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族权后

楔子 国难临头而伊人仙去

贺湛竟也踉跄了两下:“你说甚么,皇后她……不,是蒹葭伊裴五娘,她……死了?”

山间夜色,似永如此般幽沉孤单。

舍内陈列粗陋,独一榻,一架,一案,一几。

肃宗活着时,蒋渡余固然开罪,可其饱学之名仍然鼓吹天下,便是眼下,很多身任要职者,也是出于蒋师门下,这会儿即便有人得知蒋师隐居江南,也不会再议畴前之罪,反而会趋之若鹜,就说王七郎与贺十四两个,固然一个出身“京兆十望”一个是宗室以后,可只要宣称二人是蒋师之徒,必将被天下士子瞻仰,轻而易举就得了多少人处心积虑都不能企及的盛名。

王七郎宁致只好也禀以实言:“初施助时,门生只觉得先生为农樵,至此竹舍,幸见先生榻边有《周记》,门生认出笔迹为蒋公孤本,后,先生问得门生与十四郎出身,仍直言收我两人入室,门生便知先生绝非常人,因门生上有高堂,冒然拜师只怕大人问责,先生遂书一函,令门生奉上,不瞒先生,家父认得先内行书,大感奇特,直叹门生有幸,因先生不肯申明出身,门生三载以来才故作不知。”

王宁致寂然,掩面跪地。

肃宗帝时,曾征召蒋师为官,被婉辞,如果换作诸位先祖,大多不会难为隐士,唯肃宗恼羞成怒,将蒋渡余流配岭南,至此,一旦隐士大儒便无消息,不想却在这江南隐居,还成为了他二人的业师。

两个少年满面担忧,却老诚恳实席地跽坐。

“裴后薨逝!”王宁致再度掩面。

“十四郎,三年以来,我教你诡诈之术,现在却并非考较。”

“七郎,十四郎,你二人安坐。”

或许这件事由,也唯有嘱托两人了。

“这数月以来,我夜观星相,再兼卜问……你们两个听好,大周至今两百余年,国运却有大劫!帝星暗淡,而灾星犯宫,这是亡国之兆!虽有变数,可因灾星亦有从者,结果实难预感,倘若任而置之,不出二十载,不但贺姓江山崩溃,乃至中原之治不保,蛮胡犯境,我中原苍存亡伤遍野!而我卜得,灾星从者为后代返回,若让之失势,天下必有大劫,唯有襄助帝星从者,是循环之人,你二人必须寻得,不遗余力帮手。”

白衣少年也被惊醒,两人慌里镇静地拉开隔扇,却见教员伏案急咳,卜卦所用的铜币散落一地,两人惊而色变,特别蓝衣少年,一个箭步上前扶起教员,干脆同时,就要强抱着教员归榻。

当老者拿了油灯去隔扇以后,此中一白衣少年仿佛终究忍不住粗砺的空中翻了个身,胳膊就打在了蓝衣少年的身上,“蓝衣”被这一击惊得腾地坐了起来,浑浑噩噩半响。

蒋师的话更让贺湛惶惑不安,垂着通红的脸一句话说不出口。

贺十四贺湛顿时脸红,只好实话实说:“先生勿恼,门生当时……确切是因无所事事,只因老友王七郎之故,才愿奉先生为师。”

蓝衣少年眉头一动,实在他也迷惑满腹,当时不过因为知己非要拜师,闲着没事干,干脆就从命罢了,那里说得出个来由来,可眼看火伴游移,他才想接过话题,却被教员打断。

一丝血迹,从老者唇角蕴映出来,他却如同浑然不觉般,两手扶着矮几竭力支撑着病体,灯火映入浊目,似昏黯里的两点幽火。

“十四郎不必烦恼,当年你祖父也是被人操纵罢了,我之以是力辞肃宗,并非孤傲岸世,而实因肃宗帝亲奸侫而远贤能,我实不肯涉入权势排挤,当年我若承诺退隐,奸相必然造势,说我汉阳书院一脉名为隐士实则利欲熏心,而我力辞,虽本身难保,却对诸多门生无益。”追思旧事,蒋渡余唏嘘不已。

老者将两个门生的“来往”看在眼中,虽精力不济,却也抚须而笑:“十四郎,七郎瞒着你也是不想让你感觉难堪罢了,实为美意……七郎,现在你无妨实话实说,也让十四郎晓得他奉养了三载之人是何身份。”

但他的两个门生却更觉惊心,实不料蒋师竟然毫不讳言怦击肃宗之过,虽说眼下,便连肃宗的儿子德宗也已驾崩,可毕竟这话是不敬皇室,的确令人胆颤。

其间是竹舍茅顶,窗户被刮得咣咣作响,却没有猜想当中那般破弱,因为案上那盏孤灯尤自光亮,只要略微颤晃罢了。

两个少年面面相觑,一时被这动静震惊得回不过神。

季当隆冬,这时却没有半分酷热,风卷黑林低,使骨瘦如柴的老者身上那件宽袍呼呼作响。他柱着根木杖,半仰着脸,月色映得一张面庞惨白如纸。天上银河灿烂,明暗闪动里仿佛储藏着不尽奥秘,非常人等闲窥透。

山间林野,一座孤坟。

贺湛也是眉心舒展:“可潘逆的确通同北辽,拥兵自重!”

因为蒋师当年开罪,确为无辜卷入政权之争,本身并没有作为殃民祸国之事,是以仍被学士们禀承。实在倘若不是先帝德宗睁眼闭眼,蒋师天然也不能私行离开发配之地而到江南隐居了。

但是,他们才刚回到钱塘王宅,竟又得一恶耗。

说到这里,蒋师又是一阵剧咳,唇角血丝更溢,可他仍然禁止门生惶恐失措的搀扶,喘气而语:“我有遗笔,可证明你二人师从,许有些微用处,记得,必将寻觅帮手循环者,才气免中原生灵涂炭!为师只能卜得返回者与循环者皆为女子,服膺,牢记!”

老者抬头好久,颔下的长须被山谷吹来的急风甩至肩后。

王七郎只好面对炯炯有神的老友,带着些赧然地解释:“先生便是乐安蒋公以后,誉为汉阳隐贤之大儒。”

好一阵,他低头,又再默站了半晌才柱杖入屋。

又听教员说道:“我年过八十,命不久矣,才敢论这不敬之辞,你二人听过也就罢休,当年我本心灰意冷,只求在山野之间度过余生,不想却遇两个资质奇佳之辈……十四郎,你不需瞪目,你虽不比七郎出身世族,早读经史,可强记之能实在令人叹服,再,七郎虽沉稳博闻,却不比你智计,是以,为师才教你狡猾诡谋之术,你之祖父,当年便是过分诚笃,才会受人操纵,厥后背了骂名。”

因独一的照明被移去隔扇,蓝衣少年好一阵才适应暗淡,看清榻上已经虚空,一脚踹向“同席而眠”的知己,紧接着,他便闻声了隔扇那头传出狠恶地咳嗽。

两少年本有安息常处,只因业师比来疾弱,才卧席近侍。

王宁致眼角湿红:“十四兄,鄙人看来先生所言并非怪力乱神,虽圣上继位才两载,眼看还是天下承平,可自从肃宗以来,官绩败北,武将更是久不经战事而隋懒分散,少数勇智者……裴郑二氏灭门,实在是……我实不信裴相与郑氏两门通敌叛国之说。”

“当年若非诸多门生周护,为师也会随老婆一同病死岭南。”

老者用力握紧门生的手臂,重重喘气一刻,才有了说话的力量。

而三日以后,蒋师放手人寰。

可席地而卧的两个少年,身上的衣衫却非常讲究,但是他们却浑不介怀,就这么卧于陋席安睡。老者借着火光,看向少年温馨的睡颜,那眉色乌黑唇色润红,不由渐渐一笑……处于宽裕而兀自安闲,虽一个出身王谢著姓一个乃至皇族宗室,三年之间,却能安于消寂苦读,资质不提,有这份心胸已经可贵。

大周实施王爵降等秉承,建国已有二百余年,贺湛虽是宗室后辈,可其曾祖一辈就没了爵位,不过当初他的祖父恰是上荐蒋师之人,也难怪先生会有难堪之说了。

王七郎这番话音才落,就感遭到大腿一阵疼痛,眼角一睨,只见贺十四咬牙切齿,几次向他“端倪传情”,心甚无法,只好报以苦笑,但愿老友兼同窗能够谅解。

“你二人出身非比平常,昔机会缘偶合于野渠救吾性命,吾不但不谢,反要你二人拜吾为师,你二人不但不觉得忤,反而乐于阿谀,到现在,乃至不问为师名姓,这是为何?”

听到此处,纵使贺湛平常是吊儿郎当的脾气,也忍不住红了眼眶,正要说那些戴德肺腑的话,却见教员又举臂禁止。

乐安蒋氏眼下虽已经不能称为“京兆十望”,却仍为王谢著姓,特别乐安蒋公,但是一代明相,曾经帮手大周三朝帝君!不过有大儒之称的汉阳隐贤蒋渡余嘛……贺湛沉默,双颊更有红云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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