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野仙踪

第552章 .夔鼓高声惊狐踪(二)

一大早,堆栈掌柜奉上漱口的青盐水,又备下点心粥汤,便连门首供奉的香案上,都临时添了一尊青瓷老君像扶养起来。等听着魏野要率门下弟子上山进香,顿时又替魏野筹措着预备下香烛花果等供神福物,倒是显得分外殷勤些。

少顷便见着庙官穿了端庄官服,哆颤抖嗦地出来迎候。那蓝翎子的武官见着那庙官胸口的鹌鹑补子,嘲笑一声道:“真是笑话,一个九品赞礼,芝麻绿豆普通的官儿,也敢在爷们面前拿大。奉告你说,本日是韦陀门的教员们要借南岳大庙做功德,你们从速将那些闲杂人等一概轰出去,可不冲要撞了朱紫们!”

“七十二峰嘞朝南岳嘞,回禄峰上嘞拜金身嘞;一朝六合嘞并日月嘞,二朝黄河嘞水土恩嘞!”

目睹得群豪都已退席,素斋也都上齐,何思豪便站起来道:“兄弟乃是福大帅麾下一个六品官,夙来敬慕衡阳韦陀门的掌门万老豪杰,此次兄弟来衡阳,便是欲请万老豪杰进京插手天下掌门人大会,让韦陀门在武林同道面前大大露脸。只是想不到兄弟与万老豪杰缘悭一面,拜山变作吊丧,实在是让人唏嘘万分。”

“传闻万鹤声是俄然得了中风,一代大豪倒是提不起笔,开不得口,就这么稀里胡涂地放手西归。恰好又没有一儿半女,只要这三个门徒送终……”

沿途上,也有三五成群、七八结队的香客,都用红布裹了头,身上穿戴青布短褂,由领队人头顶着香盘,丁壮人高举着“朝山南岳”一类布幌横幅,口中唱着朝山谢神的歌谣,向着衡山主峰一步步走来。

……

这等殷勤,倒也不算他们白跑一趟,未几会便见着一群江湖中人结伴而来,当中有三个披麻带孝打扮的男人,倒是身边各随了一群武师,皆是湖南地界上有身份的前辈名宿。

何思豪按捺不住,不由高叫道:“本日是款项帮与韦陀门并派之喜,你这个老儿是那里来的,这里岂有你说话的处所?”

底下群豪听他如许说,便有爱凑趣的人叫道:“不晓得是哪位豪杰豪杰,出了甚么样的主张?”

那年青羽士还不待说甚么,便见着那蓝翎子武官走上前来喝道:“南岳庙的庙官安在,还不快点出来服侍?真当我们这些都城爷们儿是好欺负的不成?”

固然这里世人模糊都奉这慕容道报酬首,但南岳大庙里也早得了韦陀门号召,自有两旁道众、僧侣各自排起道场,唪经持咒,拜表祝告。

世人顺着这嚎啕痛哭之名誉去,却见正西一处偏席上坐了个干干瘪瘦的白叟,头戴瓜皮小帽,身穿竹布长衫,蓄着一撇鼠尾须,脑后拖着的小辫子斑白稀少,颧骨高起,满面病容,看模样不像是武林中人,倒像是个一辈子得志落魄的老童生。

未曾想,老三杨宾也站出来道:“现在本门沦落到如许境地,满是我们这些长辈弟子的不是。但是韦陀门的传承却不能断在了我们手上,以是我们三兄弟,思前想后,只想出一个别例。却幸亏江湖上的一名豪杰豪杰,却给我们指了一条明路。”

那一班出迎的知客,见着这道人这等豪豪阔派,顿时就觉得昨日来打前站的少年所说的师尊,便是面前这一名,顿时铙钹一响,纷繁唱着法曲迎了上来,一面向着那三个披麻带孝的男人问好,一面恭恭敬敬来请那年青羽士入内吃茶。

“南岳圣帝哟坐衡山哟,回禄峰上哟显威灵哟;金顶葫芦哟朝玉帝哟,接龙桥上哟保万民哟!”

但是这也是看在魏野这一行人鲜衣怒马、巨熊高车,虽是道家装束,却有着平常官宦人家也不及的气度,方才有这掌柜普通狗腿。如果换了那衲衣草鞋的行脚全真,只怕掌柜的神采不比打发叫花子好些。

这些老江湖心中暗笑,但是素宴之上却有一个怪声怪气的声音猛地嚎哭起来道:“老天爷哪,老天爷哪!韦陀门自从无相祖师开山,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出了多少豪杰豪杰,二十年前还是是威震三湘的第一大派。如何本日里,甚么款项帮、银钱帮,将出些银票元宝,就将无相祖师传下的家业贱卖了出去?哇啊啊啊,万鹤声啊,你真是教出了三个好门徒,就这么将韦陀门三个字朝着泥巴地里踩啊!”

这道人身后,又有两个身穿石青色得胜褂的蓝翎子军官亦步亦趋地紧跟厥后,看着倒像是服侍上官普通。

这些知客也不敢怠慢,连连躬身,有念太乙救苦天尊的,有念南无阿弥陀佛的,纷繁认不利闪在一边,由着这一伙凶神恶煞自去行事。

也幸亏现在是四月初时候,朝山香客不比八月那般多,不然的话,魏野这一行人莫说住店,便是想寻个落脚处所都难。

也有人方从堆栈结账出来,向着掌柜的唱谢茶谢饭歌,也有的从山泉石井旁打水解渴,便唱起歌来拜谢井神娘娘、井泉孺子。

至于削发的人缘,也与甚么“心慕金丹大道”、“求取涅槃正果”之类无关,倒尽是借着道袍法衣混口饭吃的。昨日里陆衍来南岳大庙探路,一脱手就是布施几十两的细丝银子,南岳庙东面八观、西面八寺的那些知客都认作是个财神来临。

当下这庙官只觉汗出如浆,连连打躬道:“还请朱紫稍后,我们这便去摈除闲人,还请少待片……”

那三师兄弟中,面色白净的尉迟连起首立了起来道:“若说本门之事,说来忸捏,我韦陀门自宋末立派,历经数朝,也算是江湖上的稀有门派,但是现在门内保持起来倒是宽裕万分。先师在时,最好交友江湖上的朋友,仗义疏财乃是驰名的。但是我们韦陀门纵有一些财产,又不是金山银海,日子久了,不免坐吃山空。现在为了摒挡先师后事,更是周转不开,这事情一想起来,便叫我又惭又愧,实在对不起先师,对不起我韦陀门的列祖列宗。”

“老迈孙伏虎的刀法,老二尉迟连的拳法,老三杨宾的枪法,都在湖南空中上大大驰名,也不晓得是哪一个接任了掌门之位?”

魏野也不在乎,命陪侍的道兵取了几枚小银锞子酬谢,本身背动手就直沿着衡阳城大道直向着衡山大庙走来。

那庙官见着面前这个蓝翎子武官,又听着他一口北音,顿时吓了一跳。平常平头百姓不清楚宦海上的端方,他岂会不晓得。这武官清楚就是京中的六品侍卫,那么这等人都要当真奉迎的,又该是那里来的大人物?

老迈孙伏虎便道:“就是畴前青旗帮的帮主,铁塔杨成协!当初杨铁塔不过是一方大豪,青旗帮也不过是平常帮会,但是他率帮众并入了红花会,今后天下武林谁不晓得红花会的八当家?”

特别是每逢八月月朔南岳圣帝成道之日,衡阳便成了湖、广、赣、皖四省的香客会聚之地。头裹红巾,身穿青褂的朝山步队能从回禄峰一向排到衡阳城外去。不但遍隧道观梵刹整天香火环绕,就是路旁茶棚与鸡毛小店都摆出了圣帝老爷与各路祖师菩萨龛子,由着过往客人烧香礼拜。

只是席上很多与韦陀门走得近的成名流物,略略夹了几箸素斋,就停筷不动,只是相互目光交换,抬高声音略谈几句。

那孙伏虎、尉迟连、杨宾三个师兄弟本来就因为卖了门派而心胸鬼胎,被这枯瘦老者一哭一闹,顿时面上就挂不住,只是纷繁喝道:“这是我们韦陀门的家事,与你这老鬼何干?”

这句话说出来,群雄顿时大哗!

“万鹤声这位掌门一去,韦陀门这一辈上的成名流物也算是残落殆尽啦。”

不过比起以工贸易起家的佛山镇,衡阳之富,倒是全仰赖着每年来衡阳朝山进香的香客。

这些人声音压得极低,倒是涓滴不能瞒过魏野的耳朵,却见那三个披麻带孝的男人,倒是陪着那年青道人坐在一处,却让那道人坐了首席。那道人身边的蓝翎子武官倒是好生面善,不是太极门的何思豪又是哪个?

恰在此时,魏野恰好领着陆衍、马超走入南岳大庙。置身在这些武林人当中,旁人只觉他一身道家装束与平常道流分歧,却也只道是江湖上哪处道派中人,魏野也乐得装不晓得,只是两手揽着本身这对门生道:“衡岳自禅宗南顿一脉怀海和尚驻锡,便将一个好端端的南岳朱陵洞天,感染成了湘南佛土。不过这些秃顶坐享八方扶养,又占了很多寺佃,饮食丰洁不亚大富家世,这南岳大庙的素斋倒是值得一尝。走吧,就算我们占了一个便宜!”

更多的香客则是一边走,一边唱着乡音各不不异的拜香歌,唱一句便向着衡山方向拜一躬:

衡阳固然不比佛山大富,但是在湖广处所上也是驰名的大埠。

………

但是这班人却只是毕恭毕敬,引着一名年青道人走来,那道人年纪不到三十,身披玄色鹤氅,头戴黄杨木偃月冠,倒是生得虎背熊腰,长脸直鼻,唇上蓄着一字髭,看着直不似焚修之辈,倒像是个卸甲归乡的武官。

听着这慕容道人如许说,那蓝翎子武官顿时面上堆笑道:“我如许的粗人,毕竟不似慕容帮主思虑全面,说得是,说得是。”

年青道人倒是只是微微一笑,摆了摆手道:“南岳圣帝庇佑一方,百姓悉仰其恩,便是我辈也承光很多。何况本日不但是为韦陀门的万老豪杰做功德,也是要向江湖同道公布一件大事,何必藏着掖着的?我慕容鹉只怕人来得不敷多!”

且又赶上韦陀门要在南岳大庙做功德,以是一个个都守在岳庙棂星门前,将僧衣、法衣穿起,打铙钹、敲木鱼,等着大施主驾临。

南岳大庙自顺治年间起,便极受清廷正视,斋供大堂也非平常寺观可比。昨日南岳大庙晓得韦陀门要来,早就将素宴整治起来,一开席便是百余桌,皆是衡山土产的蔬笋、瓜菜、石耳香蕈、豆腐面筋一类素物荤做。

这例子举得非常不伦不类,座中群豪更听得眉头一皱,何思豪更是对“红花会”三字格外敏感,只是碍于中间端坐的年青道人,还是强自按捺下去。

说着他也不管那些知客,径直就要踹人。却又望了一眼身后那年青道人,脚一偏,让过一个知客羽士,却将中间的知客僧踹成了一个滚地葫芦。

这些年来,款项帮的权势一贯在皖、浙、闽、赣四省生长,也是吃准了红花会退往西域的空档,阵容浩大处比起当年威震江南的红花会也不差甚么。却未曾想,款项帮的手伸得如许长,连远在湘南的韦陀门也被划拉出去。

那老者只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那一双深深陷下去的脸颊上尽是横一道竖一道的泪痕,一面大哭一面叫道:“江湖上欺师灭祖的不肖门徒、巧取豪夺的无胆匪类,老夫这辈子都见很多了,但是从没见过如许不要脸的货品啊!万鹤声呀万鹤声,你现在到了无相祖师面前,你可有脸说,你给我们韦陀门挑了些个好门徒啊?”

那庙官也是不利,遇见这等不讲事理的事情,只得亲身去筹措素斋席面,请这些武林人受用。

“可惜万鹤声为韦陀门打下好大一片家业,衡阳枫叶庄却不晓得该归哪一个?”

群豪没有想到,这尉迟连一站出来,倒是开端哭穷,顿时惹得四周一阵窃保私语。

固然南岳大庙的厨子已经算得做素斋的国手,但是合座来宾却多是江湖人,便是素斋做得再好,无酒可饮,这氛围便热络不起来。

但是款项帮与红花会的分歧之处在于,红花会端赖那十几位当家的惊人艺业,款项帮中固然也算得卧虎藏龙,凡事却总爱用银钱开道。有些见多识广的老江湖,不由得面上微微暴露哂笑神采,心中暗道:“世上怪事在所多有,也不晓得这款项帮到底花了多少银子,才把这韦陀门给买了下来?”

南岳庙乃是敕建官庙,有庙官、有坛户、有在道录司与僧录司挂名的道官僧官——当然,清承明制,除了寥寥可数几个道官僧官,非论是敕建官庙还是私建兰若,连有度牒的道人和尚都凑不齐几个,倒是擅自簪披剃度的野道人、野和尚居多。

跟着那韦陀门三个带孝男人来的武师,大哥的便到两旁道场随喜参拜,那年纪轻的,又不是韦陀门中出身,便在大庙里一到处元帅殿、圣公圣母殿等处游赏起来。

孙伏虎脾气在三个师兄弟中最为粗暴,直接就向着那年青道人躬身拜了下去道:“我们三兄弟想来想去,还是款项帮的慕容帮主侠名最盛,名誉又高,便将韦陀门并入款项帮中,就如青旗帮并入红花会普通,也算是替韦陀门列祖列宗光大门楣了!”

他这一声大吼,却引得东面偏席上一个声音慢悠悠地响了起来:“何侍卫,只怕这位白叟家你认不得。这位老先生姓刘,双名鹤真,当年韦陀门里有一对师兄弟,各有不凡技艺,名字里又各有一个‘鹤’字,江湖中人送了一个诨号叫做‘韦陀双鹤’。现在去世的万老掌门是师弟,这位刘老先生是师兄,若论辈分,妥妥的是韦陀门现在的长辈。便是万老掌门的三位高弟要卖门派,也得问问刘老先生认不认账才是。”

如许的朝山大典,一办就是三月不歇,衡山高低庙会阛阓更是人来人往,络绎不断,其间生发好处之大,也非是他处可比了。衡阳人有句俗话叫“南岳脚下不种田,赶个八月吃三年”,便是南岳神事之盛的写照。

那面筋、豆腐用红糖、酱油上色做成的素肉片、素狮子头之类,还只是取个形似,用腊肉的体例薰成的腊冬瓜则是形如肥肉,隐带腌腊香气,而茄子酿蕈子做成的素草鱼更多了一分平常菜蔬所没有的肥腴。最可夸说的,则是将山中新笋舂碎后,加红曲烧成的素肉脯,其形其味,皆像极了真正小牛肉。

群豪当中,有与万鹤声生前略有交谊的,听了这话,都不由得微微慨叹,又听何思豪持续道:“不过万老前辈固然仙逝,韦陀门的将来却不得不由万老前辈的三位高足细心绸缪起来。本日既然来了这很多江湖同道,三位不如便在此细心计议起来,我们也好为贵门做一个见证。特别是掌门人之事,乃是门派传承之重,不能失慎重行事。”

一段段的山歌调子此起彼伏,热烈是实在热烈,但是如果有甚么文士抱着些访三代之古迹、六朝之仙踪的动机走在这条路上,只怕就被这一*的朝山香客们将满脑筋的诗文都挤到爪哇版图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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