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王秀才议立偏房严监生疾终正寝(2)
严监生听着他说,桌子底下一个猫就扒在他腿上,严监生一靴头子踢开了。那猫吓的跑到里房内去,跑上床头,只听得一声大响,床头上掉下一个东西来,把地板上的酒坛子都打碎了。拿烛去看,本来那瘟猫把床顶上的板跳蹋一块,上面吊下一个大篾篓子来。近前看时,只见一地黑枣子拌在酒里,篾篓横睡着。两小我才扳过来。枣子底下,一封一封,桑皮纸包着。翻开看时,共五百两银子。严监生叹道:“我说他的银子那边就肯用完了!像这都是积年堆积的,恐怕我有急事好拿出来用的。现在他往那边去了!”一回哭着,叫人扫了地,把阿谁干枣子装了一盘,同赵氏放在灵前桌上,伏着灵床子,又哭了一场。是以,新年不出去拜节,在家哽哽咽咽,不时抽泣,精力倒置,恍忽不宁。
那一日,早上吃过药,听着萧萧落叶打的窗子响,自感觉内心虚怯,长叹了一口气,把脸朝床内里睡下。赵氏从房外同两位舅爷出去问病,就告别了到省会里乡试去。严监生叫丫环扶起来强勉坐着。王德、王仁道:“好几日未曾看妹丈,本来又瘦了些,喜得精力还好。”严监生请他坐下,说了些恭喜的话,留在房里吃点心,就讲到除夕晚里这一番话,叫赵氏拿出几封银子来,指着赵氏说道:“这倒是他的意义,说姐姐留下来的一点东西,送与二位老舅添着做恭喜的盘费。我这病势沉重,将来二位回府,不知可会的着了?我死以后,二位老舅照顾你外甥长大,教他读读书,挣着进个学,免得像我平生,整天受大房里的气!”二位接了银子,每位怀里带着两封,谢了又谢,又说了很多的安抚的话,道别去了。
自此,严监生的病一日重似一日,再不转头。诸亲六眷都来问候。五个侄子穿越的过来陪郎中弄药。到中秋已后,医家都不下药了。把管庄的家人都从乡里叫了上来。病重得连续三天不能说话。晚间挤了一屋的人,桌上点着一盏灯。严监生喉咙里痰响得一进一出,一声不倒一声的,总不得断气,还把手从被单里拿出来,伸着两个指头。大侄子走上前来问道:“二叔,你莫不是另有两个亲人未曾见面?”他就把头摇了两三摇。二侄子走上前来问道:“二叔,莫不是另有两笔银子在那边,未曾叮咛明白?”他把两眼睁的的溜圆,把头又狠狠摇了几摇,更加指得紧了。奶妈抱着哥子插口道:“老爷想是因两位舅爷不在跟前,故此记念。”他听了这话,把眼闭着点头,那手只是指着不动。赵氏仓猝揩揩眼泪,走近上前道:“爷,别人都说的不相干,只要我晓得你的意义!”只因这一句话,有分教:
一晚,赵氏出去了一会,不见出去。王氏问丫环道:“赵家的那去了?”丫环道:“新娘每夜摆个香桌在天井里哭求六合,他仍要替奶奶,保佑奶奶就好。彻夜瞥见奶奶病重,以是早些出去拜求。”王氏听了,似信不信。次日晚间,赵氏又哭着讲这些话。王氏道:“何不向你爷说,明日我若死了,就把你扶正做个填房?”赵氏忙叫请爷出去,把奶奶的话说了。严致和听不得这一声,连三说道:“既然如此,明日朝晨就要请二位舅爷说定此事,才有根据。”王氏摇手道:“这个也随你们如何做去。”
第三日成服,赵氏定要披麻带孝,两位舅爷决然不肯,道:“‘名不正则言不顺’,你现在是姊妹了,妹子替姐姐只带一年孝,穿粗布孝衫,用白布孝箍。”议礼已定,报出丧去。自此,修斋、理7、开丧、出殡,用了四五千两银子,闹了半年,不必细说。赵氏感激两位舅爷入于骨髓,田上收了新米,每家两石,腌冬菜每家也是两石,火腿每家四只,鸡、鸭、小菜不算。
外边有人来候,严致和去陪客去了,返来见二位舅爷哭得眼红红的。王仁道:“方才同家兄在这里说,舍妹真是女中丈夫,可谓王门有幸。方才这一番话,恐怕老妹丈胸中也没有如许事理,还要恍恍忽忽,迷惑不清,枉为男人。”王德道:“你不晓得,你这一名如夫人干系你家三代。舍妹殁了,你若另娶一人,磨害死了我的外甥,老伯、老伯母在天不安,就是先父母也不安了。”王仁拍着桌子道:“我们读书的人,全在纲常上做工夫,就是做文章,代孔子说话。也不过是这个理。你若不依,我们就不上门了!”严致和道:“恐怕寒族多话。”两位道:“有我两人做主。但这事必要大做。妹丈,你再出几两银子,明日只做我两人出的,备十几席,将三党亲都请到了,趁舍妹目睹,你两口儿同拜六合祖宗,立为正室,那个再敢放屁!”严致和又拿出五十两银子来,交与二位,义形于色的去了。
过了三日,王德、王仁公然到严家来写了几十副帖子,遍请诸亲六眷。择个吉期,亲眷都到齐了,只要隔壁大老爹家五个亲侄子一个也不到。世人吃过早餐,先到王氏床面前写立王氏遗言。两位舅爷王于据、王于依都画了字。严监生戴着方巾,穿戴青衫,披了红绸;赵氏穿戴大红,戴了赤金冠子。两人双拜了六合,又拜了祖宗。王于依广有才学,又替他做了一篇告先人的文,甚是诚心。告过祖宗,转了下来,两位舅爷叫丫环在房里请出两位舅奶奶来,伉俪四个,齐铺铺请妹夫、mm转在大边,磕下头去。以叙姊妹之礼。众亲眷都分了大小。便是管事的管家、家人、媳妇、丫环、使女,黑压压的几十小我。都来磕了仆人、主母的头。赵氏又单独走进房内拜王氏做姐姐。当时王氏已发昏去了。
争田夺产,又从骨肉起戈矛;
不知赵氏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分化。
继嗣延宗,齐向官司进词讼。
严致和就叫人极早去请了舅爷来,看了药方,商讨再请名医。说罢,让进房内坐着,严致和把王氏如此这般意义说了,又道:“老舅可亲身问声令妹。”两人走到床前,王氏已是不能言语了,把手指着孩子,点了一点头。两位舅爷看了,把脸本丧着,不则一声。斯须,让到书房里用饭。相互不提这话。吃罢,又请到一间密室里。严致和提及王氏病重,吊下泪来道:“你令妹自到寒舍二十年,真是弟的浑家。现在丢了我,怎生是好!前日还向我说。岳父岳母的坟,也要补缀,他本身积的一点东西,留与二位老舅做个遗念。”因把小厮都叫出去,开了一张橱,拿出两封银子来,每位一百两,递与二位:“老舅休嫌轻意。”二位双手来接。严致和又道:“倒是不成多心。将来要备祭桌,破花财帛,都是我这里备齐,请老舅来施礼。明日还拿肩舆接两位舅奶奶来,令妹另有些金饰,留为遗念。”交毕,仍旧出来坐着。
过了灯节后,就叫心口疼痛。初时撑着,每晚算账,直算到半夜鼓。厥后就垂垂饮食不进,骨瘦如柴,又舍不得银子吃人参。赵氏劝他道:“你内心不安闲,这家务事就丢开了罢。”他说道:“我儿子又小,你叫我托阿谁?我在一日,少不得摒挡一日。”不想春气渐深,肝木克了脾土,每日只吃两碗米汤,卧床不起。及到气候和暖,又强勉进些饮食,挣起来家前屋后逛逛。挨太长夏,立秋今后病又重了,睡在床上。想着田上要收早稻,打发了管庄的仆人下乡去,又不放心,内心只是暴躁。
施礼已毕,大厅、二厅、书房、内堂屋,官客并堂客,共摆了二十多桌酒菜。吃到半夜时分,严监生正在大厅陪着客,奶妈仓猝走了出来讲道:“奶奶断了气了!”严监生哭着走了出来,只见赵氏扶着床沿,一头撞去,已经哭死了。世人且扶着赵氏灌开水,撬开牙齿,灌了下去,灌醒了时,披头撒发,满地打滚,哭的天昏地暗。连严监生也无可何如。管家都在厅上。堂客都在堂屋候殓。只要两个舅奶奶在房里,乘着人乱,将些衣服、金珠、金饰,一掳精空,连赵氏方才戴的赤金冠子滚在地下,也拾起来藏在怀里。严监生仓猝叫奶妈抱起哥子来,拿一搭麻替他披着。当时衣衾棺椁,都是现成的。入过了殓,天赋亮了。棺木停在第二层中堂内,世人出去参了灵,各自散了。次日送孝布,每家两个。
不觉到了除夕。严监生拜过了六合祖宗,清算一席家宴,严监生同赵氏对坐,奶妈带着哥子坐在底下。吃了几杯酒,严监生吊下泪来。指着一张橱里,向赵氏说道:“昨日典铺内送来三百两利钱,是你王氏姐姐的私房。每年腊月二十七八日送来,我就交与他。我也不管他在那边用。本年又送这银子来,不幸就没人接了!”赵氏道:“你也莫要说大娘的银子没用处,我是瞥见的。想起一年到头,逢时遇节,庵里师姑送盒子,卖花婆换珠翠,弹三弦琵琶的女瞎子不离门,那一个不受他的恩德?况他又心慈,见那些穷亲戚,本身吃不成,也要把人吃,穿不成的,也要把人穿。这些银子,够做甚么!再有些也完了。倒是两位舅爷向来不沾他分毫。依我的意义,这银子也不用度掉了,到开年替奶奶大大的做几次功德。剩来的银子,猜想也未几,来岁是科举年,就是送与两位舅爷做盘程。也是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