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9章 .孽龙欲起铁简缺(十)
打发了各派掌门,福康安也不肯歇息,只是叫人点起灯来,又叫了几个亲信得用的部将陪着说些闲话。
福康安望着堂上灯火,倒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幼年时候,傅恒催促本身读书提及的一番话:“一二百万人管着几亿汉人,比如小孩子端着一大锅热汤,一不留意也是不成的!”
“福四爷在天下掌门人大会上招揽了一个羽士,正赶上红花会暗藏都城反叛。福四爷顺势而为,就用这羽士将红花会一网打尽!”
乾隆听着弦断之音,想起当年陈家洛进宫面君、操琴弦断之日,兄弟两人终究还是生出嫌隙,乾隆也终究认清了本身的身份,老是旗人的帝王,不是汉家的君主。
陈家洛摇了点头,不再答话,只是放下凤来琴,缓缓走入云雾当中。
说到最后,乾隆竟是大喊着直接从卧榻上跳了起来,唬得内里值夜的苏拉寺人连滚带爬地出去,连声道:“主子、主子,您莫不是被魇着了!”
本来依着前人之论,这华胥引弹到终章,便是“兆承平之永福,一统乾坤,皇风清穆穆”,最是雍容合礼不过。但是陈家洛指尖微触,七弦乍然全数崩断,一曲《华胥引》倒是断在了黄帝梦醒,所谓“俄然兮一梦惊心触目”之处。
陈家洛笑道:“臣弟世缘已尽,将要远行,与大哥纠葛半生,特来告别。大哥广有四海,无物能够奉赠,便借着大哥这具凤来琴,再为大哥奏一曲吧。”
这类掺茉莉花的龙井茶里,一贯是茉莉放多了,花香就压过了茶香,本来只受不知茶味的旗人推许。福康安自幼发展相府,向来不好这个味道,但是现在为了提神,也就捏着鼻子强忍着那股浓香,缓缓地小口小口啜饮着,心中不知是烦躁还是镇静,乃至还夹着一点严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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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侍卫兵马倒是一个也没有撤,还是安插在各处。
跟着魏野离席,福康安也没心机再主持甚么天下掌门人大会,草草与各派掌门说了些场面话,就叫他们暂等道海宗源之主返回,再定玉龙杯的归属。
陈家洛点头道:“兄长,你毕竟内心还是信我不过,要将我圈禁起来是么?朝代兴替,本来就像是一株树,大清气数到了兄长这一代,恰是鲜花招锦、烈火烹油之际,前代留下的余泽,让这树也是亭亭如盖,正该笼在头上。依着枯荣生灭之理,就算树内心垂垂朽烂开来,没有个百多年,也不见得会枯死。只是气数二字,不但在‘气’上,也在树上,砍木人若至了,也就不消等树枯死了。”
乾隆端坐静听陈家洛操琴,只觉琴声泠泠,如薰风拂面。
乾隆现在也没了睡意,随即命陪侍寺人取过密折匣子钥匙翻开,他粗粗看了一遍,倒是微微怔住。
德布身为大内侍卫总管,皇上御口亲封的满洲第一懦夫,麾下带领的不是藏地精修大指模工夫的喇嘛,就是蒙古诸王入侍京师的蒙八旗亲卫,号称“大内十八妙手”,也是极得乾隆宠任的近臣。不要看乾隆脾气刻薄,但对身边近臣却也宠碰到了极处,听到这个动静,还不晓得乾隆要如何大发雷霆——
圆明园,九洲清晏殿。
可他刚合上眼没多久,管家刘全就来骚扰他的平静,连续声地叫:“爷,好动静,好动静,红花会的反贼被拿住了!”
峰头一方青石之上,陈家洛身披素白僧衣,头光如月,膝上横着当初乾隆赠给他的那一具凤来琴,缓拨七弦,见着他道:“外驰名将驰驱讨逆,内有贤相燮理阴阳,大哥坐享千古帝王之福,果然一场好睡。”
当初他不过是个初开蒙的孩童,这番话听得似懂非懂,比及他本身尝到了被绑票的滋味,见地到江湖上另有如许一大群权势,倒是反而有了些心得体味。固然那些小门小派不过是个乡绅职位,但是那些大派王谢倒是形如盘据,仅仅当年剿除南少林,投入的军马、赋税就一点不比当年张广泗第一次征讨大小金川来得减色!
想起此处,他不由得一怔,望着陈家洛道:“你固然说断绝世缘,可总还是朕的兄弟,不能让你在荒山野岭里结茅苦修。你看中了哪处名山?朕要为你敕建宝刹,遴派有道缁流伴随你日夜焚修,你……”
福康安毕竟是个武人,除了本身亲领的调派,并没有甚么庞大细务。但是身为协办大学士的和珅,可就没有这般轻省了,特别是八月间里,事情格外埠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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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乾隆望着本身仍然置身的九洲清晏殿,夜风清冷,带着夏末秋初的最后一缕荷香而入,回想梦境,只感觉宛然在目,那半阙令人惊心的《华胥引》仿佛还在耳畔反响。
“红花会”三字入耳,和珅顿时睡意全无,一骨碌跳起来:“如何说!”
比及下半夜的时候,府里厨子备下宵夜,酒却不敢上,只是泡了一壶上好的茉莉龙井,旗人所谓“龙睛鱼”的。
但是周铁鹪上面一句话,倒是让他精力一振:“红花会匪首陈家洛,拒捕顽抗,已被当场击毙!”
毕竟乾隆对汉人的防备之心现在更加深重,禁宫侍卫也只肯信赖满蒙亲贵后辈,至于像德布如许表里工夫都是一流、又剑术超群的人物,更是可贵出来一个。现在听着德布死在红花会手里,就算是受宠如福康安,也不由得微微将身子晃了一晃。
乾隆听着“砍木人”三字,心中模糊有警,却不晓得警在那边,只是感喟道:“朕又何尝不知呢?现在大清尚是极旺之相,但乱世以后如何,那非朕能够过问。朕不过再将乾隆乱世主持六十年后,将它留给儿孙,将来去见圣祖爷、世宗爷,也就问心无愧了。”
乾隆却还是意犹未尽,追着陈家洛喊道:“二弟,你固然是朕的骨肉嫡亲,但你需晓得,朕乃是大清的天子!甚么叫国?朕便是国!甚么叫社稷?朕便是社稷!朕代天承命,抚有九州万方,亿兆群众存亡存亡,皆系于朕之一念。是以,与朕过不去,就是与国度社稷过不去,与天下生民过不去!你迂执满汉之别,害得朕几乎失德去位,你这就是害了国,害了社稷,朕天然不能容你!”
乾隆现在浑然忘了本身身在梦中,走上前去,坐在石畔问道:“二弟游行江湖,啸傲风月,如何俄然作了受戒比丘?”
“不能,毫不能!”
这句话说出来,福康安一颗心就沉了下去。
这段琴曲形貌的是黄帝梦入华胥之国,所谓“淳风美俗,民无嗜欲。重土居安,刑免而无讼狱”之乐土。
上天竺本是西湖之畔的小峰,但是现在倒是云遮雾罩,迷茫绰约间,模糊有仙山气象。
这几日里,先是筹办乾隆的寿宴,然后又要防备天下掌门人大会上多量进京的武林人,八月节里礼部致祭月坛,宫中妃嫔布施梵刹,圆明园里赏菊拜月等琐事,哪怕是精力过人的和珅,也忙过了半夜天,现在都感觉有点精力不济,在书房里就这么微微假寐起来。
如许微微失落了半晌,和珅随即就规复普通,瞪了刘全一眼道:“还愣着做甚么!换衣备轿,筹办上朝,这报喜的功德可不能让别人抢了去!”
他是用老了兵的人,昔日里到了最后定胜负的时节,他也常常有如许的情感。但是比起昔日里,福康安倒是感觉有一些没底。这不是他福大帅运筹帷幄的时候,胜负就只靠着魏野一小我,这类不受他把握的感受,实在是不如何好!
听完了这动静,和珅面上忧色反倒淡下去了,红花会在乾隆心中都成了一个魔症,又像是一根扎进皮肉里的刺,看上去是长好了,可那刺一到天阴雨湿的时候,又要扎得人生疼。可如许一桩大功,却被福康安这么悄悄巧巧地得了去,福老四从而后不是更加拿鼻孔看人?
说罢,他低下头,手拨宫商,倒是弹出一段《华胥引》。
就在现在,内里管事寺人急仓促地跑出去,捧着两个金漆密折匣子就跪倒在地:“万岁爷,福公爷、和中堂有密折奏上!”
至于厨下备好的小菜,福康安倒是一口也没有动,他不举箸,那些作陪的部将也只得干坐着。如许煎熬里,也不知过了多久,却见周铁鹪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报丧乌鸦普通地叫道:“大帅,大内侍卫总管德布德大人,缉捕红花会反贼时候,以身就义了!”
“红花会”三个字,现在差未几都快成了他与乾隆的一个心魔,现在俄然天降一个绝世妙手,一門心机地要与红花会做对,福康安是又惊又喜又猜疑。现在贰心乱如麻,只能强撑着等候动静。
作为乾隆在圆明园的寝宫,这里的陈列比起养心殿来,更多了一分皇室豪华。案上白玉炉中卷烟淡淡涌起,大清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就在榻上睡得黑甜。
梦中只感觉九洲清晏殿外重重烟波,仿佛都化作了苏杭名园风景,本身置身的九洲清晏殿又像是化作了西湖之畔上天竺群峰景色。
……
妖梦入怀,与那人冥会,竟是恍若实事。转眼之间,一对恩仇难言的骨肉血亲,已经是阴阳路隔,一时之间,倒是微微入迷,很久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