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

第71章 翰林高谈龙虎榜中书冒占凤凰池

梨园后辈。从今笑煞乡绅;

说着,只见高翰林同万中书从亭子里走下来,说道:“客岁在庄濯江家瞥见武先生的《红芍药》诗,现在又是开芍药的时候了。”当下主客六人,漫步了一回,重新到西厅上坐下。管家叫茶上点上一巡攒茶。迟衡山问万中书道:“老先生贵省有个敝友,他是处州人,不知老先生可曾会过?”万中书道:“处州最驰名的,不过是马纯上先生,其他在学的朋友也还认得几个,但不知令友是谁?”迟衡山道:“恰是这马纯上先生。”万中书道:“马二哥是我联盟的弟兄,如何不认得!他现在进京去了。他进了京,必然是就到手的。”武书忙问道:“他至今未曾落第,他为甚么进京?”万中书道:“学道三年任满,保题了他的优行。这一进京,倒是个功名的捷径,以是晓得他就到手的。”

次日,万中书起来,想道:“我若先去拜秦家,恐怕拉住了,当时不得去拜世人,他们必然就要怪,只说我检有酒吃的人家跑。不如先拜了世人,再去到秦家。”随即写了四副帖子。先拜施御史,御史出来会了,晓得就要到秦中书家吃酒,也未曾款留。随即去拜迟相公,迟衡山家回:“昨晚因补缀学宫的事,连夜出城往句容去了。”只得又拜武相公,武正字家回:“相公昨日未曾回家,来家的时节,再来回拜罢。”

话说武正字那日回家,正要回拜邓质夫,内里传进一副请柬,说:“翰林院高老爷家请本日去陪客。”武正字对来人说道:“我去回拜了一个客,马上就来,你先答复老爷去罢。”家人道:“家老爷多拜上老爷,请的是浙江一名万老爷,是家老爷畴前拜盟的弟兄。就是请老爷同迟老爷会会,别的就是家老爷亲家秦老爷。”武正字闻声有迟衡山,也就勉强应允了。回拜了邓质夫,相互不相值。午后高府来邀了两次,武正字才去。高翰林接着,会过了。书房里走出施御史、秦中书来,也会过了。才吃着茶,迟衡山也到了。

说着,小厮来禀道:“请诸位老爷西厅用饭。”高翰林道:“先用了便饭,好渐渐的谈谈。”世人到西厅饭毕,高翰林叫管家开了花圃门,请诸位老爷看看。世人从西厅右首一个月门内出来,另有一道长粉墙。墙角一个小门,出来便是一带走廊,从走廊转东首,下石子阶,便是一方兰圃。这时气候暖和,兰花正放。前面石山、石屏都是野生堆就的,山上有小亭,能够容三四人,屏旁置磁墩两个,屏后有竹子百十竿,竹子前面映着些矮矮的朱红栏干,里边围着些未开的芍药。高翰林同万中书携动手,悄悄的发言,直到亭子上去了。施御史同着秦中书,就随便在石屏下闲坐。迟衡山同武正字信步从竹子内里走到芍药栏边。迟衡山对武书道:“园子倒也还干净,只是少些树木。”武正字道:“这是前人说过的:亭沼比方爵位,时来则有之;树木比方名节,非素修弗能成。”

高翰林又叫管家去催万老爷,因对施御史道:“这万敝友是浙江一个最有效的人,一笔的好字。二十年前,门生作秀才的时候,在扬州会着他。他当时也是个秀才,他的行动就有些分歧,当时盐务的诸公都不敢骄易他,他比门生在那边更觉的对劲些。自从门生进京后,相互就疏失了。前日他从京师返来,说已由序班授了中书。将来就是秦亲家的同衙门了。”秦中书笑道:“我的同事,为甚要亲翁做东道?明日乞到我家去。”说着,万中书已经到门,传了帖。高翰林拱手立在厅前滴水下,叫管家请轿,开了门。

万中书从门外下了轿,急趋上前,拜揖叙坐,说道:“蒙老先生见召,实不敢当。小弟二十年别怀,也要借尊酒一叙。但不知老先生本日可还另有外客?”高翰林道:“本日并无外客,就是侍御施老先生同敝亲家秦中翰,另有此处两位学中朋友,一名姓武,一名姓迟。现在西厅上坐着哩。”万中书便道:“请会。”管家去请,四位客都过正厅来,会过。施御史道:“高老先生相招作陪老先生。”万中书道:“小弟二十年前,在扬州得见高老先生,当时高老先生还未曾多发,那一段不凡派头,小弟便晓得厥后必是朝廷的柱石。自高老先生发解以后,小弟驰驱四方,却未曾到京师一晤。客岁小弟到京,不料高老先生却又养望在家了。以是昨在扬州几个敝相知处有事,只得绕道来集会一番,天幸又得接老先生同诸位先生的教。”秦中书道:“老先生贵班甚时补得着,出京来倒是为何?”万中书道:“中书的班次,进士是一途,监生是一途。门生是就的办事职衔,将来毕生都脱不得这两个字。要想加到翰林学士,猜想是不能了,迩来以是得缺甚难。”秦中书道:“就了不仕进,这就不如不就了。”万中书丢了这边,便向武正字、迟衡山道:“二位先生高才久屈,将来定是大器晚成的。就是小弟这就任的事,原算不得,始终还要从科甲出身。”迟衡山道:“弟辈碌碌,怎比老先生大才。”武正字道:“高老先生原是老先生联盟。将来自是难兄难弟可知。”

当下秦中书回家,写了五副请柬,差长班送了去请万老爷、施老爷、迟相公、武相公、高老爷。又发了一张传戏的溜子,叫一班戏,次日凌晨服侍。又发了一个谕帖,谕门下总管,叫茶厨服侍,酒菜要面子些。

小厮们来请到内厅用饭。饭毕,小厮们又从内厅右首开了门,请诸位老爷出来闲坐。万中书同着众客出去。本来是两个对厅,比正厅略小些,却清算得也还精美。世人随便坐了,茶上捧进十二样的攒茶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厮又向炉内添上些香。万中书暗想道:“他们家的场面毕竟分歧,我到家何不竟做起来?只是门面不得如许大,现任的官府不能叫他来上门,也没有他这些部下人服侍。”

未知前面如何,且听下回分化。

帖子传了出来,秦中书迎出来,开了中间屏门。万中书下了轿,拉动手,到厅上施礼、叙坐、拜茶。万中书道:“门生叨在班末,将来凡事还要求提携。本日有个贱名在此,只算先来拜见,叨扰的事,容门生再来另谢。”秦中书道:“敝亲家道及老先生非常大才,将来小弟设若竟补了,老先生便是小弟的泰山了。”万中书道:“令亲台现在可曾来哩?”秦中书道:“他早间差人来讲,本日必然到这里来。现在也差未几了。”说着,高翰林、施御史两乘轿已经到门,下了轿,走出去了,叙了坐,吃了茶。高翰林道:“秦亲家,那迟年兄同武年兄,这时也该来了?”秦中书道:“已差人去邀了。”万中书道:“武先生或者还来,那迟先生是不来的了。”高翰林道:“老先生何故见得?”万中书道:“早间在他两家奉拜!武先生家回:‘昨晚未曾回家。’迟先生因修学宫的事往句容去了,以是晓得迟先生不来。”施御史遵:“这两小我却也捣蛋。凡是我们请他,十回倒有九回不到。若说他当真有事,作秀才的那边有这很多事!若说他做成分,一个秀才的成分到那边去!”秦中书道:“老先生同敝亲家在此,那二位来也好,不来也罢。”万中书道:“那二位先生的学问。想必也还是好的?”高翰林道:“那边有甚么学问!有了学问倒不做老秀才了。只因上年国子监里有一名虞博士,实在作兴这几小我,因此大师联属。现在也垂垂淡了。”

正说着,忽闻声左边屋子内里大声说道:“妙,妙!”世人都觉惊奇。秦中书叫管家去书房前面去看是甚么人在吵嚷。管家来禀道:“是二老爷的相与凤四老爷。”秦中书道:“本来凤老四在前面,何不请他来谈谈?”管家从书房里去请了出来。只见一个四十岁的大汉,两眼圆睁,双眉直竖,一部极长的乌须,垂过了胸膛,头戴一顶力士巾,身穿一领玄色缎紧袖袍,脚踹一双尖头靴,腰束一条丝鸾绦,肘上挂着小刀子。走到厅中间,作了一个总揖,便说道:“诸位老先生在此,小子在前面却不晓得,失陪的紧!”秦中书拉着坐了,便指着凤四爹对万中书道:“这位凤长兄是敝处这边一个极有义气的人。他的手底下实在有些讲究,并且一部《易筋经》记的烂熟的。他如果趱一个劲,那怕几千斤的石块,打落在他头上身上,他会涓滴不感觉。这些时,舍弟留他在舍间迟早就教,学他的技艺。”万中书道:“这个丰度,原是个怪杰,不是那手无缚鸡之力的。”秦中书又向凤四老爹问道:“你方才在里边连叫‘妙,妙!’倒是为何?”凤四老爹道:“这不是我,是你介弟。介弟才说人的力量到底是生来的,我就教他提了一段气,着人拿椎棒打,越打越不疼,他一时喜好起来,在那边说妙。”万中书向秦中书道:“介弟老先生在府,何不也请出来会会?”秦中书叫管家出来请,那秦二侉子已从后门里骑了马,进小营看试箭去了。

高翰林道:“再也莫提起这话。敝处这里有一名庄先生,他是朝廷征召过的,现在在家闭门注《易》。前日有个朋友和他会席,闻声他说:‘马纯上知进而不知退,直是一条小小的亢龙。’不管那马先生不成比做亢龙,只把一个现在世的秀才拿来解贤人的经,这也便好笑之极了。”武正字道:“老先生,此话也不过是他偶尔讽刺。要说活着的人就援引不得,当初文王、周公为甚么就援引微子、箕子?厥后孔子为甚么就援引颜子?当时这些人也都是活的。”高翰林道:“足见先生博学。小弟专经是《毛诗》,不是《周易》,以是未曾考核得清。”武正字道:“提起《毛诗》两字,更加好笑了。迩来这些做举业的,泥定了朱注,越讲越不明白。四五年前,天长杜少卿先生纂了一部《诗说》,引了些汉儒的说话,朋友们就都当作消息。可见‘学问’两个字,现在是不必讲的了。”迟衡山道:“这都是一偏的话。依小弟看来,讲学问的只讲学问,不必问功名;讲功名的只讲功名,不必问学问。如果两样都要讲,弄到厥后,一样也做不成。”

萍水豪杰,一力担承磨难。

正想着,一个穿花衣的末脚,拿着一本戏目走上来,打了抢跪,说道:“请老爷先赏两出。”万中书让过了高翰林、施御史,就点了一出“请宴”,一出“饯别”。施御史又点了一出“五台”。高翰林又点了一出“追信”。末脚拿笏板在中间写了,拿到戏房里去扮。当下秦中书又叫点了一巡清茶。管家来禀道:“请诸位老爷外边坐。”世人陪着万中书从对厅上过来。到了二厅,瞥见做戏的场口已经铺设的齐楚,两边放了五把圈椅,上面都是大红盘金椅搭,顺次坐下。长班带着全班的伶人,都穿了角色的衣裳,上来禀参了全场。打鼓板才立到沿口,悄悄的打了一下鼓板。只见那贴旦装了一个红娘,一扭一捏,走上场来。长班又上来打了一个抢跪,禀了一声“赏坐”,那吹手们才坐下去。

施御史在旁道:“这些异路功名,弄来弄去,始终有限。有操守的,到底要从科甲出身。”迟衡山道:“上年他来敝地,小弟看他着实在举业上讲究的,不想这些年还是个秀才出身,可见这‘举业’二字原是个无凭的。”高翰林道:“迟先生,你这话就差了。我朝二百年来,只要这一桩事是涓滴不走的,摩元得元,摩魁得魁。那马纯上讲的举业,只算得些门面话,实在,此中的奇妙,他全然不知。他就做三百年的秀才,考二百个案首,进了大场老是没用的。”武正字道:“莫非大场里同窗道是两样观点不成?”高翰林道:“如何不是两样。凡学道考得起的,是大场里再也不会中的。以是小弟未曾幸运之先,只一心去揣摩大场,学道那边,经常考个三等也罢了。”万中书道:“老先生的元作,敝省的人,个个都揣摩烂了。”高翰林道:“老先生,‘揣摩’二字,就是这举业的金针了。小弟乡试的那三篇拙作,没有一句话是诬捏,字字都是有来源的,以是才得幸运。如果不晓得揣摩,就是贤人也是不中的。那马先生讲了半生,讲的都是些不中的举业。他要晓得‘揣摩’二字,现在也不知做到甚么官了。”万中书道:“老先生的话,真是后辈的津梁。但这马二哥却要算一名老学,小弟在扬州敝友家,见他著的《春秋》,倒也甚有层次。”

说着,管家来禀:“请上席。”高翰林奉了万中书的首坐,施侍御的二座,迟先生三座,武先生四座,秦亲家五座,本身坐了主位。三席酒就摆在西厅上面,酒肴非常划一,却未曾有戏。席中又谈了些京师里的朝政。说了一会,迟衡山向武正字道:“自从虞老先生离了此地,我们的集会也垂垂的就少了。”少顷,转了席,又点起灯烛来。吃了一巡,万中书起家辞去。秦中书拉着道:“老先生一来是敝亲家的联盟,就是小弟的亲翁普通;二来又忝在同班,将来补选了,大抵总在一处。明日千万到舍间一叙。小弟现在回家,就具过柬来。”又转头对世人道:“明日一个客不添,一个客不减,还是我们还是六小我。”迟衡山、武正字未曾则一声。施御史道:“极好。但是小弟明日办理屈万老先生坐坐的,这个竟是后日罢。”万中书道:“门生昨日才到这里,不料本日就扰高老先生。诸位老先生尊府还未曾过来奉谒,那边有个就来叨扰的?”高翰林道:“这个何妨。敝亲家是贵同衙门,这个比别人分歧。明日只求早光就是了。”万中书含混应允了。诸人都辞了仆人,散了归去。

这红娘才唱了一声,只听得大门口俄然一棒锣声,又有红黑帽子呼喊了出去。世人都迷惑――“请宴”内里从没有这个做法的。只见管家跑出去,说不出话来。早有一个官员,头戴纱帽,身穿玉色缎袍,脚下粉底皂靴,走上厅来。前面跟着二十多个快手,抢先两个,走到上面,把万中书一手揪住,用一条铁链套在颈子里,就采了出去。那官员一言不发,也就出去了。世人吓得面面相觑。只因这一番。有分教:

是日早餐时候,万中书到了秦中书家,只见门口有一箭阔的青墙,中间缩着三号,倒是起花的大门楼。肩舆冲着大门立定,只见大门里粉屏上贴着红纸朱标的“内阁中书”的封条,两旁站着两行雁翅的管家,管家脊背后便是执事上的帽架子,上首还贴着两张“为禁约事”的布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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