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报德祠酬恩塑像 西明巷易服从夫
弟兄四人,进东角门就是方丈。见东边新起一座门楼,悬红牌书金字,写报德祠三字。伯当道:“我们看报甚么德的?”四人齐进,见三间殿宇,居中一座神龛,高有丈余。里边塑了一尊神道,倒是立品,戴一顶荷叶檐粉青色的范阳毡笠,着皂布海衫,盖上黄罩甲,熟皮铤带,挂牙牌解刀,穿黄麂皮的战靴。向前竖一面红牌,楷书六个大金字:“恩公琼五生位。”中间又是几个小字儿:“信官李渊沐手奉祀。”本来当年叔宝在临潼山,打败假强盗时,李公问叔宝姓名,叔宝不敢通名,放马奔潼关道上。李公不舍,追逐十余里路,叔宝只得通名秦琼。李公见叔宝摇手,听了姓,转未曾听名,误书在此。叔宝悄悄点头:“那一年我在潞州如何颠沛在那样地步,本来是李老爷折得我如许嘴脸。我是个布衣,如何当得勋卫泥像,焚香作念。”暗自感慨咨嗟。那三小我都看那像儿,齐国远连那六个金字都认不得,问:“伯当兄,这但是韦驮天尊么?”伯当笑道:“刚才二庙门内里朱红龛内,捧降魔杵,那便是韦驮。这个生位,其人还在,唐公曾受此人恩德,故此建这个报德祠。”世人闻声伯当说个“在”字,都骇怪起来,看看这个像,又瞧瞧叔宝的脸。阿谁神龛摆布塑着四小我,右首二人,带一匹黄骠马。右首二人,捧两根金装锏。伯当近叔宝附耳低言:“往年兄长出外远行,就是这等打扮?”叔宝悄悄摇手,叫:“贤弟低声说,这就是我了。”伯当道:“如何是兄?”叔宝道:“那仁寿元年,潞州相遇贤弟时,我与樊建威长安登记出来,恰是八月十五。唐公回籍,光临潼山,被盗围杀,樊建威撺掇我向前助唐公一阵,打退强贼。当时我放马就走,唐公追逐来问我姓名,我没何如,只得通名秦琼,摇手叫他不要赶,不知他如何匆促时错记琼五,这话一些说不得。”伯当笑道:“只因他认你做琼将军,以是折得将军在潞州如许穷了。”两边谈笑,不期那柴嗣昌坐在月台下,瞥见四人雄赳赳的出来,不知甚么人,叮咛家将,悄悄探听。家将们就随在后边,看他行动。
叔宝别了玄邃,竟到西明巷来,李靖访问喜道:“兄真信人也。”坐定便问:“兄年齿多少?”叔宝道:“二十有四。”又问道:“兄入长安时,可有火伴否?”叔宝隐却下处四个朋友,便说:“奉本官调派赍礼,止有健步两名,并无别人。兄长为何问及?”李靖道:“小弟身虽湖海飘蓬,凡诸子百家,九流异术,无不留意切磋。最喜的倒是风鉴。兄本年正值印堂管事,眼下有些黑气侵入,怕有惊骇之灾,不敢不言。然他日必为国度股肱,每事还当细心。小弟前日夜观乾像,正月十五半夜时候,彗星过分,官方主有兵器火盗之灾。兄长倘火朋友到京,切不成贪耍观灯玩耍。既批回已有,不如速返山东为妙。”一番言语,说得叔宝毛骨悚然。念着齐国远鄙人处,恐怕惹出事来。仓猝谢别了李靖,要紧回下处。
两人正在房里乱嚷,只闻声间壁寓的一人,排闼出去,是武卫打扮,问道:“那位是药师兄?”李靖此时气得呆了,随口应道:“小弟便是。”张氏谛视,把那人一看,忙举手道:“尊兄上姓?”那人道:“我姓张。”张氏道:“妾亦。”说了两个字,缩住了,忙改口道:“这小弟亦姓张,如若不弃,愿为昆仲。”那人见说,复细心一认,哈哈大笑道:“你与我结弟兄甚妙。”当时李靖方问道:“张兄尊字?”那人道:“我字仲坚。”李靖上前执手道:“莫非虬髯公么?”那人道:“然也。我刚才下寓在间壁,闻声你们议论,知是药师兄,故此走来。媒介我已听得;但此位贤弟,并不是为兄执柯者。细详张贤弟的苦衷,莫若弟利落,待弟说了出来,到与二位执柯何如?”张氏道:“我的行藏,既是张兄看破,我可不便坦白了。”走去把房门闩上,即把乌纱除下,卸去官装,便道:“妾乃越府中女子。因见李爷眉宇不凡,愿托毕生,不以自荐为愧,故而乘夜来奔。”仲坚见说大笑称快。李靖道:“莫非就是白天执拂的美人么?既贤卿有此美意,何不早早明言,免我很多回肠。”张氏道:“郎君法眼不精,若我张兄,早已认出,不烦贱妾饶舌了。”仲坚笑道:“你佳耦原非等闲之人,快快拜谢了六合,待我去取现成酒肴来,权当花烛,痛饮了三杯何如?”两人见说,欣然对天拜谢了。
越公看罢,心中了然。又晓得李靖也是个豪杰,戒谕下人不准声扬,把这事儿丢开不题。但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化。
却说越公乃朝廷元辅,文帝隆宠已极。当陈亡之时,将陈宫妃妾女官百员赐与越公为暮年娱景。越公虽是爵尊望重的大臣,也是一个奸雄男人。一日因西堂丹桂齐开,治酒请幕僚宴饮,世人无不谀辞逢迎,独李玄邃道:“明公齿爵俱尊,名震天下,所欠者惟老君丹一耳。”越公会心,即知玄邃道他后庭幸宠,恐不能悠长的意义,即便道:“老夫老君丹也不消,自有法以处之。”到明日越公出来,坐在内院,将表里锦屏大开,即叫人传旨与众姬妾道:“老爷念你们在此供奉日久,辛苦已著,恐怕误了你们芳华。今老爷在后院中,着你们众姬妾出去。如众女子中,有愿去择配者立左,不肯去者立右。”众女子见说,如开笼放鸟,群然簇拥将出来,见越公端坐在后院。越公道:“我刚才叫人传谕你们,多晓得了么?现在各出己见站定,我自有处。”众女子虽在府中受用,每想单夫独妻,怎的欢愉。准百女子,倒有大半跪在左边。越公蹩转头来,只见另有两个美人:一个捧剑的乐昌公主,陈主之妹;一个是执拂美人,是姓张名出尘,色彩过人,聪慧出众,是个义侠的奇女子。越公向他两个说道:“你二人亦该下来,或左或右,亦该有处。”二人见说,走下来跪在面前。阿谁捧剑的涕零不言,只要那执拂的独开言道:“老爷隆恩旷典,着众婢子出来择配,以了毕生,也是千古奇逢,可贵的快事;但婢子在府,耳目丁鼻,皆是豪华受用,怎肯出去,与瓮牖绳枢之子,举案毕生?前人云:‘受恩深处便为家。’况婢子不但无家,视天下并无人。”越公见说,点头称善。又问捧剑的:“你何故只顾哀号?”乐昌公主便将昔曾配徐德言破镜分离之事,一一陈述。后得徐德言为门下幕宾,伉俪再合是后话。当时越公见说,也不嗟叹,便叫二美人起来站后,随叮咛总管领官,开了内宅门。那些站左的女子四五十人,俱令出外归家,自择夫婿。凡有服饰私蓄,悉听取去。因而众女子各各戴德叩首,泣谢而出。越公见那些粉黛娇娥,拥堵出门,反觉心中利落。自此将乐昌公主与执拂张氏,另眼眷宠为女官,领摆布两班金钗。
叔宝们在祠堂内说话时,内里早有人闻声,上月台来报郡马爷:“那四位老爷内里,有太老爷的仇人在内。”柴嗣昌听了,整衣下月台进报德祠,着地打一躬道:“那位是妻父活命的恩公?”四人答礼,伯当指着叔宝道:“此兄就是李垂白叟临潼山相会的故交,姓秦名琼,李大人当年匆促错记琼五;郡马如不信,双锏马匹现在在庙门内里。”嗣昌道:“四位杰士,料不相欺,请到方丈。”命部下铺拜毡,顶礼相拜,各问姓名。齐国远、李如珪,都通了实在的姓名。郡马叫人庙门外牵马,搬行李到僧房中打叠。就叮咛摆酒,拂尘洗尘。那夜就修书差人往太原,通报唐公。将他兄弟四人,挽留寺内,喝酒作乐。
现在且慢题李靖回寓,再说秦叔宝押着礼品,进越公府中来。本来天下藩镇官将,调派赍礼官吏,俱各派在各幕僚处收礼品。那些收礼的官,有很多难为人处:凡赍礼官员,除表章外,各具花名抄本,将彼处土产礼品相送。略不快意,这些收礼官刻薄起来,受很多的波累。那山东一起礼品,却派在李玄邃记室厅交收。是时秦琼到来,玄邃瞥见,仓猝贬价驱逐,喜出不测。叔宝呈上表章礼节,玄邃一览,叫人尽书。私礼尽璧,遂留叔宝到后轩取酒接待,细谈别后踪迹。叔宝把遇见王伯当同来的事,说了一遍。“但恐兄长事冗,不能出去一会。”并说:“遇见李靖,姿貌不凡,丰神卓荦。刚才府门外倾慕,如同夙契。小弟出去,就要到他寓所一叙。回书回批,乞兄作速打发。”玄邃见说,命青衣斟酒,本身却在案旁挥写回书回批,瞬息而就,付与叔宝。分离时,玄邃嘱托请安伯当,不得一面为恨。
越公到明日,因不见张美人进内来服侍,即差人检察。来答复道:“房门封闭,人影俱无。”越公猛省道:“我失检点,此女必归李靖矣!”叫人开了房门,室中服饰金饰,纤毫不动,开载明白,同一禀帖留于案上,取来呈上。上写道:
张氏复把官裳穿好,戴上乌纱。李靖道:“贤卿为何还要这等装束?”张氏道:“刚才进店来,是差官打扮;今见我是个妇人,反有很多不当了。”李靖忖道:“好一个邃密女子!”仲坚叫部下,移了酒肴出去。大师举杯畅谈,酒过三杯,张氏问仲坚道:“大哥几时起家?”仲坚道:“苦衷已完,明日就走。”张氏见说,立起家来道:“李郎陪我张哥痛饮,我到一个地点去,如飞的就来。”李靖道:“这又奇了,还要到那边去?”张氏道:“郎君不必猜忌,少刻便知分晓。”说完点灯竟出房门。李靖见此风景,老迈猜疑。仲坚道:“此女子去处非常,亦人中龙虎,少顷必来。”两人又说了些苦衷。只听得门外马嘶声响,张氏早已走到面前。仲坚道:“贤妹又往那边去了来?”张氏道:“妾逢李郎,毕生有托,原非贪男女之欢。彻夜趁此兵符在手,刚才到中军厅里去,讨了三匹好马。我们吃完了酒,大师清算上马出门。料有兵符在此,城门上亦不敢劝止,即借此脚力,以游太原,难道两便?”两人见说,称奇赞叹。吃完了酒,即便清算行装,谢别仆人,三人上马,扬长的去了。
工夫荏苒。那年上元十五,又值越公寿诞,天下文武大小官员,无不赍礼上表,到府称贺。当时李靖恰在长安,闻知越公寿诞,即具揭上谒,欲献奇策。未及到府,门吏把揭拿去。时越公尚未开门,只得走进侧室班房里服侍。那些差官将吏,俱亦在内慌乱。西边坐着一个虎背熊腰、仪表不凡的大汉,李靖定睛一看,便举手道:“兄是那边人氏?”那大汉亦起家举手道:“弟是山东人。”李靖道:“兄贵姓大名?”那人道:“弟姓秦名琼。”李靖道:“本来是历城叔宝兄。”叔宝道:“敢问兄长上姓何名?”李靖道:“弟便是三原李靖。”叔宝道:“就是药师兄,久仰。”两人重新叙礼,握手就坐,各问来因。叔宝问李靖所寓,靖答道:“寓在府前西明巷,第三家。”
侠士不矜功,仁人岂昧德。置璧感负羁,范金酬少伯。恩深自合肝胆镂,肯同世俗心悠悠。君不见报德祠宇揭天起,报德酬恩类如此。
话说王伯当乃弃隋的名公,眼空四海,他那边看得上那黄伞下的紫衣少年?齐国远、李如珪,彼苍白日,放火杀人,那边怕阿谁打黄伞的尊官?秦叔宝却委身公门,知高识下,赶在甬道中间,将三友拦住道:“贤弟们不要上去,那黄伞底下,坐的少年人,就是修寺的施主。”伯当道:“施主罢了,如何就不走?”叔宝道:“不是这等说,是个现任的官员。”李如珪道:“兄如何晓得?”叔宝道:“用这两面虎头便牌,想是现任官员。今我兄弟四人走上去,与他见礼好,还是不见礼好?”伯当道:“兄讲得有理。”四人齐走小甬道,至大雄宝殿,见很多的匠作,在那边做工。叔宝叫了一声。世人近前道:“老爷们有甚么话叮咛?”叔宝道:“借问一声,这寺院是何人修建得这等划一?”匠人道:“是并州太原府唐国公李老爷修盖的。”叔宝道:“他留守太原,如何又到其间来干此功德?”匠人道:“因仁寿元年八月十五日,李老爷奉圣恩钦赐回籍,晚间寺内权住,窦夫人临蓐了第二位世子,李爷怕秽污了清净地土,发心布施,重新修建。那殿上坐着打黄伞的,就是他的郡马,姓柴名绍,字嗣昌。”叔宝心中就知是那日在临潼山,助他那一阵,晚间到此来了。
柳含金粟拂征鞍,草吐青芽媚远滩。
叔宝却不睡,立品庭前。仆人督率部下清算家伙,见叔宝立在面前,问:“公贵衙门?”叔宝道:“山东行台来爷标下,奉官赍寿礼与杨爷上大寿,正有一事奉求。”店东道:“甚么见教?”叔宝道:“长安经行几遍,街道衙门白天好认。现在我不等天明,要到明德门去,宝店可有识路的尊使,借一名去带路?”仆人指着收家伙一人道:“这个老仆,名叫陶容,不要说途径,连规矩称呼,都是晓得的。陶容过来!这位山东秦爷,要进明德门,往越府拜寿去,你可带路。”陶容道:“秦爷若带得人少,老夫另有个兄弟陶化,一发跟秦爷拿拿礼品。”叔宝道:“这个管家,公然来得。”回房中叫健步取两串皮钱,赏了陶容、陶化,就翻开皮包,照单顺号,分做四个毡包,两名健步,与陶容弟兄两个拿着,跟从在后。叔宝乘众友昏睡中,不与说知,竟出陶家,进明德门去了,不题。
春气着山萌秀色,微风沾水弄微澜。
两人正在叙话得浓,忽听得府内吹翻开门,有一官吏出去喊道:“阿谁是三原李老爷,有旨请出来相见。”李靖对叔宝道:“弟现在要进府去相见,不及作陪;但弟有一要紧话,欲与兄说。见若不弃,千万到弟寓所细谈片刻。”叔宝唯唯。李靖即同那官儿进府。越公本是尊荣得紧,文武官僚尚不轻见,缘何独见李靖?因李靖之父李受,生时与越公同仕于隋,靖乃通家子侄,久闻李靖之才名,故此愿见。当时那官儿,引了李靖,不由仪门而走,乃从右手甬道中出来,到西厅院子内报名。李靖往上一望,见越公据胡床,戴七宝快意冠,披暗龙银裘褐,执快意,床后立着翡翠珠冠袍带女冠十二员,以下群妾甚众,列为锦屏。李靖昂然向前揖道:“天下方乱,豪杰竞起。公为帝室重臣,当以采集豪杰为心,不宜踞见来宾。”越公敛容起谢,与靖寒温叙语,随问随答,娓娓无穷。越公大悦,欲留为记室,因是初会,不便即言。时有执拂美人,数量李靖。靖是个天挺豪杰,怎比纨袴之子,见妇人谛视偷视,就认做有傲视小生之意,便想去调戏他?时已将午,李靖只得拜辞而出。越公曰通家子侄,即命执拂张美人送靖。张美人临轩对吏道:“主公问去的李生行第几,寓那边?可即他往否?”吏往外问明,出去答复,张美人归内。
乌纱帽,翠眉束鬓光含貌。光含貌,紫袍软带,新装偏巧。粉痕隐映樱桃小,兵符手握殷勤道。殷勤道,疑城难破,令人思杳。
不移时,已到府前西明巷口。张美人数着第三家,见有个大门楼,即便叩门。仆人家出来看了,问:“是会阿谁爷的?”张氏道:“三原李爷,但是寓在此?”仆人道:“进门东首那间房里。”张氏见说,忙走出去。当时李靖夜膳过后,坐在房中,灯下看那龙母所赠之书。只闻声拍门,忙开门出来一看:
越国府红拂侍儿张出尘,叩首上禀:妾以蒲柳贱质,得傍华桐,虽不及金屋阿娇,亦可作玉盘小秀。有何不满,遽起离心?妾缘幼受许君之术,暂施慧眼,聊识豪杰,所谓弱草附兰,嫩萝依竹罢了,敢为张耳之妻,庸奴其夫哉!临去朗然,不学后代淫奔之态。谨禀。
今再说张美人,得了官吏答复明白,进内自思道:“我张出尘在府中,阅人多矣,未有如此子之少年漂亮者,真人杰也。他日功名,断不在越公之下。刚才听他言语,已知他未有家室。想我在此奉侍,终非结局;若舍此人,而欲留意再访,天下更无其人。若此人不是我张出尘为配,恐彼毕生亦难定偶。趁此彻夜,非我该班,又兼府中演戏开宴之时,我擅自到他寓所一会。岂不是好?”主张已定,把室中箱笼封闭,开一细帐。又写一个禀帖,押在案上。又恐街上巡兵劝止,转到内院去,把兵符窃了。改装做后堂官儿,提着一个灯笼,便大模大样,走出府门。未有里许,见三四个巡兵问道:“爷是往里去的?”张氏道:“我是越府太老爷,有紧急公干,差往兵马司去的。你们问我则甚?”那巡兵道:“小的问一声儿何碍?”说罢,大师鸣锣击梆的去了。
虽是六十里路,起家迟了些,到长安时,日已沉西。叔宝留意不进城中安下处,恐出入不便。离明德门另有八里路远,见一大姓人家,房屋高大,挂一个招牌,写“陶家店”。叔宝就道:“人多日晚,怕城中热烈,寻不出大店来,且在此歇下罢。”催趱行囊马匹进店,大家上马,到仆人大厅上来,上边挂很多未曾点的珠灯。仆人见众豪杰行李铺陈主子,知是有权势的人,即忙笑容殷勤道:“各位老爷,不嫌菲肴薄酒,今晚就在小店,看了几盏粗灯,权为拂尘洗尘之意。到明日城中方才灯市整齐,出来畅观,岂不是好?”叔宝是个成心机的人,心中是有个主张:本日才十四,恐怕朋友们进城没事干,街坊玩耍,惹出事来,况他公干还未完,恰好趁仆人酒菜,挽留诸友。到五更天,赍过了寿礼,却得这个闲身子,陪他们看灯。叔宝见说,便道:“既承贤仆人美意,我们总允就是了。”因而众友畅怀痛饮,半夜时尽欢而散,各归房安息。
诗曰:
倏忽数日,又是新年,接连灯节附近。叔宝与伯当商讨道:“来日向晚,就是正月十四,进长安还要清算表章礼品,十五日绝早进礼。”伯当道:“也只是明日早行就罢了。”叔宝凌晨叮咛健步,清算鞍马进城。柴嗣昌晓得他有公事,不好禁止;只是太原的回书不到,心内迟疑,暗想:“叔宝进长安,赍过了寿礼,独自归去了,决不肯重到寺中来;倘岳父有回书来请,此人去了,我前书岂不谬报?今我陪他进长安去看看灯,也就完了他的公事,邀回寺来,好候我的岳父的回书。”嗣昌对叔宝道:“小生也要回长安看灯,陪恩公一行何如?”叔宝因搭班有些不铛铛,也要借他势头进长安去,连声道好。嗣昌便叮咛部下清算鞍马,着众将督工修寺。命随身二人,带了包匣,多带些银钱,伴随秦爷进京送礼。饭后起家,共是五俦漂亮、七骑马、两名背包健步,从者二十二人,离永福寺进长安。叔宝等从到寺至今,才过半月,路上风景,又已一变:
信陵君魏无忌,因妹夫平原君为秦国所围,亏如姬窃了兵符与信陵君,率兵十万,大破秦将蒙骜,救全赵国。他门客有人对信陵君道:“德有可忘者,有不成忘者:人有德于我,是不成忘;我有德于人,这不成不忘。”总之,施恩的断不成望报,受恩的断不成忘人。
张美人走进,将兵符供在桌上,便与李靖叙礼坐定。李靖问道:“足下那边来的,到此何干?”张氏道:“小弟是越府中的内官姓张,奉敝主之命差来。”李靖道:“有甚见教?”张氏道:“适间敝主传弟出来,劈面叮嘱很多话,现在且慢说。先生是识见高广,颖慧非常的人,试猜一猜。如果猜得着,乃见先生是奇男人,真豪杰。”李靖见说:“这又奇了,如何要弟猜起来?”低头一想便道:“弟白天到府拜公之时,承他屈尊虐待,殷勤款洽,莫非要弟为其入幕之宾否?”张氏道:“敝府虽簿书繁冗,然幕僚共有一二十人,皆是多材多艺之士,身任其责。不要说敝主不敢有屈高才,设有此意,先生断不肯在杨府作幕,请再猜之。”李靖道:“这个不是,莫非越公要弟往他处作一说客,为国度未雨绸缪之意?”张氏道:“非也,实对先生说罢了。越公因有一继女,才貌双绝,年纪及笄,越公爱之,不啻己出。今见先生是个英奇卓荦,思天下佳婿,未有如先生者,故传旨与弟,欲弟与先生为氤氲使耳。”李靖见说道:“这那边提及!弟一身四海为家,迹同萍梗;况所志得逞,何暇议及室家之事?虽承越公高谊,然门楣不敌,尊卑有亵,此事断乎不成,烦兄为我直言辞之。”张氏道:“先生何其迂也,敝主乃皇家重臣,一言之间,能令人荣辱。倘若先生赘入朱门,将来繁华未可量,何乃守经而遽绝之,先生还宜三思。”李靖道:“富朱紫所自有,姻缘亦断非逆旅论及,容以异日。如再相逼,弟即现在起家,浪游齐楚间矣!”张氏正容道:“先生不要把这事看轻了;倘弟归府,将尊意述之,设敝主一时大怒,先生虽有双翅,亦不能飞出长安,当时就有性命之忧了。”李靖变了色彩,立起家来道:“你这官儿,好不恼人。我李靖岂是怕人的!随你声高势重,我视之如同傀儡。此事头可断,决不敢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