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黄泉路重生
腊月初八,黄道谷旦。
帕子冷了,月娘浸了热水,重新绞了一遍。
床上,神采煞白的人儿一动不动,已是死人无疑。
“蜜斯又做恶梦了,瞧这一头的汗。”
月娘噗通一声跪下:“钱福,你救救蜜斯,我求求你救救蜜斯罢!”
月娘仓促出去,取出帕仔细细的替青莞擦拭。
“蜜斯不成乱动,断肠散的毒入四经八脉……”
“要不守寡,人家凭甚么看上我们二爷,老齐王幼女华阳郡主,人家但是皇亲国戚,这下我们顾家可就飞黄腾达罗。”
目光流转之处,少女那如墨似漆的眼瞳中,有着与春秋毫不相称的通俗和沉寂。
半盏茶后,有玄色的血顺着十指尖流出,钱福脸露忧色,一屁股跌坐在地,哑声道:“月娘,蜜斯有救了。”
月娘眼眶一热,哽咽道:“顾家的人怕受连累,就命人……命人端来了一碗销魂散。”
“月娘,我醒了。”女孩端倪流转之际,红唇轻启。
钱子奇收回一声极浅的呼声,身子软软的歪了下去,倒下去的顷刻,她终究明白,本身在表妹顾青莞的身上――重生了。
周身打了个激灵,他颤抖着壮胆问道:“你……到底……是谁!”
女孩睫毛微颤,目光落在数丈以外的钱福身上,清一清喉咙道:“钱福,是你救的我?”
乌黑,邃远,深似幽潭,似充满着万千情感,又似无波无澜。
正厅中,来宾合座,红烛高照,姑苏府有脸有面的人物齐至于此。
女孩心头一热,大声呼喊男人的姓名。
钱子奇心中一痛,几欲晕绝。
朝霞红得格外诡异,漫天的喜乐,覆盖在顾府的上空,连绵无边的铺展开去。
月娘一手汤勺,一手湿帕,汤药刚入口,湿帕便擦上去。
男人始终未动,深不见底的目光中,仿佛她的存亡与他毫无干系。
男人的弓还在手里。
西北角一处僻静的院落,冷僻非常,房门上的白绫将将揭下,两个刚留头的丫环无聊的磕着瓜子,小声扳谈。
“只可惜了二奶奶,这么好的一小我,硬被逼着喝了毒……”
一片死寂!
一头白发的钱福拔下最后一根针,盗汗透衫。
钱福一瘸一拐冲出去,一惊之下,摔掉了手中的草药。
前一刻,他说:子奇,我要陪你看遍这万里九州。
“作死的小蹄子,嘴上不把门,被人闻声了,谨慎你的贱命。”
“姨母她甘心赴死?”青莞肉痛如裂。
她抬头而倒。一声吼,吼不出腔中悲怒,却吼尽此生痛恨。
床上的女孩渐渐撑着坐起来,鹅蛋脸,皮肤乌黑,一蓬厚墩齐眉留海,瓷娃娃也似的敬爱。
钱家数百口,葬身火海,其状甚惨;
如她所愿。
“蜜斯……你竟然……竟然……会说话!”
一声稚嫩却非常降落的声音,仿佛来自天国深渊。
月娘心疼非常,拍着蜜斯的后背,如畴前一样悄悄哄慰。
十四年青梅,一箭穿心,恩断义绝;
熊熊大火整整烧了一夜,红透了半个都城。钱家一百零八口,包含她的父母兄弟都丧身火海,无一人生还。
“姨母是如何死的?”青莞俄然问。
她轻叹。
钱福眸然一暗,厉声道:“扶蜜斯上床,我要行针,快!”
伸手摩挲脸颊,镜中的女孩肌肤胜雪,端倪如画,微微上翘的朱唇,娇嗔中带着几分可儿,难掩媚态。
青莞抚着心口,直直的坐在床上,呼吸短促,这个梦她已持续几次做了十天。
她瞪大了眼睛,细心打量。蜜斯如畴前普通,仿佛又有些分歧,本来痴傻的目光,如月光般清澈。
月娘慌镇静张爬起来。蜜斯胎中受损,生下来就痴痴傻傻,连话都讲倒霉索,又怎会……
只要这眼神,才是她的眼神。是她钱子奇宿世临终一刻,参透尘凡,再无眷顾的眼神。
“蜜斯……蜜斯。”月娘惊叫。
这本不属于她的面孔,而是她的表妹顾青莞的面孔,为甚么会如许?
“月娘!”
仍然是容如霜雪,语气如冰。
她微微失神了半晌,摆布打量这副面孔。
钱福恨恨道:“只怪我来迟一步,若不然……”
哐嚓一声,铜盘被踢翻,月娘猛的扑到床边,目光死死的盯着床上的女孩。
“蜜斯,别想太多,天无绝人之路,奴婢和钱福搏命也护着蜜斯。”
月娘手心湿滑一片,颤着声摸索道:“你……你……是不是……蜜斯?”
隔着阁房厚重的棉布帘子,声音传进里屋。钱福神采一悲,一跛一跛的走了出去。
这一瞬,人间万般铅华,再难掩她脸上那份落寂。
火光漫了天光,漫了眼;漫了六合,漫了人间。
月娘压抑着悲忿,起家给屋角的炭盆加炭。随即倒了热水来,绞了帕子替蜜斯拭身。
女孩没有当即答复,而是将深凝的目光收回,垂下视线,稠密卷翘的长睫掩去了眸中万千情感。
“月娘,给我倒杯温茶。”
前一刻,他把她拥在怀里,苗条的手,穿过她柔嫩的发。
钱子奇咬牙再看。
指甲深深掐进手掌心,钻心的疼痛,她心中的声音笃定,却带着无尽的哀痛,咬牙发誓――
月娘吓得魂飞魄散,一屁股跌落在地。
一种从未有过的哀痛充满满身,眼泪一滴滴落下来。
女孩寂静很久,才抬开端。
床上的人始终无声无息。
钱福收了银针,悄悄叹了口气,点头道:“我看蜜斯是不可了。”
月娘滴泪道:“二奶奶说‘销魂散,断的是魂,断不了的,是恨。她会变作厉鬼,咒顾氏满门。”
月娘垂垂哽咽。
夏季,夜。
姨母与表妹,被顾家逼上死路,他杀而亡……
“蜜斯!”月娘,钱福一左一右扶住,脸上尽是担忧。
“蜜斯,你听听,二奶奶才走三个月,新坟的土还是潮的,二爷就娶了新二奶奶,真真是绝情啊!”
月娘闻声一愣。
月娘握着蜜斯的手,泣不成声道:“老天有眼啊,必然是二奶奶在天之灵,保佑了蜜斯。”
“六蜜斯真不幸,活死人一样的躺了三个月,这府里连个问信的人都没有。”
“为甚么?”
“你……你……是谁?”
这一世的那些人,那些事,竟然清楚的可骇。
一双吵嘴清楚的眼睛,缓缓展开。
“二奶奶说‘留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顾家,还不如跟着一道去。”
宝庆三十二年夏季。
“蜜斯,这些日子多亏了钱福。他奉钱老爷的命,从京里逃出来,摔断了一条腿,给二奶奶报信,可到底是迟了一步……蜜斯啊……你要早点来醒来,再不醒,奴婢可就活不下去了。”
女孩一声哀啼将出,却自喉间喷出万点血雨。
等阿谁男人踩着火光,将她拥进怀里,在她耳边低语:“子奇,别怕,我来救你!”
她晓得,这并不是梦,而是她宿世惨死的景象。
他久在钱府,又常行走江湖,见多识广,于贩子坊间听闻过诸多怪诞之事。
东院锣喜喧天,红灯高挂,好不热烈。
“扶我起来!”
月娘尤自不知,转过身绞了热毛巾想要给蜜斯擦身。
女孩看着火焰中红纱烟灭,看房梁倾圮,失措的慌乱和火烧的灼响。
“月娘啊,蜜斯喝的是销魂散,便是老爷活着,也将将能吊住一口气。”
哭声悲哀,揪得民气发凉。
三个字还未从唇边吐出,一道利箭已穿透她的胸口。
钱福一个踉跄,惊诧抬眼,他与六蜜斯从未会面,她又如何认得。
女孩涩涩一笑:“世医钱家,祖父擅诊脉,母亲擅用药,而你,最擅用针。能将销魂散逼出体内的,当世之人,舍你其谁?”
“月娘,我醒了。”
“钱福,蜜斯何时才气醒来?”
她未动,她在等。
“吉时已到,新人拜六合――”
“传闻这郡主守寡才半年,还带了个拖油瓶过来。”
钱福眼眶一热,泣道:“月娘,蜜斯她……就是我们的蜜斯。”
声音不大,却如一道响雷清楚的划过屋中人的耳畔。
“钱福――钱福!”
钱福神采煞白,青筋暴出,眼睛似要从眼眶里瞪出来。
“扶我起来。”钱子奇挣扎,胸口痛苦难当,似有烈火灼烧。
钱福手起针落,短短斯须,针已充满要穴。
“我是钱子奇!”
“表妹何其无辜?”青莞咬牙道。
漂亮的男人飞骑而来,却止步于数丈外,一双腐败冷僻的眼,映着火光,幽幽直视着她,波澜无痕。
“都忙着迎娶郡主呢,谁还耐烦她。”
一杯温茶喝下肚,青莞顺出一口气,有力的伏倒在月娘的怀里。
月娘心中一凛,手上用力,抱蜜斯上床。
青莞缓缓阖上眼睛。
统统的往生恩仇,这一世,由她再次来过!
“啊!”
月娘和钱福对望一眼,将她扶到铜镜前坐下。
月娘打了个寒噤,看着床上的小儿人,喃喃自语道:“钱福,蜜斯她……到底是谁?”
而她,死在未婚夫的箭下。
有砭骨的北风顺着窗棂的裂缝刮了出去。
女孩低头,不敢置信的看着心口的长箭,她茫然抬开端,黑发飘散处,那一箭的风情犹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