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侠五义

第80章 倪太守解任赴京师,白护卫乔妆逢侠客

出了城门,主仆二人扳鞍上马,竟奔杭州而来。在路路程,不过“晓行夜宿,渴饮饥餐”八个大字。沿途无事可记。

谁知尼姑见玉堂比汤生强多了,又见怪备汤生,觉得玉堂是个惯家,顿时就把柔情都移在玉堂身上。他也不想想玉堂从那边出去的,可见邪念迷心,意忘其以是。白玉堂再看那两个尼姑,一个有三旬,一个不过二旬高低,皆有几分姿色。只见那三旬的赶紧执壶,满斟了一杯,笑容可掬,捧至白五爷跟前,道:“多情的相公,请吃这杯合欢酒。”玉堂并不推让,接过来一饮而尽,却哈哈大笑。那二旬的见了,也斟一杯近前,道:“相公喝了我师兄的,也得喝我的。”白玉堂也便在她手中喝了。汤生一旁看了,道:“岂有此理呀,岂有此理!”

五爷见此风景,悄悄忖道:“他家相公在他庙内,又何必悄悄唤那小童呢?此中必有含混。待我来。”站起家来,将朱履后跟一倒,他拉脚儿穿上,来到东角门,敲户道:“内里有人么?我乃行路之人,因遇雨天晚,门路难行,欲借宝庵避雨,务乞便利。”只听内里答道:“我们这庙乃尼庵,天晚不便容留男客,请往别处去罢。”说完,也不言语,连门也不开放。白玉堂听了,暗道:“好呀!他庙内现有相公,莫非不是男客么?既可容得他,如何不容我呢?这此中必有原因了。我倒要出来看看。”回身来到庙门,干脆把一双朱履脱下,光着袜底,用手一搂衣衿,飞身上墙,悄悄跳将下去。在黑影中细细留意,见有个道姑,一手托定方盘,内里热腾腾的菜蔬;一手提定酒壶,进了角门。有一段粉油的板墙也是随墙的板门,悄悄出来。白玉堂也就悄悄随来,挨身而入,见屋内灯光闪闪,暗射幽窗。五爷却悄悄立于窗外。

次日,文大人递折以后,圣旨即下,钦派四品带刀保护白玉堂踩缉欧阳春,解京归案审判。锦毛鼠拜见包公。包公叮咛了很多言语,白玉堂一一领命。告别出来,到了公所,大师与玉堂饯行。喝酒之间,四爷蒋平道:“五弟此一去见了北侠,意欲如何?”白玉堂道:“小弟奉旨拿人,见了北侠,天然是秉公办理,焉敢徇情。”蒋平道:“禀承钦命,理之当然。但北侠乃尚义之人,五弟若见了他,公开以钦命自居,唯恐欧阳春不受欺负,反倒费了周折。”白玉堂听了,有些不耐烦,没何如,问道:“依四哥如何样呢?”蒋爷道:“依劣兄的主张,五弟到了杭州,见署事的太守,将奉旨拿人的情节与他说了,却叫他出张布告,将此事前后叙明;前面就提五弟,虽则是奉旨,然因道义相通,不肯拿解,特来访请。北侠若果在杭州,见了布告,他必本身投到。五弟见了他,以道理相感,他必安安稳稳随你来京,决不费事。若非如此,唯恐北侠不肯来京,倒费事了。”五爷听了,暗笑蒋爷软弱,嘴里却说道:“承四哥指教,小弟服从。”喝酒已毕,叫伴当白福备了马匹,拴好行李,告别世人。卢方又谆谆叮嘱:“路上谨慎。到了杭州,就按你四哥主张办理。”五爷只得承诺。展爷与王、马、张、赵等俱各送出府门。白五爷执手道:“请。”渐渐行动而行。

这一日来到杭州,租了寓所,也不投文,也不见官,止于报到,一来奉旨;二来相谕要踩缉钦犯,不准张扬。每日叫伴当出去悄悄访查,连续三四日不见动静。只得本身改扮改扮了一名斯文秀才模样,头戴方巾,身穿方氅,足下登一双厚底大红朱履,手中轻摇泥金折扇,摇扭捏摆,出了店门。

一日,来到京中,也不到开封府,因包私有师生之谊,理应躲避,就在大理寺报到。文垂白叟见此案人证到齐,便带马强过了一堂。马强已得马朝贤之信,上堂时一味口刁,说太守不睬民情,残害百姓;又结连悍贼夤夜打抢,现有失单报县尚未弋获。文大人将马强带在一边,又问倪太守此案的端倪原委。倪太守一一将前事申明:如何接状;如何私访被拿两次,多亏难女朱绛贞、义士欧阳春援救;又如何缉捕马强恶贼,他家有招贤馆窝藏众寇,至五更将马强拿获立即解到;如何升堂审判,恶贼狡赖不该。“现在他悄悄使家人赴京呈控,望乞大人明鉴详查,卑府不堪感幸。”文彦博听了,说:“请太守且自安息。”倪太守退下堂来。垂白叟又将世人冤呈看了一番,立即又叫带马强,逐件问去,皆有强辞狡赖。文大人悄悄道:“这厮明仗着总管马朝贤与他作主,才横了心不肯招承。唯有北侠打劫一事真假难辨,须叫此人到案作个硬证,这厮方能伏输。”叮咛将马强带去收禁。又叫人请太守,细细问道:“这北侠又是何人?”太守道:“北侠欧阳春,因他行侠尚义,人皆称他为北侠,就如同展保护有南侠之称一样。”文彦博道:“如此说来,这北侠决非打劫悍贼可比。此案若结,须此人到案方妥。他现在那里?”倪继祖道:“约莫还在杭州。”文彦博道:“既如此,我明日先将大抵景象复奏,看圣意如何。”就叫人将太守带到狱神庙好都雅待。

汤生先前觉得玉堂是那风骚难堪之人,毫不介怀;现在见他如此,方知他也是个君子君子,赶紧敛容起敬。又见二尼哀声不止,疼的两泪交换,汤生一见,心中不忍,却又替她告饶。白玉堂道:“似这等的贼尼,理应治死。”汤生道:“怜悯之心,人皆有之’。请罢休罢。”玉堂暗道:“此公孟子真熟,开口不离书。”便道:“明日务要问明周生家住那里,现有何人,吃紧给他家中送信,叫他速速归去,我便饶你。”二尼道:“甘心,甘心,再也不敢阻留了。老爷快些罢休,小尼的骨节都碎了。”五爷道:“便宜了你等。后日俺再来探听,如不送回,俺必将你等送官究办。”说罢,一放手。两个尼姑扎煞两只手,如同卸了拶子的普通,踉踉跄跄,跑到前面藏躲去了。汤生又重新给玉堂作揖,二人复又坐下攀话。

忽见软帘一动,出去一条大汉,前面跟着一个小童,小童手内托着一双朱履。大汉对小童道:“哪个是你家相公?”小童对着汤生道:“相公为何来至此处?叫我好找。若非遇见这位老爷,我如何进得来呢。”大汉道:“既认着了,你主仆快些归去罢。”小童道:“相公穿上鞋走罢。”汤生一抬脚,道:“我这里穿戴鞋呢。”小童道:“这双鞋是那里来的呢?如何合相公脚上穿戴的那双一样呢?”白玉堂道:“不消犹疑,那双鞋是我的。不信,你看。”说毕,将脚一抬,公然光着袜底儿呢。小童只得将鞋放下。汤生告别,主仆去了。

白玉堂趁着喊叫,赶紧突入,一掀软帘,道:“兄台为何如此猴急?想是她们奇货自居,物举高价了。”把两个女尼吓了一跳。那人道:“兄台请坐。她们这里不端庄,了……了不得的。”白五爷道:“这有何妨。人生及时行乐,也是快事。她二人如此多情,兄台何如此之拘泥?叨教贵姓。”那人道:“小弟姓汤名梦兰,乃扬州青叶村人氏,只因探亲来到这里,就在前村居住。可巧本日无事,要到玉兰坊漫步漫步,恐有题咏,一时健忘了笔砚,是以叫小童回庄去取。不想落下雨来,正在迟疑,承她一番美意,让我庙中避雨。我还不肯,他们便再三拉我到这里,不放我解缆,甚的云咧雨咧,说了很多的混话。”白玉堂道:“这就是吾兄之过了。”汤生道:“如何是我之过?”白玉堂道:“你我读书人,待人接物,理宜从权达变,不过随遇而安,行云流水,过犹不及,其病一也。兄台岂不失于中道乎?”汤生点头,道:“否,否。吾宁失于中道,似如许随遇而安,我是断断乎不能为也!叨教足下安乎?”白玉堂道:“安。”汤生嗔怒,道:“汝安,则为之。我虽死不能相从!”白玉堂悄悄赞道:“我再三以言摸索,看他颇颇正气,须当援救此人。”

只听屋内女音道:“天已不早,相公多罕用些酒饭,少时也好安息。”又听男人道:“甚的酒饭!甚的安息!你们到底是何用心,将我拉进庙来,又不放我出去,成个甚么端方,像个甚么体统!还不与我站远些。”又听女音说道:“相公不要刚强。可贵本日‘油然作云,沛然下雨’。上天另有云行雨施,莫非相公倒忘了云情雨意么?”男人道:“你既知‘油然作云,沛然下雨’,为何忘了‘男女授受不亲’呢?我对你说,‘读书人持躬如圭璧’,又道:‘心正而后身修’。似这无行之事,我是‘大旱之云霓’,想降时雨是不能的。”白五爷窗外听了,暗笑:“此公也是书痴,遇见这等人还合他讲甚么书?论甚么文呢?”又听一个女尼道:“云霓也罢,时雨也罢,且请吃这杯酒。”男人道:“唔呀!你要如何样?”只听当啷一声,酒杯落地,砸了。尼姑嗔道:“我美意敬你酒,你为何不识汲引?你休要咬文嚼字的。实奉告你说,想走不能!不信,给你个对证看。现在我们前面,另有一个卧病在床的,那不是表率么?”男人听了焦急,道:“如此说来,你们这里是关键人的,吾要嚷了呢!”尼姑道:“你要嚷,只要有人听的见。”男人便喊道:“了不得了!他们这里关键人呢。救人呀,救人!”

且说倪忠接取家眷去后,又生出无穷风波,几乎儿叫太守抱屈。你道如何?只起因京发下一套文书,言有马强家人姚成进京上告太守倪继祖私行出游,诈害良民,结连悍贼,明火执仗。今奉旨:“马强提解来京,交大理寺严讯;大守倪继祖暂行解任,一同来京,归案备质。倪太守禀承来文,将印信事件并代委署官员,即派差役押送马强赴京。倪太守将世人递的状子檀卷俱各带好,止于派长班二人跟从来京。”

二尼一边一个服侍玉堂。玉堂问他二人却叫何名,三旬的说:“我叫明心。”二旬的说:“我叫慧性。”玉堂道:“明心明心,心不明则迷;慧性慧性,性不慧则昏。你二人迷迷昏昏,何时是了?”说着话,将二尼每人握住一手,却问汤生道:“汤兄,我批的是与不是?”汤生见白五爷和二尼拉手,已气的低了头,正在烦恼;现在听玉堂一问,便道:“谁呀?呀!你还来问我。我看你也是心迷智昏了。这还了得,猖獗!岂有呀,岂有此……”话未说完,只见两个尼姑口吐悲声,道:“嗳哟!哟!疼死我也。罢休,罢休!禁不起了。”只听白玉堂一声断喝,道:“我把你这两个淫尼!无端勾引人家后辈,残害好人,该当何罪!你等害了几条性命?另有几个淫尼?快快讲来!”二尼跪倒央告,道:“庵中就是我师兄弟两个,另有两个道婆,一个小徒。小尼等实实不敢害人道命。就是前面的周生,也是他本身不好,乃至得了弱症。若都似汤相公这等朴重,又焉敢相犯,望乞老爷宽恕。”

时价残春,刚交初夏,但见农夫耕于绿野,旅客步于红桥,又见来往之人不竭。细心探听,本来离此二三里之遥,新开一座茶社,名日玉兰坊,此坊乃是官宦的花圃,亭榭桥梁,花草树木,颇可玩赏。白五爷听了,暗随世人前去,到了那边,公然景色可观。有个亭子,上面设着坐位,四周装点些巉岩怪石,又有新篁环绕。白玉堂到此,心旷神怡,便在亭子上泡了一壶茶,渐渐消饮,意欲喝点茶再沽酒。忽听竹丛中淅沥有声,出了亭子一看,顷刻天阴,淋淋下起雨来。因有绿树撑空,阴晴难辨。白五爷觉得在上面亭子内对此景色,颇可赏雨。谁知越下越大,游人俱已散尽,天气已晚。本身一想:“离店另有二三里,又无雨具,倘然再大起来,地下泥泞,未免难行,莫若冒雨归去为是。”吃紧会钞下亭,过了板桥,用大袖将头巾一遮,顺着柳树行子冒雨急行。猛见红墙一段,倒是整齐的古刹。忙到庙门下避雨,见匾额上题着“慧海妙莲庵”。低头一看,朱履已然踏的泥污,只得脱下。才要清算,只见有个小童手内托着笔砚,口呼“相公、相公”,往东去了。俄然见庙的角门开放,有一幼年的尼姑悄悄答道:“你家相公在这里。”白五爷一见,心中迷惑。谁知小童往东,只顾呼喊相公,并没闻声。这幼尼见他去了,就关上角门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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