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一零一章
“她说她有冤情,你问清楚,该归谁管,让谁查去,我去趟马场。”
他的话意挑得清楚,吴冷西不由抬首望向两人。
忽被教员找去,木涯并不料外,如他所料,他亦见到了几年未曾会晤的师弟吴冷西。坐上父老,宁静闲适,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不过都在映证着多年前的早有定论。
“稍后,我会遣人送你去廷尉署。”成去非像是想起了甚么,“几年前,你曾长久致仕,也是在做刑狱之事,缘何突然去官,就此隐居山野?”
待几人一一落了座,成去非暗中赞叹兄长面上沧桑,便不忙着问过往,而是直言其事:
“公子认得他么?我想见他, 他会晤我么?”小女人很有点六神无主的意义, 鼻子都皱成一团,歪着脑袋, 像只探头的鸡仔,成去非见她梳着双髻,更加感觉浑厚敬爱, 笑道:
“师者天然东风风人,夏雨雨人,君父却不宜下车泣罪,我亦不能愦愦不明,行事不谨。”成去非同木涯对上目光,叉开话,“师哥厚爱去非,”又看了一眼他身上旧衣,“建康多风尘,再洁净的乌黑衣裳恐怕也要化作一身缁衣了,有劳师哥。”
“我如查清,至公子您要如何办?”吴冷西问的直白,赵器惊诧地望了望他,心底暗叹:同门之谊果然不一样,至公子来了就单刀直入,一点不见生分,这吴公子问的也是直指关键……
“兄长脾气澹泊,去非本不该叨扰,无法我唯师哥可托任。我意欲保举兄长为律博士,兼修新律,师哥可否情愿助我?”
“冷西愿跟随两位兄长。”吴冷西看着两人说道,忽对成去非微微一笑:“至公子说廷尉署空着要职?我了无根底,朝臣们会不会非议您?”
木涯的嗓音温和谦逊,略带沙哑,仿佛裹着说不尽的寒苦风霜。
“你已见着了。”
律学要针对京畿百官,木涯半垂着视线,面上始终有几分笑意,赵器看他这般温良忠诚模样,做崇文馆的教员倒合适,但律学岂是凡人能震得住的?
赵器见这步地,一时摸不清状况,先见了礼:“至公子……”
说着就要折身上马,小女人见他要走,“忽通”一声便扑到他脚下,紧紧抱住不放手:“我就是来找您的!这件事非您不成!您不能走!”
“赵器,扶她起来。”成去非被她缠着腿,不想她力量倒不小,他难以抽身,非常不适,丢了个眼色给赵器,赵器一把便拽起了她,低斥道:“有事说事,不准胡搅蛮缠!”
“一别经年,去非拜见兄长。”成去非敛了方才那点笑意,作揖深深拜了下去。木涯笑了笑,一把扶住他:“伯渊……”
小女人一听这称呼,立即警悟,脑中转了几圈,踌躇问赵器:“他真的是乌衣巷成去非?”
“你的差事办的如何了?”
“子炽,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否?”成去非淡淡一笑,目光在他身上微微打了一转,一提步上了台阶,里头木涯已闻声声响,缓缓抬起了目光。
吴冷西眼中敏捷掠过一丝难以言说的情感,只淡笑回话:“既作过往,现在只要两位兄长在,冷西不会再分开。”
她一时没明白过来,有些利诱,脑中忽闪过一道光,难以置信地抬头瞪着他:“公子您, 您本来就是……”话没说完,鼻间又皱了起来, “我如何晓得您是不是排解人, 您说您是成去非您就是啦?”
成去非丢了眼色给赵器,赵器便一五一十把石头城官仓失窃一案细细说了,坐中寂寂,等赵器说完,吴冷西已听出话外之音,别人虽不常住建康,建康的事情他却毫不陌生。
除了顾子昭, 仿佛还没人在他跟前大喊其名过,成去非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你找成去非何事?”
“猖獗!”赵器横眉便是一声力斥,见她只是颤抖一下,却仍不懂躲避目光,正欲经验几句,却见成去非比了手势:
水至平而邪者取法,镜至明而丑者无怒,水镜之以是能穷物而无怨者,以其忘我也,这便是他的教员,清以立品,共冰壶而合照,知人若水镜,无一字不贴合。
她唯恐成去非上马走人,冲他大喊了一句:“石头城北边的官仓丢了百万斛的稻米,您晓得这事吗?”
暮色垂垂下来,成去非被桑榆折腾这半日,晓得夕照马场是去不成了,遂筹算回府,并不骑马,只表示赵器把缰绳给本身,一面缓缓牵着敬爱的骏马,一面问赵器:
“我叫桑榆,不是建康本地人,是从北边逃荒来的,刚巧饿倒在大人家门口,大人见我不幸,就收留了我……”桑榆说着不觉红了眼圈,抽泣一声,持续道,“大人本是那守仓的,因石头城丢了稻米,上边见怪下来,不问青红皂白,认定是闵大人偷的,便活活给打死了!现在大人死了,他那家中老母亲还不晓得,我家大人即便想偷,也没那盛百万稻米的处所……我四周伸冤,无人理睬,乡里又不明内幕,都说大人是肮脏小人,犯事该死,彼苍啦!我,我实在不能咽下这口气,不能叫仇人白白死了还落得一身坏名声!就是我死了,也得给他洗清委曲!”
似是满腔的委曲尽泄,桑榆一时只发楞吐着粗气,喃喃自语着:“我如果再去府衙,怕也被他们给打死,客岁建康发大水,大人曾说乌衣巷的至公子,是个会干实事的,是朝廷的福分,我不懂这个,现在,他死了,我能想着的,却只要这句了……”
成去非便不再相问,几人说了数个时候的话,仿佛不过故交平常小聚,并无多少希奇处。赵器在一侧立着,心机一时在面前,一时在会稽,亦生光阴流水空逝去之慨,目光便又落到了成去非身上。
“你年纪小, 心眼却很多, 说,你有何事?”
水镜三杰,世人那里晓得,不过一人罢了。
说罢低头哧溜几声,又撩起衣衿抹了脸,抬首勉强冲成去非一笑:“当日我有眼无珠,冲犯了公子,公子别跟我这粗人计算,我给您赔不是了。”说着便跪了下来,结健结实磕了三个响头,再抬眸当作去非时,已然又含了泪,“我一起要饭逃到建康,死了爹娘弟妹,大人是我再生父母,求至公子为小民做主!”
小女人脸一红,唯唯诺诺点了下头,成去非沉吟半晌,一面往一侧偏僻处走去,一面问她:“石头城丢了粮,和闵大人又有何干系?这闵大人是谁,你又是谁?”
仿佛高山起惊雷,成去非不由心头一怔,此事他竟毫不知情!赵器闻言也满腹惊奇,不由悄悄看了成去非一眼。
初升的阳光刚巧打进窗格一缕,赵器难掩惊诧,面前此人两鬓斑白,一脸倦容,唯独那双眼睛还是敞亮的,像是春日里的湖水。这模样,倒像是村中那些面善的野夫。
明显像是在抱怨,可却莫名带了哭腔,她兀自幽幽感喟,面上非常忧愁, 眼眶里真的有了泪花,看她神情不对,成去非跃上马来, 抱肩打量着她:
“伯渊,见字如面。”
成去非回到书房翻开书牍的顷刻,映入视线的这第一句,不由让他肩头一颤,仿佛那纸张仍留温度,不由抚过上头熟谙的笔迹,眼目虽还是冷的,心却滚烫,渐渐把信收好,叮咛赵器说:
两人对视一番,统统尽在不言中,好半晌,成去非才看向吴冷西:“子炽,你来得恰好,廷尉署还空着要职,眼下就有案子,你能不能查?”
成去非低笑两声:“你只要查得出,该如何办就如何办。”
成去非沉默半晌,只道:“你的事,我晓得了,你先回家。”
江左豪族林立,案子一旦牵涉到他们,特别是高门士族,那是铁定查不下去的。
桑榆嘴唇爬动几下,终是没说出口,用力点了点头,目送他跨马拜别,怔怔瞧了好远,才拍了拍衣裳,往家走了。
身后赵器不由猎奇,多看了几眼面前人,吴冷西是墨客模样,眉长目秀,身上打扮素朴至极,却自有超脱之气,一看便知不俗。
赵器一一细禀,末端,才从怀中取出一封书牍来,面带欣喜:“木先生游学已到了建康,一道的,另有吴公子,且给您带来了水镜先生的亲笔书牍。”
“你想重订律法?”木涯轻语,成去非一向谛视着他,目中自有深意:“先人之法不是金科玉条,眼下禁网疏阔,天然不能率由旧章,法不阿贵,绳不绕曲,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尔。我意欲废八议官当,刚健中正,腐败吏治。”
谆谆教诲,犹在耳畔。他的教员乃谷中隐士,母亲慧眼识人,把极其年幼的他送往山中苦读,一同受教的有三人,唯他出身繁华,算是水镜先生例外而为。受业七年,出深山,别会稽,重回乌衣巷,算来竟已弹指而过量年。
“去奉告木先生,明日我亲身拜访。”
“我没甚么情愿不肯意的,只如果你的意义,我自当尽力以赴。”木涯好半日才答道,微微抬眉笑看着他:“伯渊,教员看你看得精准啊!”
他和吴冷西两人下榻处在成府的一处小庄园内,这是成府名下除乌衣巷外独一的宅子。位置偏幽,占地不大,因有些年份,又未曾端庄补葺,看上去倒有几分落败。那个又能信赖这是乌衣巷立室的宅子呢?
建康城斑斓如昔,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和十年前并没有甚么分歧。
两人目光交叉一刹,吴冷西早敛衣慎重行了礼:“至公子。”
她撩起衣衿擦了擦眼角,见面前人忽多了说不出的摄人气势,面上也严厉,遂撇了撇嘴:“我是来伸冤的,来找至公子替民做主的。”
桑榆越说越觉悲伤,呜呜哭起来,说到最后,咬牙切齿的,尽是愤激,自有乡民那股凶暴有仇必报的劲儿。
“您这是承诺了吗?”桑榆不肯起家,目光一向追跟着他。
等事了拜别出门,成去非便叮咛赵器:“把慎重找来。”
刚用完早餐,吴冷西正置茶水,只觉人影一晃,抬眼时成去非已到门前,竟无小厮通报。
成去非端坐如松,目光沉沉,只道:“我便是你的根底,此事唯任人独亲罢了。”
断续说了这半日,成去非大略听出些端倪,如有所思瞧着她:“你如何有掌控那闵大人就是抱屈而死?”
书牍递于面前,上头只落着四个干清干净的字:伯渊亲启。
成去非俯身搀起她,正色道:“乌衣巷不是你随便乱闯的处所,只此一次,下不为例,知恩图报是功德,可你所言此事,并无确实证据,我此时并不能给你答案,能听懂我的意义么?”
话分外轻巧,好似问的不过平常琐事。
“你又是替何人伸冤?”成去非持鞭而立,淡淡问她,顺势把缰绳递给了赵器。
安静的腔调下,是肃杀的寒意,外头春光盎然,吴冷西却觉面前已漫上了一层秋霜。
“闵大人!小民替闵大人伸冤!”她见成去非问起话来,急着辩论,声音不觉又大了几分,成去非听得聒噪,道:“你这不是伐鼓喊冤,省些力量。”
“伸冤你不去官府,跑乌衣巷来做甚么?”成去非一语刚了,见那边赵器正风风火火大步朝乌衣巷方向走来。
桑榆一听这话顿时急了,胡乱抹了几把泪,叫真道:“石头城的官仓,自有一众将领把守,平常百姓那里有胆量去偷?我家大人,是我愿恭敬他,远甚兄长,唤一声‘大人’,别人看不过一穷酸小吏,这个事理我懂,可我就是要唤他大人,因我看他勤勤奋恳,职务再小,也毫不对付,又是侠义心肠,那日公子见我卖布,也实在是我不想当个吃闲饭的,补助家用罢了,我家三口,大人当差,我卖布,老夫人喂鸡养鸭,都是本分人,现在,大人不知是替谁丢了命,那百万斛米我们是没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