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十一 伐谋伐交可得地 唯独伐兵令人惧(中)
定难军与河西军半夜苦战,一向持续到天明。
灵州城还是沉寂,像是结束沉重劳作后,怠倦坐在田垄间,沉默抽旱烟的边地男人。汗水还未消逝,肌肉中另有力量,气质苦楚而厚重。
中原自古出雄师,中国向来为强邦。
豪杰的时候当然光芒万丈,活着的时候或许殚尽竭虑,但该死的时候却也不过一阵轻风。
疆场秋点兵!
到得最后,便只剩下一群士卒围着一具倒下的尸身,猖獗挥脱手中兵刃。
李从璟抬起右手,如揽日月,“大唐威武!”
刘知远沉默不语,杨光远则是脸孔狰狞道:“放你的狗屁!是你叛变朝廷,不忠不仁,想要图谋不轨,我等又岂能与你为伍,被天下人唾骂!”
众将士奋然大喝:“大唐威武!”
那将是个大费事,最不济也会分离禁军兵力,影响禁军西征的大业。
李从璟点点头,将目光放得更远了些,对跟在李绍城身后的朔方军将校们道:“朔方军,国之重盾,诸位将士,都乃我大唐勇猛!有尔等驻守边地,方有大唐百姓安居乐业,方有朕在洛阳放心国事,朔方军,威武!”
今后还要在河西,在西域。
那十余人,垂垂被淹没在人群中。
疆场交战锐士纵横,金戈铁马血染战甲,壮怀狠恶豪情千古,此固可歌可泣,然面前事仍旧噜苏,需得李从璟劳心费心。
这场追击,持续了两日两夜,唐军从灵州一向追到盐州。是夜,率先追上石敬瑭的,不是禁军精骑,而是刘知远与杨光远带领的百十亲兵。
关西老秦军,十年扫六合。汉武精骑三十万,不破楼兰誓不还。太宗开疆千万里,大唐天威慑四夷。
小村外,只剩下十余骑的石敬瑭,被刘知远和杨光远团团围住。里三层外三层的火把下,石敬瑭等十余人分外狼狈,两日夜的驰驱与怠倦,让他们现在看起来的确与丧家之犬分外神似。
在望楼上悄悄看着这等场景,李从璟的心境并无甚么起伏。兵马多年,近似的场景他看得够多了。若说此时心中有甚么感慨,不过是清楚的认识到,灵州城的战事已经结束。
禁军也好,朔方军也罢,皆大唐锐士。
石敬瑭怨毒的盯向杨光远与刘知远,恨得牙都要咬碎,“本帅平素对尔等不薄,想不光临阵之际,尔等竟然叛主投敌,尔等的知己都让狗吃了不成?”
追杀药罗葛狄银和杜论禄加是题中应有之意,交给禁军精骑便可,不消李从璟操甚么心。
在朔方,在边地。
跟着李从璟命令定难军打扫疆场,营地中充满着蚂蚁大小的定难军将士,在各处忙繁忙碌。禁军还是在营外布阵,只等定难军将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以后,再对他们停止措置。
灵州城外的河西军队有三五万之数,连营十数里,一眼望去如林如海。只不过因为定难军昨夜放火的干系,到了此时,营地已经脸孔全非,军帐、营墙都已残败,血火的残骸中黑烟袅袅,横七竖八的尸身与兵刃触目惊心,血腥味和焦糊味满盈开来,端的一座炼狱。
李从璟微微点头,“这是放诸四海皆通行的事理。”
没有大雨突至,没有电闪雷鸣,也没有临死大悟,更没有壮怀狠恶,石敬瑭死得干脆利落,死得突如其来,死得没有挣扎余地——他乃至连话都未说完。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疆场秋点兵。
刘知远坐在马背上安稳如山,“此贼固然叛国,好歹倒是驸马,如果将他活着带归去,陛下脸上不免无光。本日你我将他杀了,恰是帮陛下消了心头之患,陛下又岂会见怪你我?”
护君民,击不臣,汉唐雄风凭谁问,铁骨铮铮!
石敬瑭跑了。
是时,日上三竿,恰是大战方毕之时。数十里疆场尸身铺陈,血迹未干。
刘知远终究暴露不耐之色,“废话这么多何为!众将士听令,此乃国度叛贼,罪不容诛,杀了!”
灵州城的战事既然已经结束,被围的灵武县天然也会迎来曙光。但对大肆出动的大唐禁军而言,战役还远未结束,眼下不过是处理了石敬瑭反叛与河西军队犯边的题目,接下来,禁军的兵锋要来临凉州、甘州、肃州,去沙州与归义兵汇合,还要扫平西域。
固然昨夜定难军立下大功,但毕竟是反叛之军,李从璟要不要将他们缴械清算,亦或是干脆斥逐,都在能够考虑的范围内。
后晋建国之君石敬瑭,就如许在这不着名的小村外,被昔日的部将命令一群不着名的将士围杀至死,除了脑袋还算完整,几近被剁成肉酱。
在李从璟召见石重贵和李彝殷的时候,石敬瑭逃离了定难军的看管,在一众亲兵死忠的援救保护下,冲出了大营。
李从璟天然不会让石敬瑭跑掉,命令精骑追击。
看白起,为国灭敌逾百万,平生交战不诉难。看卫霍,踏破草原如安步,不敢贼奴敢南顾。看薛礼,将军三箭定天山,英姿卓绝隽誉传。
——在追击的过程中,他俩比禁军还要卖力,比疯狗还要猖獗。
李从璟嘉奖再三,李绍城谦善不已。
石敬瑭衣衫不整,大汗淋漓,额头上青筋暴突,双目通红,此时龇牙咧嘴,浑如一只即将堕入猖獗的野狼,“忘恩负义的东西,也敢口出大言,就不怕闪了舌头!想我石敬瑭豪杰一世,如何就让你等贼子把握了军权......”
一声令下,百十锐士再不游移,轰然杀奔畴昔。
看着围成圆阵,将石敬瑭护在中间,持刀躬身备战的十余士卒,杨光远眉头大皱,冷冷道:“死光临头,尔等还筹算抵当不成?速速放下兵刃,看在同袍一场的份上,本将或可饶尔等不死!”
李绍城再拜,“不敢言功,能为陛下牵马坠蹬,是绍城之大幸!”
不久,李从璟获得军报,药罗葛狄银与杜论禄加已经逃窜,身边的兵马只要千百之数。此事在李从璟的预感当中,昨夜两军交兵时,他便获得了有河西军队逃脱的动静。
就如李存勖。
待将士散开,杨光了望着快被剁成碎肉的石敬瑭,不屑的吐了口唾沫,对刘知远道:“陛下之令,是让你我将他带归去,此番你我却将他杀了,陛下会不会见怪你我?”
桑维翰是有悟性的,当即道:“此番定难军将校临阵背叛,不就是因为害怕我禁军战力?与我禁军战,则兵败身故,前程尽毁。彼等将校,岂能不惧?不肯身故道陨,想要追求功利,便只能尽忠朝廷!”
高审思抱拳低首,“为陛下守国土,臣万死不辞!”
在李从璟的号令下,禁军没有冲进河西虎帐去,而是将其围了起来,在将河西残存兵马退路尽断的同时,任由定难军结束战事。这等安插,对定难军也是一种管束,两军战罢后,不管李从璟如何措置定难军,禁军都能安闲对付。
将士百战方为雄,马革裹尸不改容!为国之盾护君民,为国之矛击不臣!
李从璟又看向李绍城身后的高审思,浅笑道:“高将军雄风还是,此番倒是把灵州守得比寿春更加坚毅,朕心甚慰。”
......
......
如果让石敬瑭逃回夏州去,以他在夏州的多年运营,一定不能据坚城而守,在夏州北广袤的荒凉中与禁军周旋。
待得朝阳东升,霞光普照大地,万事万物皆能看得清楚后,李从璟这才让禁军出营。而这个时候,定难军与河西军的苦战也靠近序幕,因为二者营地相连,且定难军发难俄然的原因,河西军蒙受惨败并无甚么牵挂。禁军赶到的时候,局势已定,交兵的动静也已变小。
——当然,石敬瑭没有与李存勖相提并论的资格。
桑维翰深思半晌,又道:“不过彻夜定难军反攻河西贼军,倒是让河西贼人不是因我禁军而败的了。”
杨光远沉吟着点头,随即便道:“割下此贼头颅带归去!”
李从璟摆摆手,“此言差矣。定难军之背叛,便是因禁军刁悍,河西贼军之败,追根揭底还是因我禁军之盛。且朕回绝贼人所请,已是表白我唐人志气,彼辈即便幸运逃归河西,今后再面对我大唐精甲,亦一样会心生害怕。”
朔方军将校抱拳齐声:“陛下威武!”
——大唐军曲,再度在疆场上炸响。
启事无它,他俩的家眷都在夏州。如果让石敬瑭逃了归去,其家眷亲族必将在第一时候,被石敬瑭尽数诛杀。以是他俩不得不拼尽统统力量。
其声,由百而千,由千而万,一浪高过一浪,响彻在灵州上空。
李绍城肥胖得短长,甲胄战袍也不再洁净,跟在深山里呆了半年的人差未几,但挺直腰板立在李从璟面前时,仍然显得精力抖擞,如这不平的灵州一样。李从璟执其手,喟叹道:“国之有将军,大幸也。此番平贼,朔方军首功!”
为了减轻战马承担,进步追击速率,其部士卒乃至脱去了甲胄。如是,伤亡几近翻倍,一起上也不知丢下多少尸身、伤员,但终究还真让他们如愿了。
从始至终,李从璟都没有踏进河西虎帐,他脚下的望楼高过十丈,足以看清疆场局势。
......
桑维翰拱手叹服:“陛下贤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