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王观察穷途逢世好娄公子故里遇贫交(1)
宁王闹了两年,不想被新建伯王守仁一阵杀败,束手就擒。那些伪官,杀的杀了,逃的逃了。霸道台在衙门并未曾清算得一件东西,只取了一个枕箱,内里几本残书和几两银子,换了青衣小帽,黑夜逃脱。真乃是慌不择路,赶了几日水路,又乘船走,昏入夜地,一向走到了浙江乌镇处所。
钦此!
斯须,摆上酒来,奉席坐下。王太守渐渐问道:“处所情面,可另有甚么出产?词讼里可也略有些甚么通融?”蘧公子道:“南昌情面,鄙野不足,巧诈不敷。若说处所出产及词讼之事,家君在此,准的词讼甚少,若非纲常伦纪大事,其他户、婚、田土,都批到县里去,务在安辑,与民歇息。至于到处利薮,也毫不耐烦去搜剔他,或者有,也不成知。但只问着晚生,便是‘问道于盲’了。”王太守笑道:“可见‘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话,现在也不甚确了。”当下酒过数巡,蘧公子见他问的都是些鄙陋不过的话,因又提及:“家君在这里无他好处,只落得个讼简刑清,以是这些幕宾先生在衙门里,都也吟啸自如。还记得前任臬司向家君说道:‘闻得贵府衙门里,有三样声气。”王太守道:“是那三样?”蘧公子道:“是吟诗声,下棋声,唱曲声。”王太守大笑道:“这三样声气却也风趣的紧。”蘧公子道:“将来老先生一番抖擞,只怕要换三样声气。”王太守道:“是那三样?”蘧公子道:“是戥子声,算盘声,板子声。”王太守并不知这话是挖苦他,正容笑道:“现在你我替朝廷办事,只怕也不得不如此当真。”蘧公子非常大酒量,王太守也最好饮,相互传杯换盏,直吃到日西时分,将交代的事劈面言明,王太守许定出结,道别去了。
话说王员外才到京开假,早见长班领报录人出去叩喜,王员外问是何丧事,报录人叩过甚,呈上报单。上写道:
过了几日,蘧太守公然送了一项银子,王太守替他出告终。蘧太守带着公子家眷,装着半船书画,回嘉兴去了。
次年,宁王统兵破了南赣官军,百姓开了城门,捧首鼠窜,四狼藉走。霸道台也抵当不住,叫了一只划子,黑夜逃脱。走到大江中,遇着宁王百十只兵舰战船,明盔亮甲,船上有千万火把,照见划子,叫一声:“拿!”几十个兵卒跳上船来,走进中舱,把霸道台反剪了手,捉上大船。那些从人、船家,杀的杀了,另有怕杀的,跳在水里死了。霸道台吓得撒抖抖的颤,灯烛影里,瞥见宁王坐在上面,不敢昂首。宁王见了,慌走下来,亲手替他解了缚,叫取衣裳穿了,说道:“孤家是奉太后密旨,起兵诛君侧之奸。你既是江西的能员,降顺了孤家,少不得升授你的官爵。”霸道台颤抖抖的叩首道:“甘心降顺。”宁霸道:“既然愿降,待孤家亲赐一杯酒。”此时霸道台被缚得心口非常疼痛,跪着接酒在手,一饮而尽,心便不疼了。又叩首谢了。王爷即赏与江西按察司之职,自此随在宁王军中。闻声摆布的人说,宁王在玉牒中是第八个王子,方才悟了关圣帝君所判“琴瑟琵琶”,头上是八个“王字”,到此无一句不验了。
奉旨:南昌府知府员缺,着工部员外王惠补授。
江抚王一本。为要地须才事:
王员外赏了报喜人酒饭。谢恩过,清算行装,去江西到任。非止一日,到了江西省会。
南昌府前任蘧太守,浙江嘉兴府人,由进士出身,大哥告病,已经出了衙门,印务是通判署着。王太守到任,升了公座,各属都禀见过了,便是蘧太守来拜。王惠也回拜过了。为这交盘的事,相互整齐着,王太守不肯就接。一日,蘧太守差人来禀说:“太爷大哥多病,耳朵听话又不甚明白。交盘的事本该本身来领王太爷的教,因是如此,明日打发少爷过来劈面相恳,统统事都要仗托王太爷担代。”王惠应诺了,衙里整治酒饭,候蘧公子。
适值江西宁王反乱,各路戒严,朝廷就把他推升了南赣道,催趱军需。王太守接了羽檄文书,星速赴南赣到任。到任未久,出门检察台站,大车驷马,在路晓行夜宿。那日到了一个处所,落在第宅——第宅是个旧人家一所大屋子——走出来举头一看,正厅上悬着一块匾,匾上贴着红纸,上面四个大字是“骅骝开道”。霸道台瞥见,吃了一惊。到厅升座,属员衙役拜见过了,掩门用饭,忽见一阵大风把那片红纸吹在地下,内里现出绿底金字,四个大字是“天府夔龙”。霸道台内心不堪骇异,才晓得关圣帝君判定的话,直到本日才验。那所判“两日黄堂”,便就是南昌府的个“昌”字。可见万事分定。一宿无话,查毕公事回衙。
王太守送到城外返来。公然听了蘧公子的话,钉了一把头号的库戥。把六房书办都传出去,问了然各项内的余利,不准欺隐,都派入官。三日五日一比。用的是头号板子,把两根板子拿到内衙上秤,较了一轻一重,都写了暗号在上面。出来坐堂之时,叮咛叫用大板,皂隶若取那轻的,就知他得了钱了,就取那重板子打皂隶。这些衙役百姓,一个个被他打得魂飞魄散。合城的人,无一个不晓得太爷的短长,睡梦里也是怕的。是以,各下属访闻,都道是江西第一个能员,做到两年多些,各处荐了。
直到早餐过后,一乘小轿,一副红全帖,上写“眷晚生蘧景玉拜”。王太守开了宅门,叫请少爷出去。王太守看那蘧公子翩然俊雅,行动不群,相互施了礼,让位坐下。王太守道:“前晤尊公大人,幸瞻丰采,本日却闻得略有些贵恙?”蘧公子道:“家君大哥,常患肺病,不刻苦烦,兼之两耳重听。多承老先生记念。”王太守道:“不敢。老世台本年多少尊庚了?”蘧公子道:“晚生三十七岁。”王太守道:“一贯总随尊大人任所的?”蘧公子道:“家君做县令时,晚生尚幼,相随敝门伯范老先生在山东督学幕中读书,也帮他看看卷子。直到升任南昌,署内无人办事,这数年总在这里的。”王太守道:“尊大人精力正旺,何故就这般激流勇退了?”蘧公子道:“家君常说:‘宦海风波,实难久恋。’况作秀才的时候,原有几亩薄产,可供饣亶粥;先人敝庐,可蔽风雨;就是琴、樽、炉、几、药栏、花榭,都也另有几处,能够消遣。以是在风尘劳攘的时候,每怀长林丰草之思,现在却可赋《遂初》了。”王太守道:“自古道:‘休官莫问子。’看老世台这等襟怀高旷,尊大人以是得畅然挂冠。”笑着说道:“将来,不日高科鼎甲,老先生恰好做封翁纳福了。”蘧公子道:“老先生,人生贤不肖,倒也不在科名。晚生只愿家君早归田里,得以菽水承欢,这是人生至乐之事。”王太守道:“如此,更加可敬了。”说着,换了三遍茶,宽去大衣服,坐下。说到交代一事,王太守实在作难。蘧公子道:“老先生不必过费清心。家君在此数年,布衣蔬食,不过仍旧是儒生行动,积年所积俸余,约有二千余金。如此地仓谷、马匹、杂项之类,有甚么贫乏不敷处,悉将此项送与老先生肆意弥补。家君晓得老先生数任京官,宦囊贫寒,决不有累。”王太守见他说得风雅利落,满心欢乐。
南昌知府员缺,此乃沿江重地,须才气干济之员;特本请旨,于部下内采选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