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齐州城豪杰奋身 楂树岗唐公遇盗
才奇海宇惊,谊重世人倾。莫恨无知己,天涯尽弟兄。
项王有力能扛鼎,得脱乌江厄也无?
诗曰:
黯生霜刃奇光隐,尘锁星文晦色多。
林深鸟自乐,风紧叶常吟。萧瑟生秋意,征人恐不由。
刘刺史道:“你是秦琼么?你这职事,也要论功叙补。现在樊虎甘心让你,想你也是个了得的人,我就将你两个,都补了都头。你须是用心干办。”两个谢了出来。樊虎道:“哥,齐州空中盗贼,都是盗贼,全要在脚力能够追逐,这必要得匹好马才好。”秦琼道:“咱明日和你到贾润甫家去看。”
次日,秦琼袖了银子,同樊虎到城西。却值贾润甫在家,相见了。樊虎道:“叔宝兄新做了捕盗的都头,特来寻个脚力。”贾润甫对叔宝道:“恭喜兄补这职事,是个扯钱庄儿,也是个干系堆儿。只恐怕捉生替死,诬盗扳赃,这些活动,叔宝兄不肯做;若肯做,怕不起一个铜斗般家私?”叔宝道:“这负苦衷,咱家不做。不知兄家可有好马么?”贾润甫道:“昨日正到了些。”两个联袂到后槽,只见青骢、紫骝、赤兔、乌骓、黄骠、白骥班的五花虬,长的一丈乌,嘶的,跳的,伏的,滚的,吃草的,咬蚤的,云锦似一片,那一匹不是:
初时交结四周的豪杰:一个是齐州捕盗都头樊虎,字建威;一个是州中秀才房彦藻;一个是王伯当;另有一个开鞭仗行贾润甫。经常遇着,不拈枪弄棒,便讲些兵法。另有过往豪杰遇着,相互告诉欢迎,不止一个。大凡人没些本领,一身把这两个铜钱结识人,人看他做耍子,不肯汲引他。虽有些本领,却好高高傲,把些手腕赛过人,人又笑他是莽撞,不肯爱护他,以是名就不起。秦琼若论他本领,使得枪射得箭,另有一样独脚技艺:他家传有两条流金熟铜锏,称来可有一百三十斤。他舞得来,初时两条怪蟒翻波,厥后一片雪花坠地,是数一数二的。若论他交结,莫说他怜悯沉迷途豪杰,交结是一时豪杰;只他母亲宁夫人,他娘子张氏,也都有截发留宾、剡荐供马的气势。故此江北处所,说一个秦琼的技艺,也都咬指头;说一个秦琼的做人,心花都开。恰是:
及至齐主到齐州,惧周兵日逼,着丞相高阿那肱协同秦彝死守,本身驾幸汾州。不数日周兵追至,高阿那肱便欲开门迎降。秦彝道:“朝廷恐秦彝兵力单弱,故令丞不异守,现在守逸攻劳,正宜坚拒,以挫敌锋。丞相国之大臣,岂可辄生二志?”那肱道:“将军好不见机!周兵之来,势如破竹,并州、邺下多少坚城,不能耐久,况此一面?我受国厚恩,尚且从权,将军何必悻悻?”秦彝道:“秦彝父子,誓死国度!”叮咛部下扼守城门,本身入见夫人道:“主上差高阿那肱助我,不料反掣我肘,势大败矣!我誓以死守,图见先人于地下。秦氏一脉托于你。”说未毕,外边报导:“高丞相已开关放周兵入了!”秦彝忙提浑铁枪赶出来,只见周兵似河决普通涌来。秦彝领军,虽稀有百精锐,如何抵当得住?杀得血透重袍,疮痍遍体,部下十不存一。秦领军大呼一声道:“臣力竭矣!”手掣短刀,复杀数人,自刎而死。
此时中春季气,唐公趁晴霁出门得早;送的也未几,止有几个相知郊饯。唐公也不敢道及国度之事,略致感激之意,道别启程。人轻马快,一走早已离京二十余里,火食希少。忽见前面陡起一岗,簇着黑丛丛很多树木,颇是险恶:
此时宁夫人清算了些家资,逃出官衙。乱兵已是填塞街巷,使婢家奴,俱各惊散。领了这承平郎,正没摆划,转到一条静僻冷巷,家家俱是关着。听得一家有小儿哭声,晓得有人在内,只得扣门,倒是一个妇人,和一个两三岁小孩子在内。提及是个孀妇姓程,这小孩子叫做一郎,止母子二口,别无别人。就借他权住。乱定了,将出些随身金宝腾换,在程家对近一条冷巷中,觅下一所宅子,两家通家来往。此时齐国灭亡,齐国死节之臣,谁来旌表?也只得混在齐民当中。且喜两家生的孩子,倒是一对玩皮,到十二三岁时,便会打断街、闹断巷肇事。到后程一郎母子,因年荒回到东阿故居,宁夫人自与叔宝住在历城。这秦琼长大,生得身长一丈,腰大十围,河目海口,燕颔虎头;最懒读书,只好轮枪弄棍,厮打使拳。在街坊市上,功德打抱不平,与人着力,便死不顾。宁夫人常常泣对他道:“秦氏三世,只你一身,拈枪拽棒,你原是将种,我不由你;但不成做轻生负气的事,好奉侍老身,持续秦家血脉。”故此秦琼在街坊肇事,闻母亲叫喊,便丢了回家。人见他有勇仗义,又听母亲训诲,似吴国专诸的为人,就叫他做赛专诸。更喜新娶妻张氏,奁中很有积储,得以散财结客,济弱扶危。
华阴奇士难相值,只伴高人客舍歌。
唐公听了道:“怎辇毂之下,也有强盗?”使跳下轿来叮咛道:“仆人了得的,分一半去策应;一半可护着家眷车辆,退到前面有火食处驻扎。”本身撤除忠靖冠,换了扎巾,脱去行衣,换了一件箭袖的纻袄;左插弓,右带箭,手中题一枝画杆方天戟,骑了白龙马,带领二十余个仆人,也赶进林子里来。早瞥见四五十能人,都执东西,围住着道宗。道宗与仆人们,都拿的是短刀,甚是抵敌不住。唐公欲待放箭,又恐怕伤了本身的人,便纵一纵马,赶上前来,大喝一声道:“那边能人,不知死活,敢来反对我官员过往么?”这一喝,这干强盗也吃了一惊,一闪向两下一分。被唐公带领仆人,直冲了出去,与道宗合在一处。这些能人,看有后兵策应,初时也觉惊心;及至来不过二十余人,遂欺别人少;何况来时,原是关键唐公,怎见了唐公反行退去?仍旧拈枪弄棒的,团团围将拢来,把唐公并仆人围在垓心。恰是:
渺渺尘随征骑,飘飘风弄行旌。
惭无彩笔夜生花,恃有戈矛可起家。
竹披耳峻,风入轻蹄;死生堪托,万里横行。
这边宇文述调派扮作盗贼的人,夤夜出京,等了半日,远远瞥见一行人入林:一个蟒衣,是个官员模样;一个小哥儿,也是公子模样,决然道是唐公家眷。发一声喊,抢将出来;都是白布盘头,粉墨涂脸,人强马壮,持着长枪大刀,口里乱呼喊道:“不必儿拿卖路钱来!”建成此时见了,吃了一吓,踢转马便跑。道宗固然吃了一惊,还胆小,便骂道:“这厮吃了大虫心狮子胆来哩,是罐子也有两个耳朵,不晓得洒家是陇西李府里,来阻截门路么?”说罢,拔出腰刀便砍,这几个仆人是短刀相帮。这边建成吓得抱了鞍轿,凭着这马倒跑返来,见了唐公肩舆,忙道:“不好了,不好了!前面强盗,把叔爷围在林子内里了!”
只见夫人窦氏向前道:“本日得回故里,甚是功德;只是妾身身怀六甲,此去陆路,不堪车马劳累;况临蓐将及,不若且俄延半月启程。”李渊道:“夫人,主上多疑,更有奸人造谤,要尽杀姓李的人,在此一刻,如在虎穴龙潭,今幸得请,死还归故里死。你不晓得李浑么,他百口要望归去是登天了!”窦夫人冷静无言,自行筹办行李。李渊一面辞了同僚亲故,一面辞了朝,自与窦夫人、一个十六岁令媛蜜斯,坐了软舆;族弟道宗与宗子建成骑了马,侍从了四十余个彪形虎体的仆人,都是关西大汉,弓上弦刀出鞘,簇拥了出离长安。
不知唐公也能挣得出这重围么,且听下回分化。
这首诗名为《宝剑篇》。单说贤才藏匿,打扫无人,总为天下无道,豪杰难容。便是有才如李渊,尚且不容于朝廷,那草泽豪杰,那个观赏?也只得混迹灰尘,待时而动了。何况上天既要兴唐灭隋,自藏下一干亡杨广的杀手,辅李渊的功臣。不唯在疆场上一刀一枪,开他的基业,还在偶然遇合处,救他的阽危。这豪杰是谁?姓秦,名琼,字叔宝,山东历城人;乃祖是北齐领军大将秦旭,父是北齐武卫大将军秦彝。母亲宁氏。生他时,秦旭道:“现在齐国南逼陈朝,西连周境,兵争不已,要使我祖孙父子同建承平。”因取一个乳名,叫做承平郎。
却说承平郎,方才三岁时,齐主差秦彝领兵扼守齐州。秦彝挈家在任。秦旭护驾在晋阳。不料齐主任用非人,政残民叛。周主出兵伐齐,齐兵大溃。齐主逃向齐州,留秦旭、高延宗扼守晋阳,相持好久,延宗城破被擒,秦旭力战死节。史臣有诗赞之曰:
一日,樊虎来见秦琼道:“迩来齐鲁空中凶荒,贼盗生发,官司捕获,都不能了事。昨日本州刺史,叫我招募几个了得的人,在本郡访拿。小弟说及哥哥,道哥哥技艺绝人,豪杰盖世;甘心让哥哥做都头,小弟作副。刺史欣然,着小弟请哥哥出去。”秦琼道:“兄弟,一身不属官为贵。我累代将家,若得志,为国度提一枝兵马,斩将搴旗,开疆展土,博一个荣封父母,荫子封妻;若不得志,有这几亩薄田,几树梨枣,尽能够扶养老母,抚养妻儿。这几间破屋,中间村酒雏鸡,尽能够知己谈笑;一段大志,没按捺处,不会吟诗作赋,鼓瑟操琴,拈一回枪棒,也足以耗损他,怎低头向这些赃官府下,听他批示?拿得贼是他的功,起来赃是他的钱。另有我们费经心力,拿得几个强盗,他得了钱,放了去,还道我们诬盗。若要咱和同水密,反害良民,满他饭碗,咱心上也过不去,做他甚么?咱不去!”樊虎道:“哥,官从小大来,功从细积起。当初韩信也只是行伍起家。你不会拈这枝笔,做些甚笔墨出身,又亡故了先前白叟家,又靠不得他门荫,只要这一刀一枪奇迹,能够做些谋生,还是去做的是。”
匣底铦锋悲自扃,水中清影倩谁磨?
璞隐荆隐士莫识,利锥须自出囊纱。
轩轩云霞气色,凛冽霜雪威棱。熊腰虎背势嶙嶒,燕颔虎头雄俊。声动三春雷震,髯飘五绺风生。双眸朗朗炯疏星,一似白描关圣。
游子天涯路,高堂万里心。临行频把袂,鱼雁莫浮沉。
那建威看了这些,只拣高大肥壮的道:“这匹好,那匹好。”拣定一匹枣骝;叔宝却拣定一匹黄骠。润甫道:“且试二兄的眼力。”牵出后槽,建威便跳上枣骝,叔宝跳上黄骠,一辔头放开,烟也似去了。那枣骝去势极猛,黄骠似不经意;及到返来,枣骝觉钝了些,脚下有尘;黄骠快,脚下无尘,且又驯良。贾润甫道:“原是黄骠好。”叔宝就买黄骠。估客要一百两,叔宝还了七十两。贾润甫主张是八十两。估客不肯,润甫把本身用钱贴去,方买得成,立了契。同在贾润甫家,吃得半酣回家。今后倒是亏这黄骠马的力。
城郭可倾慕愈劲,化云飞上白云堆。
知己无人奈如何?斗牛空见气嵯峨。
回顾长安日远,惊心客路云横。
高岗连野起,古木带云阴。红绣天孙锦,黄飘佛国金。
不说叔宝解军之事。再说那李渊,见准了这道本,着他做河北道行台太原郡守,便似得了一道赦书,仓猝叫清算起家,先发放门下一干人。这日月台丹墀仪门外,若大若小,男男女女,挨肩擦背,屁都挤将出来。唐公坐在滴水檐前,看着这些部下人,顾恤他效力日久,非常动念,目中垂泪道:“我实希冀长安仕进,搀扶你们毕生遭际。不料逼于民谣,挂冠归去,世人在我门下的,都不要随我去了。”唐公允昔待人有恩,世人一闻此言,放声大哭,个个非常痛苦。唐公见他们哭得痛苦,眼泪更加滚出来,将袖拂面忍泪道:“你们不必哭泣,莫非我本日不仕进,将你这些世人,赶逐去不成?我有两说在此:有领我田畴耕作的,有店房买卖容身的,有在我门下效力、得一官半职的,有长安脚下有甚么亲故的,这几项人,都不要随我去了。若没有田畴耕作,店房心机,长安中又举目无亲,这类人留在京中,也没有效处,都跟我到太原去,将高就低,也还过了日子。”这些部下人内,有甘心跟去的,即忙承诺:“小的们愿随老爷。”人多得紧,到底不知是阿谁肯去阿谁不肯去。唐公毕竟有经纬,叮咛下边世人:“与我分做两班:太原去的,在东边丹墀;长安住的,在西边丹墀。分定立了,我另有话。”唐公口里叮咛,内心暗想道:“甘心去的,毕竟未几。”谁料这干人略可抽身的,都愿跟归太原,有立在西丹墀的,还复转到东边去,一立立开,东西两丹墀,约莫各有一半。那些世人鄙人边纷繁私议:在长安住下的,舍不得老爷知遇之恩;要去时,奈长安城中,沾亲有故,大小有出息拘束,买卖牵缠,不得跟去。故此同是一样部下人,那西边人羡东边人,仿佛马上登仙的普通。唐公问西丹墀:“都是长安住下么?”有几员官上来禀谢道:“小人蒙老爷汲引,也有金带出息。”有几个道:“小人领老爷钱本房屋。”有几个禀道:“小的领老爷田畴耕作,这项赋税花利,每年赍解到老爷府中公用。”唐公听毕,叮咛把卷箱抬出来,不拘男妇老幼,有一名流与他棉布二匹,银子一锭。赏毕又叮咛道:“我不在长安为官,你世人越该收敛形迹,守我法度。都要留意牢记!”世人叩首去了。唐公又向东边的道:“你们这干是随去的了么?”世人都上前道:“小的们妻孥几辈了,甘心跟了老爷太原去。”唐公叮咛开一个花名簿,授予行粮银两,不准骚扰一起颠末处所,纤细物件,都要平买平卖,强取官方分文,责究不恕。叮咛了,退入后堂少息。
九里山前布阵图,征尘泛动日恍惚。
喜的是翻身离虎穴,谁知出错在龙潭!
说话间,只见秦琼母亲走将出来,与樊虎道了万福道:“我儿,你的志气极大;但樊家哥哥说得也有理。你整天游手好闲,也不是了期,一进公门,身子便有些牵系,不敢胡为;倘然捕盗立得些功,干得些事出来也好。我听得你家公公,也是东宫卫士出身,你也不成胶执了。”秦琼是个孝敬人,听了母亲一席话,也不敢言语。次日两个一同去见刺史。这刺史姓刘,名芳声,见了秦琼:
重关百二片时隤,血战将军志不灰。
苦战阵云昏,轻生报国恩。吞吴空有恨,厉鬼誓犹存。
这地名叫做楂树岗。唐公佳耦坐着轿,行得缓,三四十仆人慢带马,前后摆布,不敢轻离。只要道宗与建成赶着几个前站仆人,先行有一二里多路。建成是紫舍冠红锦袍,道宗是绿扎巾,面前绣着一朵大牡丹花玄纻袍,肩上缠有一条大剥古龙金鹘兔带,粉底皂靴。向前走一个落山健,赶入林子里来。如果没有这两个先来,唐公家眷一齐进到林子内,一来未曾筹办,二来一边要顾行李,一边要顾家眷,也不能分身,少不得也中宇文述之计;喜是这几个先来,打着马儿正走。
一日俄然发下一干人犯,是已行未得财的强盗,律该放逐,要发往平阳府泽州潞州着伍。这刘刺史恐有失误,差着樊虎与秦琼二人,分头管解:建威往泽州,叔宝往潞州,俱是山西处所,同路进发。叔宝只得装束行李,拜辞母亲老婆,同建威先往长安兵部挂了号,然后往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