,该是个甚么措置?”
日出将明,风从天末吹来,西角矗立的碧竹仿佛染上一蓬清霜,女子原还在四下张望,循名誉来,看到苏晋,呆了半日才问:“是……苏公子?”
柳朝明面无神采道:“你生来便会拽文?”
苏晋道:“如何?”
柳朝明的面色更加丢脸:“那你还杵在这?”
孙印德仓猝称是,又游移道:“只是下官戋戋一四品府丞,也不知该何时上门,才不至于叨扰了左都御史大人?”
阿礼双眼一闭,心想完了,江主事也傻了眼,心中也觉着约莫玩完了。
小吏弯着一双笑眼,对孙印德打个揖,歉然道:“这原是我的错误,昨日巡城御史巡街,瞧见孙大人您当值时分去了轻烟坊,喝得烂醉如泥,方才出衙门的时候,柳大人还叮咛下官,说等其间事毕,请孙大人到都察院喝茶哩。”
他的话没头没尾,仿佛一副要科罪论罚的模样。
到底是做学问做惯了的人,翻起书来如老衲入定,直至外头响起打门声,苏晋才回过神来。
江主事这才重视到苏晋,高低打量,只见她一身素衣,落落而立,气度清雅至极,一时拿捏不准此人身份,抬着眉毛谦虚就教:“这一名是?”
江主事翻开名帖,一看不过是应天府戋戋从八品知事,挺直了腰淡淡道:“哦,那就一起进里头来罢。”
江主事哈着腰:“是,尚书大人与小侯爷都叮咛过这事,昨日下官将名册清算好,小侯爷还亲身带回府查对,这不,怕奉天殿事忙,又特地叮咛阿礼哥子送来。”言罢笑眯眯看着阿礼,自等他取出文书交差。
江主事点头称是,想了想,随即惶恐说:“岂敢岂敢。”
孙印德又道:“若下官带衙差去巡查治安,京师衙门又由何人坐镇调剂?”
他堂堂府尹出亡都避到宫里头去了,还将这苦差事甩给他?想得美。
刘义褚道:“不留下我,你还盼着孙老贼能把周皋言留下?他巴不得你倒八辈子血霉,把人都带走,也是铁了心不叫你好过。你还是求菩萨保佑,今儿可千万别出事儿,不然孙老贼在外巡查,顶多算个办事倒霉,你这镇场子的没镇住,把稳都察院的柳当家活剥了你的皮。”
刘义褚听了这话却为莫非:“下官常日里审个案,诉个状子倒还在行,何如举子出身,不熟谙传胪的端方,恐难当此任。”
又取出文书,拿给苏晋看,“也没甚么见不得人的,就是都察院那位新当家的管得宽,连穷墨客的祖宗十八代都要摸个门儿清,叫我说,管这些做甚么,学问念得好不就成了?”
又是句没头没尾的话。
雨细了些,春阳摆脱出云层,洒下半斛光,将退思堂照得一半明一半暗。
他叮嘱道:“虽申明日留你在衙署调剂是以防万一,但孙印德毕竟是个靠不住的,你这一日要多留意些才好。”
张石山点了点头,命一干人等悉数退下,只留了苏晋。
苏晋道:“既然把人都带走了,你如何还在?”
刘义褚道:“算上我,也就十来人吧。”说着,俄然用手肘撞了一下苏晋,乐道:“我说你这厮如何荤腥不沾,本来竟藏了个仙女儿似的相好,嘴还挺严实。”
杨知畏见他推委再三,不悦道:“自当由刘推官顶上,署内事件繁多,但也不是离了谁就不可。”
阿礼急出一脑门子汗,双膝一软已然要跪下,苏晋先他一步双手奉上文书道:“请柳大人赵大人过目。”
外头风雨交集,贰心心念念后生的安危,听了这话,就势道:“便命他出去发言。”
孙印德掐死杨知畏的心都有了, 状元游街, 众百姓争相竞看, 当真有人肇事, 混在百姓里头, 哪能那么好抓?
苏晋谢过,见他怀里册子暴露一角,不由问:“我记得礼部的文书是镶碧青云纹的,这个如何不一样?”
苏晋连夜又将《随律》,《随法典要》以及《京师街巷志》翻看了一遍。
苏晋也觉得是,撑起伞跟他往礼部去。
至晚时分,霞色喷薄而出,一方六合浓艳似火,应天府一干大小官员立在衙门外规端方矩地站班子,恭送二位大人。
小吏朝孙印德一拱手,笑道:“孙大人,眼下天气已晚,大人若实在有话,不如他日上都察院与柳大人细说。”
景元帝更非仁慈的天子,十余年前那场阵容浩大的谋逆案,罢中书省,废宰相,株九族,连累万余人,直至本日还在清查翅膀。
杨知畏道:“这你不必忧心,我会将府尹挂印留与你。”
春雷隆隆,急雨下得昏天公开,柳朝明神采森寒,再耐不住性子听下去,将茶盏往案上一搁,怒斥道:“是没人教过你该站在那里回话么?”
孙印德撩袍往地上一跪, 道:“游街治安是由五城兵马司卖力, 当真有人肇事, 那下官岂不要跟批示使大人要人?下官戋戋一府丞,批示使如何肯将人交给下官?”
且不提这一科的贡士,单说春闱前,自各地来的举子也是南边人作大数,而春闱以后,杏榜一出,八十九名贡士,北地只占寥寥七人,是故有北方仕子不满,到贡士所闹过几次,还是周萍带着衙差将人哄散的。
孙印德赶紧上前搭一把手,要扶柳朝明上马车,一面说道:“禁案只是个说法,实在都是他臆想出来的。前一阵儿有个贡士擅自回籍了,他非说是失落,要闹到太傅府,詹事府头上去,若不是下官拦着,怕是要搅得天下大乱。”
这日是殿试,礼部的人去了奉天殿,独留一个司礼法的主事执勤。
话说到一半便顿住了,门外站着的人,已从刘义褚变作一身着藕色衣裳的女子。
苏晋顺手翻了翻,阿礼的话不假,这名册好像族谱,约莫的确往回追溯了祖宗十八代。
苏晋皱眉道:“眼下衙门还剩多少人?”
江主事惊了一跳,打盹头是完整醒了。当即请了二位朱紫上座,奉上茶,恭恭敬敬隧道:“圣上赏的‘龙团儿’上旬就吃完了,眼下还剩些‘银丝’,是卑职早上煮好的,二位大人且姑息。”
主事姓江,正靠在案头打打盹,恍忽里听到廊庑外有碎语声,探出头认了认来人,迎出去道:“甚么风把阿礼哥子吹来了?”又接过阿礼的伞晾晒在一旁,半弯身将人往里请:“但是替侯爷送文书来的?”
是任暄的陪侍,阿礼哥子来了:“今早侯爷与先生走得急,连备存的贡士名册也忘带了,我给送来,又想或要打雨点子,就将先生的伞也一并带着。”将手里油纸伞递给苏晋,一面朝四下望了望:“公然叫我猜中了,暮春这天是说变就变。”
她松了口气,依张石山所言,将传胪的端方细心说了一遍,无一不当。
当务之急, 是传胪当日的安危。大典过后, 状元游街, 一甲三人自承天门出, 路过夫子庙,至朱雀巷,一起当谨防死守, 万不能出岔子。
柳大人的铁腕手腕小侯爷可没少跟他唠叨,眼下若叫他抓个现行,发明本身将礼部的文书交给外人,打死他事小,扳连小侯爷可不成的。
苏晋称是。
柳朝明的目光在苏晋身上扫过,淡淡道:“明日,我会命刑部给你送个死囚过来。”
厅堂里死普通沉寂,半晌,柳朝明冷声问道:“礼部的文书,如何在你身上?”
苏晋抬起眼皮,瞥了堂上一眼,柳朝明沉默寡言地坐在光影里,方才莫名的戾气已散了很多,眉梢眼底流暴露一如既往的高深。
方才柳朝明对苏晋严苛的态度,孙印德看在眼里。
天涯已泛鱼肚白,刘义褚捧着盏热茶,打着呵欠歆羡道:“还是你好福分。”
他们躲在廊檐下说话,远天一道惊雷忽作,豆大的水滴子打下来,檐下一处地儿瞬时湿了。
退思堂鸦雀无声,苏晋道:“回大人,下官一身尽湿,恐将寒意带进堂内,若叫各位大人感染了病气,该是下官的罪恶了。”
阿礼一面撑起伞,一面对苏晋道:“这雨势头急,檐头下尺寸处所遮挡不住,先生不如随我去礼部避避,摆布小侯爷出来没见着人也要回礼部的。”
苏晋递上名帖,行了见礼,阿礼道:“苏先生是与我一起的。”
阿礼环顾四周,唯恐叫人听了去:“这一科的贡士,近乎满是南边人,小侯爷说,南北差着这么些人,不知会闹出甚么糟苦衷!”
柳朝明却不置可否:“你看着办。”
苏晋听他满嘴扯谈,面无神采地将门闩上,换了身浅青直裰,仓促洗了把脸,才又将门翻开,一边冷声道:“你上回诽谤皋言有个相好,成果那人是……”
周萍借机道:“回禀大人,衙中有一知事,乃进士出身,当年受教过传胪仪制。”
苏晋道:“如何?”
春闱至今, 仕子聚众肇事共十五起。也曾有状子递到大理寺、都察院, 状告春闱主考裘阁老秉公舞弊。
苏晋稍一游移,当即跪地行了个请罪的大礼,仓促进了下去。不稍半晌,她便返来了,换了身洁净衣裳。
大理寺都察院两位堂官并头找上门来,她不敢怠慢,加上日前看过的贡士名册,内心猜到此次的仕子肇事并非面上看着那么简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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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小侯爷早上走得急,将都察院要的贡士名录忘了,我便送来。”阿礼应道,伸手也跟苏晋比了个“请”。
杨知畏道:“明日我在宫中, 府衙统统事件当听孙府丞调派,依柳大人张大人的意义, 凡有肇事, 一并抓回衙门。”
阿礼心道这回是不利大发了,他先头跟苏晋碎话,把名册给她就没拿返来。
她虽换过衣衫,但发梢未干,泠泠水意称着修眉明眸,清致至极。
柳朝明站起家,路过她身边冷冷丢下一句:“不会便学。”
看柳朝明不语,孙印德又抬高声音流露道:“大人有所不知,这苏知事面儿上瞧着像个明白人,皮郛里裹了一身倔骨头,臭脾气拧得上天了,早几年作妖获咎了吏部,杖责八十棍还……”
只要将事件的本质化繁为简,才不至于变成大祸。
阿礼见苏晋面色沉沉,凑上来问:“苏先生,你看这名册,可发明一桩怪事?”
赵衍摆了摆手,意示不必客气,又道:“我与柳大人要去宫外一趟,想着日前请礼部清算的贡士名册约莫已弄好了,便过来取。”
柳朝明转头看他一眼,声音听不出情感:“他私查禁案了?”
苏晋避重就轻:“小侯爷多想了,江南才墨之薮,多些举子贡生也不怪。”
少倾,苏晋站在退思堂门槛外,跟张石山柳朝明施礼。她淋了雨,唯恐将湿气带出来,并不进堂内。
苏晋不言。
自古考场案无一不是一场连皮沾着骨头的血雨腥风。
考场案非同小可,柳朝明与张石山商讨后,只简朴奏明圣上, 决定等传胪以后彻查。
张石山天然晓得这小我是跪在退思堂外的苏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