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杨石山死了,李顺子整夜没有合眼。杨石山这个老反动现在成了老冤鬼了,在他面前晃来晃去没法撵开。
工人宿舍是一溜一溜的平房,邻家稍大点的响动便听得见。明天半夜的摇锁声,来得俄然、可骇,李顺子一听就鉴定来自杨石山家,那里敢开门出去看个究竟?在被窝里直颤抖抖。他想,山茶嫂子必定还守在死佬身边,不然,怎不在家?这个不拍门而摇锁的,摇得那么凶,哪个会如许?不就是石山哥的魂返来了?他愈想愈怕,心跳如擂鼓,不住地念叨着求老婆冬香在天之灵保佑他。
女儿返来了,老婆却不见了。李顺子开端负气没有去找,入夜了还不见人,这才着了慌,饭也吃不下了,拿剩饭去喂狗时,又发明狗也不见了。
冬香认得这关的处所,是造反派八分队批示部,之前是堆放井下功课东西的杂物间,离八连连部有段山路,孤零零地坐落在八坑道坑口旁,现在工人都闹反动去了,武斗去了,一小我影也没有。她内心就有点慌有点怕,却呼天不该叫地不灵,没何如只能在一张长条木沙发上坐下来想女儿、想顺子。
“当”的一声金属声,引得山谷起覆信,她自语道,这么顺利就到了?便低头去看,这锈迹斑斑的铁家伙,像把老虎钳,紧紧箍住了她的左脚,脚踝被敲击得鲜血直流。她弄不清这是不是顺子下的套子,顺子是会在这里下套子的,开春的时候,他套了只麂子,厥后搞“文明大反动”了,他同其别人一样,不敢来了。她内心说,如果是顺子下的,就太巧了。她长长地舒了口气,笑了一下。她站了好久才坐下来,地上很潮,屁股立时有些湿冷的感受。山顶上还残留夕照,山沟里却阴暗下来了。她用手去扯夹子,那里扯得开?这夹子是打猎捕麂子野猪用的,她又笑了一下,好了,走不脱了。
捞山子依偎着冬香,呼哧呼哧喘着气,毛茸茸的头贴在冬香敞开衣衿的怀里,垂舌刚好落在冬香白玉似的**上。冬香的**俄然镇静地鼓涨起来,她呢喃道,乖,乖,捞山子乖,狗好……她认识到这话说错了,应当说好狗,但她一边抚摩捞山子背脊上光滑的毛,一边仍然这么说,不肯改正过来。
李顺子走出镇子,径直来到后山。这里是冬香死的地点,他认得路,记得清楚。
冬香发疯似的挣扎着,花了好大的劲,才冲出众围。
冬香出事,是因为女儿李桃。
李顺子呆坐在床上好一阵子,嘟囔了一声甚么,揉揉耷拉着的发涩的眼皮,翻开被子筹办下床。曙光从窗外射进屋,在灰土色的墙壁上映红了一小块处所,他死死地盯住那块处所看,好久才弄明白是阳光而不是血,又嘟囔了一句甚么,才窜改身子坐在床沿,用脚尖在地上寻着了鞋子,趿拉着下了床。
冬香恍恍忽惚地回到了家,已近中午。
冬香死了以后,常常报梦李顺子,李顺子也常偷偷地到后山去烧点纸钱。他晓得冬香蛮疼他,碰到不利的事情,他就会祈求冬香保佑他,冬香就比观音老母差一点,也很灵的。
李顺子在山茶伴随下远远近近各坑口找了五天,才找到邱冬香。没有哪个会想到冬香会来这里。狗还在冬香身边。冬香身边另有一小撮打斗草,这草别名柞浆草,细如绳线的茎上长着三瓣叶片,云山的孩子常采它来玩,将两根草剥了茎上的细皮,相互交扭,两端拉紧了看哪根草先断。明显,冬香用它来打发了很多时候。一命殒去,如此安闲。山茶说,少见这么没要紧的走法。一边说着,一边弯下腰去拾那些打斗草,捧在手掌看,眼泪落下来,一滴一滴滴在打斗草上。
李顺子出门就想起来应抢先屙掉泡衰尿,正欲解开裤裆扣子伸手去掏,闻声有人喊:“李顺子是叛徒!”李顺子就缩了手,一看,是几个背着书包去上学的娃崽在叫。李顺子便记不得需求屙泡尿的事了,低着头快步离了家。
那人左眼有点吊,仿佛是造反派的一个小头头。那人问来问去,发明冬香还真不知这事,就问李桃是不是受了杨石山的教唆,冬香说,杨石山关在牛棚,如何教唆?那人问不出个花样,却又不肯罢休,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到了她鼓鼓的胸脯,在那边逗留了好久。冬香别过脸去,不看他,内心想着女儿,就不免烦躁,屁股坐不住扭动起来,那人走过来在她屁股上拧了一把,冬香气极了,抗议道,你如何脱手动脚?那人说,脱手动脚?好,脱手动脚!又在她胳膊上大腿上都拧了一把,冬香一把推开他,那人就势抓住她的手一扯,将她扯进了怀里,冬香死力抵挡,那人又在她脸上拧了一把,冬香就用心杀猪似的嗥叫起来,那人说,这但是你自找的!用力一推,将冬香推倒在地,独自出了门,将冬香锁在了屋里。冬香揉了揉跌痛的屁股,又狠命地用掌擦脸,那脸上留了股极臭的烟巴气,就不竭地恶心吐口水。
这个耳光来得太莫名其妙,冬香就冒火了,顶撞道,你打起疯来了?凭甚么打我?路边就有人围上来,这下,顺子想骂不敢骂,想走又被冬香拖住了袖子,臊红了脸,冬香气鼓鼓也不想被人看着像演猴戏,只是使性子不肯放手,两人僵在那边。四周的人有呼喊的,怪叫怪笑的,看得很过瘾的模样,冬香愤怒地说,两公婆吵架也没见过?人围里有人煽动地叫了句:反反动还放肆?人群当即起哄,喊打倒反反动,几小我冲上来抓住她的手,另有人从她身后伸过手来,乘乱抓她的胸脯,她一挣扎,衣服扭扣掉了,暴露来半片胸脯,冬香又羞又怒,却摆脱不开。拿眼找顺子,再不见他的影子。这时,路旁剃头铺的小门徒拿了把剪子来,三两下将她剪了个阴阳头。
李桃回家以后,李顺子才晓得女儿受了冤枉。李桃与同窗吴胜利吵架,吴胜利在黑板上画了块“牛鬼蛇神”挂的牌子,牌子上画了一枚李子和一枚桃子,上面打了把大叉,同窗们看了都笑,有的还嘉奖吴胜利蛮会骂人。李桃很愤恚,无法打不赢吴胜利,只幸亏课堂内里的墙上写了“胜利是百姓党”回敬。矿革委会来了人,查出是李桃写的,鞠问她,她吓傻了,只晓得哭,矿革委会想搞清楚有没有人教唆,没有让李桃回家,到了早晨,黉舍派了位女教员来看管,是这位女教员才问清原委。
冬香见门上挂着锁,呆看了好久才觉悟过来,这里没有女儿和顺子,也就不想开门了,反身就去黉舍。
墙角落靠着一块二尺见方的三夹胶合板,他的目光刚一触及它,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暗斗。这是一块“牛鬼蛇神”挨批斗时挂在脖上、垂在胸前的牌子,是他做的,上面的字也是他用炭写的。
冬香姓邱,没有文明,在家眷连上班。冬香个子比李顺子还高半个头,女儿李桃现在的模样挺像她。冬香晓得石山畴前帮衬太小顺子,跟从顺子叫石山“哥”,称山茶“嫂子”。“文革”今后,李顺子只敢在没外人的时候喊石山“哥”,但冬香不管这很多,有回“牛鬼蛇神”戴着高帽子游街,她敢在街边大喊:“石山哥,谨慎脚下有水!”提示石山重视路面的坑洼,不要踩湿了鞋。
冬香来到后山,穿过了齐腰高的荆莽,又涉过壑沟,那沟水很浅,却砭骨的凉,她的心却炎热难当,不顾统统地冒死朝草丛中走去,仿佛不达目标不罢休。
玉轮出来的时候,她冷得缩成了一团,饿得直吐清口水。山沟里涌出去一股雾气,满盈开来,弄得四周朦昏黄胧的,一种叫犁头拐的蛙,“呱呱”地叫得特响,蛐蛐就在耳边叫,她想,会不会来只野猪跟本身争这铁夹子?
到了早晨,冬香更怕了,不竭地朝窗外喊有人吗?救人啊!答复她的只要瑟瑟山风。厥后,她委实太困,就在木沙发上睡着了。待她从睡梦中惊醒,才发觉有人将她绑在了木沙发上,正要叫,口里就被塞进一条毛巾,她就被强奸了。固然一片乌黑,她光凭那股臭烟味便能够鉴定,此人就是白日问话的阿谁混蛋。
到了第二天早上,家眷连有姐妹来搬东西,才把她放了。
不知过了多久,芦萁草丛中俄然响起了“哗啦哗啦”的声音,莫非真的野猪来了?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这下,她想笑却没有笑起来,干脆闭上了眼睛。那响声立时又消逝了,蛐蛐又开端叫了,她才展开眼来,哎哟,身边躺着捞山子!她来不及细想,一把揽紧了它。
在离黉舍大门几十步的处所,捞山子俄然窜到她的脚下,她看清是自野生的大黄狗,就狠狠踢了它一脚。捞山子如何跑到这里来了呢?抬眼一看,顺子就站在校门口,她喊声顺子,就朝顺子疾走而去。顺子尚未开口,冬香就哭倒在他怀里了。在顺子的影象里,冬香死了娘才哭过一回,现在见她悲伤得泪水涟涟,惊奇问道,昨晚你在那里?挨打了?冬香惦记取女儿,止住哭,先问女儿呢?顺子就奉告她,明天黉舍把李桃弄去查抄交代了,到现在还没有回家。他问了教员,教员讲中午放学便能够回家,他就在这里等着,接着又问冬香的环境,冬香的眼泪就又止不住地往外淌,抽泣着说,没有打,被阿谁王八蛋……顺子顿时明白了,一顿脚,恶声恶气地问,是不是让阿谁王八蛋弄了?冬香就点头。顺子扬手就扇了冬香一个耳光,冬香怔了一下,摸着火辣辣的脸,不哭了,内心说,该打,哪个男人不气呢?冬香就对顺子说,死也要出这口气!顺子就问,到底是哪个王八蛋?冬香就大抵描述了一下那人的模样,说到那人左眼有点吊的时候,瞥见顺子的眉头拧了起来。冬香说,走,去找他!顺子朝地上唾了一口,不动脚也不出声。冬香就问,如何了?要便宜他?拖着顺子要走,顺子俄然吼了一声,放开手!又扇了冬香一个耳光。
李桃那年才九岁,读小学三年级。
当时候“天下粹束缚军”,构造坑口车间选矿厂都叫连,连续二连三连……。家眷连的事情就是勤杂活。那天,祸从天降,家眷连正在八坑口卸车,矿革委会来人找冬香,说她女儿李桃用粉笔在墙上写了反动标语:“胜利是百姓党!”她就被弄上了吉普车,带到一座小楼内的一间屋子里去鞠问。
冬香钻进巷子,兜了个圈才跑出了镇,确认没有人跟过来,才在一棵大榕树粗大的裸根上坐下来喘气。这棵大榕树,富强的树冠如同伞盖,阴沉沉地压下来,她马上想起了县剧团演的《白蛇传》,这树冠就像法海的钵盂,她就从速逃窜似的分开了,直到听不见镇上的高音喇叭,才愣住步子。
李顺子下了床以后,本想去灶上拿根冷番薯吃,却拎起了墙角的那块牌子。胶合板是明天向女儿李桃要的。车队有包装货色的废胶合板。李顺子拿回家今后,在上端挖了两个小洞系上了带子,用炭写了“老叛徒李顺子”几个字,又在名字上画了把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