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影中魂(17)
那日是个风天,歧南神宫飘浮于半空,变幻出一道及地的云梯。仙乐缥缈中,一身华服的息泽神君拾级而下,自送亲的软轿中牵出他红衣的新嫁娘,握住她的手,一步一步走向严肃宫门。他立在宫门旁一棵无根的菩提后,见她嫁衣外罩着同色的披风,防风的兜帽挡住大半眉眼,只暴露朱红的唇和乌黑小巧的下颌。他蹙着眉,自袖中取出一支玄色的翎羽,于掌心悄悄一吹,云梯上暴风乍但是起,翻开她的兜帽,她用手遮住飞扬的发丝,仰开端来,秀眉微微挑起。他已经好久未曾见她。她阿谁模样很美。
息泽笑了,对劲地附和:“她的确有福分,碰到我如许的好人。”
那以后,每次出入王宫,他常找机会悄悄去看那孩子。但常常只要十五至阴夜方能靠近蛇阵。厥后他从息泽处知悉上君之血能让巨蟒在华表中甜睡,便借着祭奠之名储了很多上君的指血。用这个别例他终究能踏入蛇阵,有一回他试着能不能将孩子抱出阵外,但孩子软乎乎的手臂方触到阵沿的结界,不知为何,华表中甜睡的巨蟒竟蓦地惊醒,幸亏他行动快,才没有葬身蛇腹,当时他才晓得,本身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虽担着一个继任神官长之名,力量倒是多么强大。
他想若她饮了鼠血身材里便是鼠血,那她也饮过他的血,是否现在她身材里亦流着他的血?这让他有些失神。
而后二十余年,息泽退位,他继任神官长之位,成为梵音谷有史来最为年青的一任神官长。息泽装出副病得没几天活头的模样避去歧南后山,他亲送他去竹园,息泽还调侃他:“俊得不像话,聪明得不像话,却整日板着个脸,天然你板着脸比笑着时更俊,但来送别我你还是笑着好些,我内心舒坦。”
十年,他仍常想起她,但未曾提及她一句,未曾靠近她一分。
嫦棣还要催促他:“表哥,你说我方才讲得对不对?”他极不耐烦,冷酷道:“若要论血缘,你晓得歧南神宫独一低视的血缘是甚么。”嫦棣的脸唰地一白。歧南神宫低视的是不贞的血缘,若从这个层次上说,嫦棣和阿兰若的血没有任何辨别。但阿兰如果他养大的,亦饮过他的血,即便承了她母亲不贞的血缘,那又如何。
息泽既然沉疴染身,神宫诸事天然一应落在他肩头。是年,九重天太上老君于三十二天宝月光苑办道会,以道法论禅机,他代息泽赴会。道会办了九九八十一天,长且无趣,但是以趟道会所邀仙者浩繁,尤显热烈,因此道会结束后,趁着热烈劲儿百果仙开了一场百果宴接待众位仙者,又担搁九天。
这番话说得面子又刁钻,上君神采庞大,但终是允了。
二十年艰苦长修,山中有趣的光阴里,他常想起她。他是天定的神官长,他母亲将孕育他看作一项荣光,从不将他视作己子,对他尊奉更多于爱,他从何尝到过亲情的滋味。他曾对她说,我是你独一的亲人,但她何尝不是他独一的亲人。他将她从灭亡边沿救返来,给了她名字,将统统亲情倾泻在她身上。他有执念,执念是她。但现在她有了更好的依托。他想,若要令执念不成魔障,放就要放得完整,这一念方才气停歇。
而自从十年前月夜下阿谁回身后,说定的誓词再不成誓词。她会有越来越多的亲人,她的师父、她的丈夫,今后另有她的孩子。最后一眼,是暴风渐息,息泽将她的兜帽重合好,她朱红的唇勾起一抹戏谑的笑。那不是他曾教给她的笑,但他晓得有小我是那种笑法。西海二皇子苏陌叶。
他即位的第二年,倾画夫人求上君赐婚,选他做橘诺的驸马,时年他根底不稳,难以推让,但借口尚未成年,需清净长修,只行订婚之礼,而将婚期无穷长延。订婚礼后,他更是闭在神宫,习字练剑,种树下棋,只与清灯素经为伴。他住的园中,阿兰若结婚那年他种下一园四时花,并未以天泉水灌溉,因此生得迟缓,悠悠二十来年过,橘诺出事的时候,才刚落完第一树花,结完第一树果。
那夜他走的时候,孩子从梦中惊醒,哭得很短长。但他没有转头。由着孩子的哭闹声垂垂消逝在身后。
待他再回梵音谷时,未曾想到,所闻竟是唢呐声声。
他坐在那样的高位上,年青而奥秘的大神官长,享着世人尊奉,人生却像是一块荒地,唯矗着一座歧南神宫,或许东风吹过各处尘沙,还能见出几粒四时花的种子。也仅仅是,不能着花的种子罢了。
解忧泉中碧水翻滚,巨蟒长咝不止,碧玉箫噪音轻动,那孩子在白衣男人怀中有生以来第一次展翼,王室中再无人有如此洁白的羽翼,红色的稚羽飘然落下,他伸手接住,而云絮之上,白衣男人的目光抚过那孩子的手臂,俄然道:“阿兰若,这倒是挺好的意义,你没驰名字,不如就叫阿兰若吧。”他瞧见她懵懂地看着那白衣男人,断续道:“阿……兰……若?”白衣的男人笑道:“念得很好,阿兰若,我是苏陌叶,西海的苏陌叶。”
他的血救了她一命,此时流在她身材里,他从未用本身的血救过谁一命,这让他感觉这个孩子于他是分歧的。
息泽假模假样咳嗽几声,一派朴拙隧道:“本君确染了病,但只因本君是个顽能人,不屑那种病恹恹的做派,你瞧着本君才像个没病没痛样,实则本君都快病死了。”
他有一瞬的失神,那一夜四时花纷落如雪,花树下他搂着还是孩子的她,轻声对她承诺:“我是你独一的亲人,阿兰若,他们不要你,你另有我。”
他长修之时倾画夫人生下了嫦棣,约莫彼时对相里阕的恨已消减很多,比之阿兰若,嫦棣这个公主当得倒是平顺。回回入宫,橘诺同嫦棣爱黏着他,姊妹二人经常在他面前提起阿兰若。橘诺夙来文静,这类话题里头不大爱嚼舌头,虽则如此,却也忘了幼时对阿兰若的善心。而嫦棣常常说得最是努力,令他烦不堪烦。
阿兰若出嫁了。嫁的是息泽。
他担忧他走后她无人照拂,又重蹈食鼠肉饮鼠血的复辙,临别的阿谁夜晚,为她在蛇阵中种下四时果的果树,并从神宫中拿来天泉水浇下。果树在半晌间枝繁叶茂结出果实,他摘下一个果子递给她,教诲她从而后饿了就吃这个,渴了就喝解忧泉的泉水,万不成再以鼠为生。
二皇子揽着她站在高空,向着上君点头,面上是个客客气气的笑:“我们西海想教养出好男儿来,也爱将他们扔出去历练打磨,想来上君是存了磨炼二公主之心,才令她在此阵中修炼罢,不过这孩子合苏某眼缘,本日既将她收成门徒,便想带在身边教养着,不知上君肯否做给苏某这小我情?”
他见二皇子抚着那孩子的额头,轻声道:“从而后你再不必待在此处,跟着我,你高兴吗?”她悄悄点了点头,挑起稚嫩的嘴角笑了一下,她笑的体例,还是她小时候他教的那样。他想她公然将他忘了,但总有一些东西还是留在了她身上。因二十年苦修之故,现在以他之力已可将她救出蛇阵,但他此时并非大权在握,救出她也只能躲躲藏藏。西海二皇子的庇护,比他能给她的庇护更好。
二十年仿佛隔世,他再回王宫恰是十五夜,上君赐宴,他孔殷想见到阿谁孩子。而听到的关乎她的第一桩动静,倒是西海的高朋二皇子闯了蛇阵。上君领着宴上众臣吃紧赶至解忧泉,他亦紧随在列。再次涉足此地,满目疮痍间,首要入他眼的倒是半空的云絮上,被白衣男人抱在怀中的老练少女,蛇皮做的粗裙外裹着件男人的白外袍,红色的袍子随东风扬起,她乌黑的长发亦在风中翩飞,显出一张未脱稚气的脸来,格外精美。二十年不见,那孩子长大了。
息泽近年已不大理事,在歧南后山造了个竹园精舍,传出话来讲身上染了沉痾,需移到彼处将养如此。他初时信了,去精舍瞧他,却见息泽挽了裤腿光着脚正朝气勃勃地在河中摸鱼,面上看着比他都要生猛且精力。
他很怜悯这个表妹,暗中照看了她五年。她饿时,就带食品给她吃;她挨冻时,就用巨蟒蜕下的蛇皮做裁缝裳供她御寒,这些照顾不露陈迹,五年来一向无人发明,也就免了她不利。她刚出世便被扔在蛇阵里,天然没驰名字,她不是一条蛇,是比翼鸟族的公主,得驰名字,她的父母不肯给她,他想他能够给她。他为她起名阿兰若,是沉寂的意义。他在她手心写阿兰若三个字,缓缓念出来,阿兰若,这是你的名字,今后我说这三个字,就是在叫你的名字。聪明的孩子有样学样地特长指在地上胡画,让他感觉好笑,他用术法将这三个字烙在她手臂上,悄悄道,照着这个来画。懵懂的孩子紧抓着他的衣袖,眨眨眼睛,吃力道:“晔……晔……兰……”他轻声道:“对,我是沉晔,是你的表哥,你是阿兰若,相里阿兰若。”
世传这一任神官长有一副绝代之貌,却兼有一副冷酷自大的性子,令人难以靠近。他的所为同传言也颇合,自他领受歧南神宫,神宫行事更加低调,若非大祭,难觅神官长身影。
这孩子得了甚么病他不晓得,需用甚么良药他也不晓得,但梵音谷中没有哪味良药比神官之血更具奇效,这个他晓得。因蛇阵的结界禁止,他不能身入阵中将孩子带出来,只能咬破手指,勉强将手伸进结界够着孩子的嘴唇,几滴血下去,孩子终究有力量本身抱着他的手指吮吸了。这孩子食量大,并不知他的血此时只是治她病的良药罢了,反当作维生的营养,像吸食鼠血般非要喝到饱才肯放开。
即使橘诺所为大大扫了他的颜面,但橘诺是相里殷独一的血脉,不能不救。他亦知救橘诺乃是死局,上君必将借此良机将他逐入迷宫。但有些事情,看似死局,机会掌控得宜,倒是不测的一条活路。
历代继任神官长皆需在十五岁闭关长修,长修之期二十年,修成便晋为副神官长。他小时候无所牵挂,一心盼着这段长修,现在照看着阿兰若,却觉能推一天是一天。但终归,这是躲不过的职责。
歧南神宫内里不管如何相斗,终归容不得外力轻渎它。相里阕早一日对神宫动手,如此,神宫中各派权势便能早一日放下芥蒂,共敌外侮。他是天定的神官长,即便相里阕废黜了他,一旦王宫和神宫真刀真枪对起来,歧南神宫坐镇的只能是他,即便是那些食古不化的老神官,除了迎回他也别无他法。此乃以退为进。
他拿衣袖擦洁净她的脸,看到孩子清楚的眉眼,想起橘诺说她的mm长得软糯敬爱,他想她的确非常软糯敬爱,倾画夫人竟然忍得下心。满足的孩子展开口角清楚的大眼睛悄悄看着他,他抚着她的额头笑了一下,聪明的孩子便也学着他的模样,挑起稚嫩的嘴角笑了一下。他用手悄悄拍着她哄她入眠,她睁着眼睛仔细心细看了他好一会儿,才终究闭眼睡着。而至阴时将近畴昔,巨蟒的鉴戒心该要返来了。
驱蛇的噪音停驻的一刻,忽有一尾巨蟒扬起利齿铲向云中,专为对于这些巨蟒做成的细针飞出他的指尖,那狰狞的蟒蛇缓了守势,重重摔在地上。他不动声色地罢手入袖,趁着众臣的赞叹,悄无声气地分开体味忧泉。他想她出世时运气不济,此时总算迎来好的运气,这是桩功德。
一日嫦棣又提及她:“本日我听一个老宫婢说,阿兰若在蛇阵里时都是饮鼠血食鼠肉为生,你们能设想吗,饮了那样多鼠血,她身材里流的血,也大半都变成鼠血了吧,啧……如此肮脏卑贱,想不通父君为何竟允了她重回族里还坐上公主之位,她如何配!沉晔表哥,你说我讲得对不对?”
他环顾竹园,却未看到半件女子用品,终究忍不住道:“你老婆呢?”息泽抖开条有些发润的被子晒在大太阳底下:“一个小女人家,年纪悄悄同我在这里隐居有甚么意义,天然该待在山外她府里头。”
他瞧着山中野景,淡淡道:“你待她很好。”
我是沉晔。是你的表哥。你是阿兰若。相里阿兰若。
是年她已经五岁,生得玉雪敬爱,却因蛇阵中常有瘴毒之故,不大记事也不大会说话,但估摸也晓得这是一场拜别了,伸手紧紧牵着他的衣角不肯入眠,他看着她,很久道:“你这么小,我返来时,你必然已经忘了我。”孩子却觉得他在说甚么叮嘱,似懂非懂地点头。他伸手揉揉她的额发,洁白的月光底下,四时花随风飘落,有一朵落在孩子的肩上,他拾起来别在她耳畔,手指轻抚后一停,对着小小的孩子承诺:“我会返来,等我当上神官长,便能够救你出来。”顿了顿,将孩子搂在怀中,“我是你独一的亲人,阿兰若,他们不要你,你另有我。”
相里阕是位跋扈君王,自即位日起,便虎视眈眈盯紧了神宫,大有将神宫归入囊中之意。息泽看事透辟,倒是个嫌费事的主儿,因此相里阕一下台,他这个继任者不过老练小儿,息泽便欢乐鼓励地将诸事都丢给他,清闲安闲避去歧南后山了。神宫中权势烦复,并未察出相里阕野心且又固执不化者不在少数,近年他虽在神官长的高位上坐着,行事却时有掣肘,未免难堪。不过,一旦神宫落空神官长,以相里阕的刚愎本性,对神宫的野心当不会再竭力压抑。若不幸相里阕近年行事谨慎了些,他也有体例令他不再压抑。
传闻背面再有神官前去精舍看望息泽,瞧着的都是息泽卧病在床的颓废样。
他向将近病死了的息泽神君道:“颇多同僚相邀克日将来探视你,你如许固执必然令他们打动。”息泽脸上的笑僵了僵。
光阴如水,她身上再没有陈迹是他曾留给她,就像他从未在她生射中呈现过。息泽携着她踏进神宫,宫门沉沉合上。玄色的翎羽轻飘飘回到他手中。十年前他就落空了她,已经落空,谈何再落空,只是这一次同她的错身,不知为何,远比上一次更令他感到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