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重逢
“这东西叫烟叶,我初时吸了也如你这般不利落。日子久了,倒是感觉飘飘然,舒畅得紧了。”破军接过烟袋锅,又吸起来,“海上湿气大,吸一吸,感觉满身从里到外都和缓。”
他吸了两口,将烟袋锅递给郑提督,郑提督接过来吸了两口,当即狠恶咳嗽起来。破军在一旁哈哈大笑,郑提督皱着眉头将烟袋锅倒着递给他,说道:“此物吸起来呛得很,也不知你是如何风俗的。”
“恰是,你我只带了兵士百人,倭寇数倍于我。本来我想夜袭,你倒好,不听将令,提着刀杀出去。还好我带兵赶上,苦战了三个时候才得胜。”
他没有再说下去,他晓得本身这位贤弟的脾气倔强得很。既然连燕王是当明天子都不肯认,要他低头天然更是难上加难。沉默了好一阵,郑提督这才再次开口道:“你是不肯臣服大了然?”
这天夜里,蓬莱雾气昭昭,灯光彻夜未熄,源源不竭的战船队满载着大炮和兵士从远洋驶来,进入蓬莱的港口。远远看去,海面上星光点点,仿佛成群萤火虫在集合归巢。
破军低头沉吟着,明军已经收拢阵形正在分开这片海疆。他座船大将士们群情纷繁,都在张望这场仇敌在炮口前安然拜别的奇景。
统统人都不明白,他们几个月前从泉州返航时,上头明显宣布过此次返航的目标,一是擒拿朝廷钦犯及其他党,二就是安定南海的新开海疆。现在节制着南海海疆的蓬莱伪王破军就在面前,如何长官们倒不准他们脱手了?更加古怪的是,郑提督让他们统统人都离得远远的只准看,本身倒和那伪王脱了鞋子盘起腿坐在宝船船头聊起天来。
王参将见郑提督问,忙从腰间解下个巴掌大、方形的银酒壶来。酒壶上雕着回顾的麒麟和祥云,刀工细致,麒麟的眸子镶嵌着红宝石,看得出是名家技术。王参将双手捧着酒壶,恭恭敬敬走上来,交给郑提督,郑提督又递给破军。
郑提督“啪啪”拍了两动手,王参将对中军官叮咛几句,两名亲兵抬上来一个大酒瓮,酒瓮上贴着四方形红纸,上面用黑笔写着大大的“杨”字。
“好吧,此事就算了。我归去和燕王再商讨下,看看另有甚么别的体例没有。”郑提督直起家子,向着对峙的两军侧旁,站在锦衣卫的海船上朝着这边张望的建文看了一眼,说道:“把那孩子交给愚兄带归去如何?我就说是贤弟你交给愚兄的,燕王也算得了面子,征讨蓬莱的事也就囫囵畴昔了。”
“哼,你如何拿起来就喝,万一我如果下毒了如何办?”
“哪怕你再手刃一回先皇,也不是能在酒里下毒的人。”破军回了郑提督一句,然后又举起酒壶,将酒壶底剩下的几滴都喝干了,这才依依不舍地将酒壶放下,迎着夕照伸展开双臂,“喝下这酒,浑身高低都变得暖了。你还记得我爱喝他家的老酒?也不知酒坊的老杨现在如何了。”
破军跳回本身座船没多久,几名明军小校用小舢板载来郑提督送的那瓮酒。
“你是说扫平倭寇那次?”
破军收敛笑容,斜着眼看了一下郑提督,点了一下头。
见破军一句句顶本身,郑提督也感觉尴尬,只是他晓得这兄弟的脾气逆不得,也只好顺着说道:“是是,是燕王。燕王现在掌管天下,四海并不宾服,众小国张望不前,是以要以威加于四方。兄弟你本是先帝时来南洋为国戍守海疆的,现在这南洋的地盘虽说是你所开,可在燕王看来,蓬莱不啻是个尾大不掉的藩镇……”
“就如许吧!”破军下定决计,他抬开端对判官郎君说道,“明日我们就以这些船只迎敌好了,我自有体例。”
破军面色平和,大氅披在身上,两只空袖子在逐步变大的海风中飘零,一只手缩在大氅里摸着从郑提督那边拿来的银酒壶。送酒的小舢板在橹手把持下驶向正在收拢的明军船阵。明军中传来金鼓之声,船阵正在窜改并转向,撤离这片海疆。
郑提督低头发明破军的铜烟袋锅还放在船上,赶紧拾起来,对着劈面船上破军的背景喊道:“你的烟袋锅……”
“他还是防着我,在蓬莱主炮的射程内,想必他是睡不着的。”破军苦笑着对判官郎君说道,后者不知何时已经从走蛟船跑到了破军的座船上。
“那就十二个钟点吧,你年纪大了,别再抽那东西,喝点酒早点睡。”郑提督看到破军的鬓边也有了几丝白发,不由产生出一丝悲悯。
“病逝?不是你杀的吗?”破军打断郑提督的话,凑到他耳边,手比成手刀悄悄在他手腕上一斩,笑着说道,“快刀斩乱麻,洁净利落。”
“你的面子?”破军看也不看郑提督,说道,“三朝元老,天然是有面子。”
郑提督见破军竟然要找王参军说话,也不回过身来,对王参将喊道:“你好生回想,莫要胡说。”
破军没有转头,只是摆摆手,表示他不要了。郑提督游移一下,将烟袋锅紧紧攥住,闭上双眼。
破军再次打断郑提督,他说的燕王恰是当明天子。这位子本该是建文来坐,自从太子失落,重臣们公推了太子那镇守燕京的叔叔燕王做了新的大明天子。这位燕王本来是镇守北境燕京的藩王,勇武好战,部下兵强马壮,和朝内官员也结好甚多,他担当皇位靠的不是德厚才高、广孚人望,而是他从北境进京奔丧带来的十万雄师。满朝文武推举他为帝,多数是害怕这位王爷的兵权。
郑提督长长叹了口气,仿佛是想要吐出这十几年来本身在宦海勉强责备、战战兢兢的怨气。
判官郎君双手抱拳对着破军行了个军礼,刚要拜别,破军俄然又叫住他,问道:“留在蓬莱的褚批示使和他那几个部下要好好接待,不成让他们乱走,也不成让他们带兵器。”
“你带来这很多人马,个个虎视眈眈地看着,呆久了只怕哪个贪功的上来一刀将我砍翻,拿着我首级去请赏,怕不能封个万户侯?”
郑提督历经祖皇爷、先帝和燕王三朝,前后支撑后两任天子即位,破军说他是三朝元老,天然有讽刺之意。
“我闲散惯了,过不得有人管着的日子。”
“如何能够?”
本来,当初郑提督和破军初度上阵时,王参将已是跟着二人的小队官,厥后被郑提督一起汲引,这才做到参将之职。他正在呵叱那些看热烈的兵士,不料破军和郑提督俄然发问,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张口结舌难堪非常,蜜蜡串在手里被他揉搓了好几圈,才陪着笑答道:“当初郑公盔甲光鲜、军心鼓励,王公也是神勇非常、手刃敌酋,两位都是极好的。”
破军拧开壶口的软木塞抿了一小口,眼睛仿佛都变得透亮了,“是金陵通济门旁杨家酒坊的老酒?”说罢,双手抱起酒壶,仰着头,喉结动了几下,将整壶酒都喝下肚,酒液从他的嘴角流下,一向流到脖子上。
明军海军正在转向,谁都晓得,转向中的船只最为脆弱,也更轻易产生混乱。破军晓得判官郎君说得没错,他的蓬莱海军船比大明海军要少很多,本质更难比拟,并且他的船只还分离在南洋泛博海疆的二十四卫所,想要完整堆积是不成能的。他问判官郎君,“十二个钟点,外海的卫所船只能聚来多少?”
宝船上的明军海军将兵们面面相觑,都但愿他们的长官能给出恰如其分的指令,但是军官们也一样的彷徨不知所措。有一名将官下认识将手伸向腰间的火铳,被王参将恶狠狠的瞪视禁止了。
嘴里念叨了几遍,他也站起来,问郑提督,“这酒就带了一壶吗?”
说罢,郑提督站起来,光着脚站在冰冷的船面上,对王参将说:“我的酒壶呢?”
大明人风俗以十二时候计算一天时候,但西洋自鸣钟转十二圈却只要六个时候,是以大明人风俗性将时候分为常用的大时和自鸣钟的小时。十二个钟点说的就是自鸣钟转十二次,即十二个小时。海上各国人物稠浊,故风俗用小时,而非大时。
“我让人给你抬过船去。”
“如何措置?这个不必你劳烦,我自有安排。”
郑提督背动手,嘲笑着看破军如饥似渴地抱着酒壶不肯放手。
两小我在宝船上谈天的工夫,海面上已经只能看到半个暗红色的太阳,朝霞逐步暗淡,仿佛在催促海面上严峻对峙的人们道别。一阵带着水气和咸味的冷风掠过船面,破军暴露在外的脖子明显感遭到了这股风,他下认识地拉紧了大氅的领口,嗓子发痒,难以禁止地咳嗽起来。
破军看着锦衣卫海船被押着回到船队中间,这才放下心来。他转头又看到郑提督送来的那瓮酒,这酒瓮极大,内里装的酒足有上百斤。他脚下暗自蓄力,俄然飞起一脚将酒瓮踹出几丈远,直飞到劈面僚船的船帮,“呯”一声撞得粉碎。僚船船身为之荡漾不已,引发一阵动乱。黄色的酒浆淋得满海面都飘着稠密酒气,离得老远都能闻到,耐久不息。
“不给。”破军双臂抱肩,弓着腰,对郑提督的发起矢口否定。
“是燕王。”
破军见王参将回得油滑,嘴里“切”了一声,回身不再看他。郑提督晓得王参将老奸大奸,谁也不肯获咎,笑了笑也不再难堪他,回过神问破军,“传闻你岛上收养了几万只猫,万一你不在了,这些猫如何措置,要不要我帮手?”
“早奉告你少抽点儿那东西,对你身子不好。”
破军见争论不下,就回身朝着几十尺外弹压跃跃欲试的兵士们的王参将喊道:“老王,你年事大,来做个见证。当年我们二人第一次出战剿倭,究竟是你们郑提督穿戴招摇招来的倭寇,还是我鲁莽争功打草惊蛇?”
判官郎君再次领命,没多久,只见十几条快船簇拥而上,将锦衣卫海船团团围住。沈缇骑极其识时务地举起双手,也叫部下都放下兵器,表示毫无敌意。在众船裹挟下,跟上了蓬莱的大船队。
破军对当明天子出言不逊,如果换小我只怕早就要抽出刀来,当动部下兵士和他大战三百回合表表对皇上的忠心。郑提督倒是不嗔不怒,持续说道:“王贤弟听我讲。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现在大明在今……燕王,在燕王治下国力日趋强大。此次调派愚兄带领海军南下远征,恰是为了荡平南洋,为大明树万世威光。实在,燕王要的只是个面子,也并非必然要夺你的蓬莱,只要王贤弟你稍稍低头称个臣,加上愚兄的面子,便封你个真靖王,世代永镇南洋也驳诘事……”
“你我兄弟十几年未曾相见,此次相逢,说好了不谈政事,只话旧。”破军点破郑提督此来目标,郑提督倒也不觉镇静,语气中反倒有些指责的意义。
判官郎君心领神会,刚要分开,破军看到远处建文地点的锦衣卫海船正在海水里打着转,仿佛成心想跟上大明海军,就又叫住他说道:“另有那艘船给我带归去,多派些船只看着,不要让他趁机跑了。”
判官郎君心中默算了一下,回道:“遵循间隔算,十二个钟点里能来六个,再过三个钟点能再来六个。狻猊船勉强能赶到,雷鸟和霸下就……”
“何时开战?”判官郎君问道。
“十二个钟点内能来六个卫所,加上本岛的船,不到二百艘,还是不敷啊……”
“明天,十二个钟点后,也就是……”破军掐动手指在大氅里算了算,“也就是明天早上,太阳初升时吧。”
破军浅笑着点点头,郑提督略微低头思考了一下,说道:“十二个钟点够用吗?”
“老杨前年没了,现在领受酒坊的是他儿子小杨,还好,酒味没变,和他爹在时一样。晓得你爱这口儿,在南洋只怕也很难喝到,解缆前特地去了趟南都城。”
“藩镇?”破军呵呵呵地笑起来,笑声中尽是不屑的意味,“我当初做的是祖皇爷的官,祖皇爷驾崩,我这官也就做到头了。只不过,我念着祖皇爷的诸般好处,志愿替他家戍守南洋罢了,又未曾拿得朝廷一文钱的好处。他燕王倒是个藩镇,吃朝廷,喝朝廷,临事反咬一口,本身倒做了天子。我不认他做甚么天子,我只认他是北境燕王,这南洋我也是靖王,大师平起平坐都是王,谁又该听谁的?”
的确,不要申明军不明白,连蓬莱的官兵也不明白,他们的老迈这是如何了——疏忽了两军对垒的战船,只是和郑提督打个照面就跳到对方船上。这两小我并排坐在宝船船头看日落,还都把脚搭在船外,仿佛是少年郎打渔返来,说个3、两句闲话就各自回家。
“要不要现在攻击?他们还在蓬莱主炮射程内,如果现在打,依我看足可毁灭一半。”
“瞎扯,”破军的嘴角扬起略带对劲的笑意,“你公子哥儿,剿个倭寇也要穿戴金盔金甲,大日头下八百里外都能看到,我是怕你变成众矢之的才冲出去的。厥后要不是我手刃敌酋,你那里另有明天?清楚是我救你,现在倒说是你救我了。”
破军回身看了一眼堆积在船面上的明军将士们,戏谑地说道,然后将烟袋锅在船帮上敲洁净烟灰,放在一旁。他看出郑提督方才欲言又止,明显是有话要说,便又持续道:“你我都不是当年的小孩子,各家自有苦衷,何不拿出来讲了?吞吞吐吐,反倒不似是兄弟所为。”
郑提督神采顿时变得煞白,声音有些难堪,“是……是,先帝死于不测。今上担当大统后……”
“好吧。”郑提督点点头,双手放在膝盖上,望着火线,“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出海吗?”
破军见郑提督对烟叶气味深感不适,倒是负气般又多吸了两口,这才说道:“我如果死了,岂不是免得你脏手?也省了被人说你兄弟阋墙,拿朋友的人头去换乌纱帽。届时你风风景光给我办场葬礼,再将我部下都清算掉,那才是一举两得。”
太阳几近完整没入了海中,敞亮的北极星高悬北天,它是帆海者的庇护星,即便没有司南,靠着这颗敞亮的星,人们也能够找到北方。铁灰色夜空中,北极星熠熠闪动,将周边的星星都比下去,却又非常孤寂,正如同站在宝船船头的郑提督。
说罢,破军将银酒壶伸到郑提督面前,郑提督没有说话,只是摇点头。破军将银酒壶揣到怀里,又紧紧大氅,活动了一下肩膀,后退几步,助跑后双脚腾空跳起,超出宝船和本身座船间数丈宽的间隙,跳到本身船上。
十几岁少年入禁军,说是破军和郑提督皆为见习军官,但实际上太祖高天子对待这些小军官们几近划一于义子。常日里他们都是同诸小王爷一起读书、练习、接管奖惩。在阿谁时候,破军同燕王颇不对于,两人常常打斗,燕王几次被打哭去找祖皇爷告状,可祖皇爷听了只是笑笑,从不肯惩罚破军。现在,这位爱哭包王爷篡位做了天子,破军极是看他不起,是以不肯随郑提督叫他“今上”。
“别傻了。”苦笑在破军脸上一闪而过,他也看到了郑提督的鬓角几近都白了,头上也颇白了几缕,在朝中殚精竭虑、勾心斗角的日子想必不那么好过,“你才是,这春秋,胳膊腿都不近年青人,今晚别熬夜了。”
朝霞将天空中鱼鳞状的云都映成红色,太阳也变得不像白日那般刺眼到令人难以直视。坐在船头的郑提督和破军,脸上、身上都被投射了一抹红,仿佛抹去了两军的边界,也抹去了那些驰驱外洋的光阴。破军手中的黄铜烟袋锅里一闪一闪燃烧着烟叶,他一脸享用,仿佛袅袅升起的红色烟雾将他带入了瑶池。
“世道变了,酒味儿还是没变。”破军玩弄着酒壶,嘴里喃喃自语。
“传闻此物吸多了对身材大为不好,吸多了烟气会深切五脏,久之五脏变黑,生出剧毒,待到骨髓也变黑,人就有救了。我看你少吸为妙。”郑提督受不了烟叶子燃烧的呛人气味,忍不住用手捂开口鼻。
“哼,清楚是你鲁莽在先,如何现在又说是我招摇?”郑提督哼了声,抗辩道,“做大将的如果都和你普通,连衣甲都肯不穿,上阵只穿布衣,如安在军士们面前立威?”
“那好,话说至此,我也直说了。”郑提督见破军直言不讳,如果再不说倒显得本身吝啬,这才说道,“先帝猝然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