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九四章
苏晋一起冒雨疾行, 过了朱雀桥,眼看大理寺就在跟前,却有人先她一步,在官署外落轿。
周萍要再劝,外头有人催他上值。仓猝洗了把脸,走到门前,转头看苏晋仍旧一副笔走如飞慷慨赴死的描述,只好叮咛:“你要找晁清,我替你想辙,你莫要打动,牢记三思而后行。”
“走了。”
柳朝明站在背光处,对苏晋道:“老御史平生,曾十二回入狱,无数次遇险。景元五年,他去湖广巡案,本地官匪勾搭,将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以手挡刀,被斩没了右手五指,他没有退;景元八年,圣上猜忌平北大将军有谋反之心,他冒死劝谏,被当作翅膀关入诏狱三年,受尽折磨,他没有退;景元十一年,圣上废相,以谋逆罪连累万余人,他自诏狱一出便进言切谏,圣上一怒之下要杀之,他仍然未改初志。”
柳朝明道:“苏时雨,本官知你不肯退,本官只是想奉告你,许郢之死,只是千千万万接受抱恨而终的人之一,而身为御史,你只能直面如许的挫难,即使满眼荒唐,也当如老御史普通,暗夜行舟,只向明月。”
苏晋道:“手持一枚晏家玉印,贡士处所的武卫验过的。”
苏晋“嗯”了一声。
苏晋愣了一愣, 这才隔着雨帘子向他见礼。
周萍原还困顿着,听了这话,蓦地一惊:“你疯了?”
阿谁时节老是多雨,绵绵密密地落在十里秦淮, 铺天盖地扯不竭的愁绪。
周萍仓猝道:“你找死么?知而慎行,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若说谁还能自这腥风中艰巨走过,便只要前任左都御史,人称“老御史”的孟良孟大人了。
面前的柳朝明仿佛不一样了,长年积于眼底的浓雾一顷刻散开,暴露一双如曜如漆的双眸,倒是清澈而果断的,仿佛一眼望去,便能中转本心。
苏晋想到这里,道:“不瞒大人,此事京师衙门也查了,晁清这几日都在处所勤奋,并无可疑之处。只失落当日,太傅府三公子的来找过他,像是有过争论,以先人才不见得。”
大理寺这条道儿,是完整被堵死了。苏晋躺倒在榻上,想起四年多前,她被乱棍加身,昏死在路边。只要晁清来寻她。风雨连天,泥浆沾了他的白衣袖子,他将她架在背上,干脆连伞也扔了。苏晋浑浑噩噩间说了声谢,晁清脚步一顿,闷声回了句:“你我之间,不提谢字。”
“走的时候,晁清人还在?”
苏晋将桌上一杯冷茶泼到砚台里,碾墨铺纸,落笔就答。周萍在一旁看得触目惊心,赶紧将门掩上,跟过来问:“昨日我要烧这密帖,你拦着不让,内心就有这筹算了?”
苏晋没抬眼,回了句:“记得帮我画卯。”
苏晋沉默了一下,声音轻飘飘的:“我猜也是。”
苏晋默不出声,在案几上抹平一张纸,沾水研磨。笔落纸上,斯须便勾画出一幅人像。周萍锁眉看着,竟渐渐看痴了,那纸上人长得极好,一双眉眼仿佛本就为山川墨色染就而成。
苏晋不言语,独自从一方红木匣子里将密帖取出,帖子左下角有一镂空紫荆花腔,里头还写着一道策问。
雨势急一阵缓一阵,廊檐下紧紧挨挨站了一排躲雨的人,看官袍的纹样,与苏晋一样,都是被打发来候着的芝麻官。
柳朝明道:“饶是如此,他仍受了杖刑,双腿坏死,余生十年与病榻药石为依。”他回回身看入苏晋的眼:“苏时雨,在你眼中,许郢的死是甚么?是故交憾死不留明净的遗恨,还是彼苍不鉴鬼神相泣的奇冤?或者都不是,他的死,只是你亲历亲尝的一出人生悲惨,而这悲惨奉告你,好了,能够了,不如就此鸣金出兵?”
苏晋依言坐下,这才重视那位落轿大人正于座上另一侧闲饮茶。她少小识人颇多,面前这一名模样虽挑不出瑕疵,然眼底云遮雾绕,不知藏着甚么。
苏晋道:“此事我传闻过,当时满朝文武为其请命,才让老御史保得一命。”
张石山一时无言,隔着窗隙去看乌沉沉的天气,春雨扰人,淅淅沥沥浇得民气头沉闷。
张石山道:“你托刘寺丞递来的文书我已看了。晁清的案子你且宽解,好歹是朝廷的贡士,我再拟一份公文交与礼部,务必将人找到。”
也的确是愁得很了, 春闱刚过,榜上驰名的贡士就丢了一个, 今早去他住处一看,桌上还搁着誊写一半的《大诰》, 但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苏时雨,你为晁清一案百折不挠,令本官仿佛看到老御史昔日之勇。你可知那一年御史他受过杖刑后,双腿本另有救,但他传闻谢相独一的孙女在这场灾害中不知所踪,竟为了故交的遗脉西去川蜀之地寻觅,这才迟误了医治,令双腿坏死。”
张石山难堪起来,此事与晏三有关,他要如何管,难不成拿着一枚玉印去太傅府拿人么?获咎太傅便罢了,获咎了东宫,吃不了兜着走的。
张石山是识得苏晋的。
柳朝明看着她,俄然叹了一口气:“你传闻过谢相么?”
“本年开岁不顺,甚么世道你心中该稀有。莫说是丢了一小我,哪怕死了人,烧了几座庙,只要天下大抵承平,能揭畴昔就揭畴昔了。为官当有为官者周遭,跟大理寺讲情面熟意,且先看本身身份。”
策问论的是复兴之本,苏晋答罢,清算好笔墨出门。外头又在落雨,雨丝如断线,细且密,她回屋取蓑衣,想了一想,又取了那柄天青色油纸伞。这是柳朝明的伞。苏晋想,此一行,若能撞见柳朝明,便将这伞偿还了。
那一名端着一盏茶,安静地看着苏晋:“既如此,倒不像干晏子言甚么事。京师衙门不肯接这烫手山芋,以是你来大理寺,请张大人看在昔日情面,拿着戋戋一面之辞去审少詹事?”
苏晋俄然懵懵懂懂地明白了柳朝明那句“守心如一的御史”是何意。
艰屯之年,三法司碰到毒手案子无不往外推的,大理寺肯接办已是天大的情面,可比及礼部审完公文,动手找人又是甚么时候?读书人一辈子盼着金榜落款,后日便是殿试,晁清等不起的。
太傅府三公子晏子言,当今太子的侍读,时已升任詹事府少詹事。张石山问:“如何证明是少詹事?”
只可惜人一旦到了高位,不免患得患失,积虑成疴,非刮骨不敷以慰病痛。
宫中端方严苛,虽说密帖经手之人甚少,但若铁了心要查,也不是查不出的。半年前,钦天监一名司晨就因帮十四殿下代拟了一道策论被活活打死。
到底是读书人,满腹诗书读到骨子里,尽化作清傲。都说膝下有黄金,若不是为了故交,一辈子也不要求人的。
周萍方起家就闻声叩门声。天未明,苏晋站在屋外,眼底乌青,约莫是展转考虑了一整夜:“小侯爷的密帖呢?拿来给我。”
倒是座上那位落轿大人悠悠开了口:“晏子言来过,厥后又走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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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他一向以来恰是这么做的,守心如一,有诺必践。
苏晋正想着是否要与他们挤挤,头顶一方六合潇潇雨歇,回身一看,也不知那里来了个活菩萨为她举着伞,一身陪侍着装,端倪生得非常划一,说了句:“官人细心凉着。”将伞往她手里一塞,独自又往衙里去了。
苏晋猛地抬起眼,怔怔地看向柳朝明。
周通判字皋言,单名一个萍字,当年春闱落第,凭着举子身份入的京师衙门。苏晋转头看他一眼,忽道:“皋言,朝廷里年不及而立,且是三品往上的大员,你识得几个?”
夜里,苏晋回到应天府衙的处所,坐在榻上发楞。
也是奇了,这世道,伞的脸比人的脸好用。
苏晋想起一个句子来,晓开一朵烟波上。
“还在。”
苏晋也不是非等不成,将文书往上头一递也算交差。
见到大理寺卿,苏晋昂首施礼:“下官苏晋,见过张大人。”
苏晋避开柳朝明的目光,看向奉着老御史牌位的香案:“柳大人,我不肯退,我只是不明白,退便错了么?凡事极力而为不能如愿,是不是尽早抽身才更好?莫非非要如西楚霸王败走乌江,退无可退时自刎于江干么?”
但这名失落的贡士与她是仁义之交,四年多前,她被逐出翰林,若非这位贡士帮衬,只怕举步维艰。
他出身翰林,客岁才被调来大理寺。当年苏晋二甲落第,还在翰林院跟他修过一阵《列子传》,可惜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现在再见后生,昔年一身锐气尽敛,张石山心中可惜,言语上不由暖和几分,指着一张八仙椅道:“坐下说话。”
苏晋的心倏然一紧,指甲狠狠掐入掌心才不至于昂首暴露惶恐的神采,“略有耳闻。”
这是个多事之春, 漕运案, 兵库藏尸案数案并发,大理寺卿忙得焦头烂额,成日里将脑袋系在裤腰头上过日子,是以署外衙役见了苏晋的名帖,不过京师衙门一名戋戋知事,就道:“大人正在议事,烦请官人稍等。”也没将人往署衙里请。
十数载间,朱景元杀尽功臣,全部朝堂都覆盖在腥风当中。
受恩于危难,结草衔环觉得报。
苏晋淡淡道:“危墙虽险,另有一线朝气,总好过屈身求人。”
柳朝明道:“昔日立朝之初的第一大儒,圣上曾三拜其为相,他本早已归隐,可惜厥后相祸连累太广,涉及到他。老御史恰是为谢相请命,才受得杖刑。
苏晋被这话一堵,半晌才吐出一个“是”,双膝落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响头,“请张大人帮门生一回。”
四方八抬大轿, 落轿的大员一身墨色便服,身边有报酬他举伞,眉眼瞧不逼真, 不言不语的模样倒是凛然有度。下了轿, 脚下步子一顿, 朝雨幕这头看来。
周萍说三思而行,她不是没有听出来。可有甚么体例呢?她实在不肯欠旁人甚么,点滴之恩,便要涌泉相报,而晁清相扶相持之恩,竟要以命相搏了。她这平生必定艰险,长此以往,还是与旁人少些干系才好。
如许的信帖面上瞧着没甚么,里头却大有文章――当今圣上以武功国,每月命各翰林院士分发策问,令诸皇子作答,时限三日,答出无赏,答不出却有罚。收到如许的密帖,约莫是哪位殿下躲懒,找下头的人代答。
贡士失落是要去大理寺登案的, 可惜天公不作美,走到一半, 春雷隆隆作响,斯须间就落了雨。
周萍道:“虽说三品以上的朝官有好几个,可这等样貌,这等气度的,若不是户部侍郎沈奚,那便非新上任的正二品左都御史柳朝明柳大人莫属了。”
伞面是天青色的,通体一派寂然,大理寺的衙差已先一步寻着这伞的贵气将她往署里请了,苏晋这才想起,这高贵伞是方才那位落轿大人用的。
周萍吓了一跳:“年纪悄悄就官拜高品?”又沉吟说,“不过自景元帝广纳贤达,如许的朝官不至六七,亦有三四。”
苏晋搁下笔,问:“这小我,你识得否?”
张石山看她这副模样,心中已是动容,方要起家去扶,却被一旁伸来的手拦了拦。落轿大人端着茶,渐渐踱到苏晋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本官同你说几句实在话,你听好。”
邻屋的周通判看到了,问:“那位张大人将你回绝了罢?”又点头叹道:“我劝过你,这些当官的老不修,活似臭茅坑里的石头,一则陈腐,二则嗜‘蝇’,你何必自取其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