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辈子

第30章 我这一辈子(1)

提到我的技术来,我也感觉学徒三年的工夫并没白搭了。凡是一门技术,都得随时改进,体例是死的,应用但是活的。三十年前的瓦匠,讲究会磨砖对缝,做细工儿活;现在,他得会用洋灰和包镶人造石甚么的。三十年前的木工,讲究会雕花刻木,现在得会造洋式木器。我们这行也如此,不过比别的行业更活动。我们这行讲究瞥见甚么就能糊甚么。比方说,人家落了丧事,教我们糊一桌全席,我们就能糊出鸡鸭鱼肉来。赶上人家死了未出阁的女人,教我们糊一全份嫁奁,不管是四十八抬,还是三十二抬,我们便能由粉罐油瓶一向糊到衣橱穿衣镜。眼睛一看,手就能仿照下来,这是我们的本领。我们的本领不大,但是得有点聪明,一个心洞穴的人毫不会成个好裱糊匠。

除了服侍神与鬼外,我们这行天然也为活人做些事。这叫作“白活”,就是给人家糊顶棚。暮年间没有洋房,每碰到搬场,娶媳妇,或别项丧事,总要把房间糊得四白落地,好显出焕然一新的气象。那大富之家,比春秋两季糊窗子也雇用我们。人是一天穷似一天了,搬场不必然糊棚顶,而那些有钱的呢,屋子改成洋式的,棚顶抹灰,一劳永逸;窗子改成玻璃的,也用不着再糊上纸或纱。甚么都是洋式好,耍技术的可就没了饭吃。我们本身也不是不尽力呀,洋车时行,我们就还是糊洋车;汽车时行,我们就糊汽车,我们晓得改进。但是有几家死了人来糊一辆洋车或汽车呢?年月朔旦大改进起来,我们的小改进全算白饶,水大漫不过鸭子去,有甚么法儿呢!

但是,当我十五岁的时候,家里教我去学徒。五行八作,行行出状元,学技术原不是甚么低搭的事;不过比较当差稍差点劲儿罢了。学技术,一辈子逃不脱技术人去,即便能大发财路,也高不过大官儿不是?但是我并没和家里闹别扭,就去学徒了;十五岁的人,天然没有多少主张。何况家里白叟还说,学满了艺,能挣上钱,就给我说婚事。在当时,我设想着结婚必是件风趣的事。那么,吃上二三年的苦,而后大人似的去耍技术挣钱,家里再有个小媳妇,大抵也很下得去了。

我的字写得也不坏。拿我的字和老年间衙门里的公文比一比,论个儿的匀适,墨色的光润,与行列的划一,我实在信赖我能够做个很好的“笔帖式”。天然我不敢攀附,说我有写奏折的本领,但是面前的诵常公文是准保能写到好处的。

学徒的意义是一半学技术,一半学端方。在初到铺子去的时候,非论是谁也得惊骇,铺中的端方就是委曲。当门徒的得晚睡夙起,得听统统的批示与使遣,得低三下四地服侍人,温饱劳苦都得高欢畅兴地受着,有眼泪往肚子里咽。像我学艺的地点,铺子也就是掌柜的家;受了徒弟的,还得受师母的,夹板儿气!能挺过这么三年,顶倔强的人也得软了,顶软和的人也得硬了;我的确地能够这么说,一个学徒的脾气不是天生带来的,而是被板子打出来的;像打铁一样,要打甚么东西便成甚么东西。

如许,我们做活,一边事情也一边游戏,仿佛是。我们的成败全仗着如何把各色的纸变更得合适,这是耍心路的事儿。以我本身说,我有点小聪明。在学徒时候所挨的打,很少是为学不上活来,而多数是因为我有聪明而好奸刁不听话。我的聪明或许一点也闪现不出来,倘使我是去学打铁,或是拉大锯――老那么打,老那么拉,一点变动没有。幸而我学了裱糊匠,把根基的技术学会了今后,我便开端自出花腔,如何工致逼真我如何做。偶然候我白搭了很多工夫与质料,而做不出我所想到的东西,但是这更教我抓紧地去揣摩,去变更,非把它做成不成。这个,真是个好风俗。有聪明,并且晓得用聪明,我必须感激这三年的学徒,在这三年养成了我会用本身的聪明的风俗。固然,我一辈子没做过大事,但是不管甚么事,只如果平常人能做的,我一瞧就能明白个五六成。我会砌墙,栽树,补缀钟表,看皮货的真假,合婚择日,晓得五行八作的行话上诀窍……这些,我都没学过,只凭我的眼去看,我的手去实验;我有发愤刻苦与多看多学的风俗;这个风俗是在冥衣铺学徒三年养成的。到现在我才明白过来――我已是快饿死的人了!――倘使我多读上几年书,只抱着书籍死啃,像那些秀才与书院毕业的人那样,我或许一辈子就糊胡涂涂地下去,而甚么也不晓得呢!裱糊的技术没有给我带来官职和财产,但是它让我活得很风趣;穷,但是风趣,有点人味儿。

再说呢,做烧活吧,做白活吧,这类事情老与人们的丧事或丧事有干系。熟人们找我定活,也常常利市儿托我去讲别项的事,如婚丧事的搭棚,讲执事,雇厨子,定车马,等等。我在这些事儿中垂垂找出兴趣,晓得如何能捏住巧处,给亲朋们既办得标致,又省些钱,不能窝窝囊囊地被人捉了“大头”。我在办这些事儿的时候,获得很多经历,明白了很多情面,久而久之,我成了个很夺目的人,固然还不到三十岁。

给别人帮手就即是消遣。我需求一些消遣。为甚么呢?前面我已说过:我们这行有两种活,烧活和白活。做烧活是风趣而洁净的,白活可就不然了。糊顶棚天然得先把旧纸撕下来,这可真够受的,没做过的人万也想不到顶棚上会能有那么多灰尘,并且是日积月累攒下来的,比甚么土都干、细,钻鼻子,撕完三间屋子的棚,我们就都成了土鬼。及至扎好了秫秸,糊新纸的时候,新银花纸的面子是又臭又挂鼻子。灰尘与纸面子就能教人得痨病――现在叫作肺病。我不喜好这类活儿。但是,在街上等事情,有人来约就不能回绝,有甚么活得干甚么活。应下这类活儿,我差未几老鄙人边裁纸递纸抹糨糊,为的是能够不必上“比武”,并且能够低着头干活儿,少吃点土。就是如许,我也得弄一身灰,我的鼻子也得像烟筒。做完这么几天活,我情愿做点别的,变更变更。那么,有亲朋托我办点甚么,我是很乐意帮手的。

我学的是裱糊匠。在那承闰年代,裱匠是不愁没饭吃的。当时候,死一小我不像现在这么费事。这可并不是说,老年间的人要翻来覆去地死好几次,不干脆地一下子断了气。我是说,当时候死人,丧家要冒死地费钱,一点不吝力量与款项地讲场面。就拿与冥衣铺有干系的事来讲吧,就得花上老些个钱。人一断气,顿时就得去糊“倒头车”――现在,连这个名词儿或许有好多人不晓得了。紧跟着便是“接三”,必然有些烧活:车轿骡马,墩箱灵人,引魂幡,灵花,等等。如果害月子病死的,还必须另糊一头牛和一个鸡罩。赶到“一七”念佛,又得糊楼库,金山银山,尺头元宝,四时衣服,四时花草,古玩陈列,百般木器。及至出殡,纸亭纸架以外,另有很多烧活,至不济也得弄一对“童儿”举着。“五七”烧伞,六十天糊船桥。一个死人到六十天后才和我们裱糊匠离开干系。一年当中,死那么十来个有钱的人,我们便有了吃喝。

在当时正挨打受气的那一会儿,我真想去寻死,那种气的确不是人所受得住的!但是,现在想起来,这类端方与调教实在值金子。受过这类排练,天下便没有甚么受不了的事啦。随便提一样吧,比方说教我去从戎,好哇,我能够做个蛮好的兵。军队的操演偶然有会儿,而学徒们是除了睡觉没有任何歇息时候的。我抓着工夫去出恭,一边蹲着一边就能打个盹儿,因为赶上赶夜活的时候,我一天一夜只能睡上三四点钟的觉。我能一口吞下去一顿饭,刚端起饭碗,不是徒弟喊,就是师娘叫,要不然便是有照主顾儿来定活,我得恭而敬之地接待,并且细心听着徒弟如何论活讨代价。不把饭整吞下去怎办呢?这类排练教我碰到甚么苦处都能硬挺,外带着还是挺和蔼。读书的人,据我这粗人看,永久不会晓得这个。现在的洋书院里开活动会,门生跑上两个圈就仿佛有了汗马功绩普通,喝!又是搀着,又是抱着,往大腿上拍火酒,还闹脾气,还坐汽车!如许的公子哥儿哪晓得甚么叫作端方,哪叫排练呢?话往返来讲,我所受的苦处给我打下了做事任劳任怨的根柢,我永久不肯闲着,做起活来永不晓得闹脾气,耍别扭,我能和大兵们一样刻苦,而大兵们不能像我这么和蔼。

不过,这还不是我俄然改了行的独一的启事。年初儿的窜改不是小我所能抵当的,胳臂扭不过大腿去,跟年初儿叫死劲的确是本身找别扭。但是,小我独占的事往来往得更短长,它能顿时教人疯了。去投河觅井都不算别致,不消说把本身的行业放下,而去干些别的了。小我的事固然很小,但是一加在小我身上便受不住;一个米粒很小,教蚂蚁去搬运便很吃力量。小我的事也是如此。人活着是仗了一口气,多咱有点事儿,把这口气憋住,人就要抽风。人是多么小的玩意儿呢!

刚二十多岁,我就成为亲朋中的首要人物了。不因为我有钱与身份,而是因为我办事细心,不辞劳苦。自从出了师,我每天在街口的茶社里等着同业的来聘请帮手。我成了街面上的人,年青,利落,晓得场面。有人来约,我便去做活;没人来约,我也闲不住:亲朋家许很多多的事都托付我给办,我乃至于刚结过婚便给别人家做媒了。

裱糊匠并不专服侍死人,我们也服侍神仙。暮年间的神仙不像现在晚儿的如许寒伧,就拿关老爷说吧,暮年间每到六月二十四,人们必给他糊黄幡宝盖,马童马匹和七星大旗甚么的。现在,几近没有人再惦记取关公了!赶上闹“天花”,我们又得为娘娘们忙一阵。九位娘娘得糊九顶肩舆,红马黄马各一匹,九份凤冠霞帔,还得预备痘哥哥痘姐姐们的袍带靴帽和百般执事。现在,病院都施种牛痘,娘娘们无事可做,裱糊匠也就陪着她们闲起来了。别的另有许很多多的“还愿”的事,都要糊点甚么东西,但是也都跟着废除科学没人再提了。年初真是变了啊!

再拿件实事来证明这个吧:在我学成出师今后,我和别的耍技术的一样,为表白本身是凭本领挣钱的人,第一我先买了根烟袋,只要一闲着便捻上一袋吧唧着,仿佛很有身份,渐渐地,我又学了喝酒,经常弄两盅猫尿咂着嘴儿抿几口。癖好就怕开了头,会了一样就不难学第二样,归正都是个玩意儿吧咧。这可也就出了弊端。我爱烟爱酒,本来不算甚么希奇的事,大师伙儿都差未几是如许。但是,我一来二去地学会了吃大烟。阿谁年代,鸦片烟不犯私,非常地便宜;我先是吸着玩,厥后可就上了瘾。不久,我便觉脱手紧来了,做事也不似先前那么上劲了。我并没等谁奉劝我,不但戒了大烟,并且把旱烟袋也撅了,今后烟酒不动!我入了“理门”。入理门,烟酒都不准动;一旦破戒,必走背运。以是我不但戒了癖好,并且入了理门;背运在那儿等着我,我怎肯再犯戒呢?这点气度与硬气,现在想起来,还是由学徒得来的。多大的苦处我都能忍耐。月朔戒烟戒酒,看着别人吸,别人饮,多么难过呢!内心真像有一千条小虫爬挠那么痒痒触触的难过。但是我不能破戒,怕走背运。实在背运不背运的,都是今后的事,面前的罪恶但是不好受呀!硬挺,只要硬挺才气胜利,怕走背运还在其次。我竟然挺过来了,因为我学过徒,受过排练呀!

由前面所说过的去猜测,谁也能看出来,我不能老靠着裱糊的技术挣饭吃。像逛庙会俄然赶上雨似的,年月朔变,大师就得往四散里跑。在我这一辈子里,我仿佛是走着下坡路,收不住脚。内心越盼着天下承平,身子越往下出溜。此次的变动,不令人缓气,一变仿佛就要变到底。这的确不是变动,而是一阵暴风,把人糊胡涂涂地刮得不知上那里去了。在我小时候发财的行当与事情,很多很多都俄然走到绝处,永久不再见面,仿佛掉在了大海里头似的。裱糊这一行固然到现在还阴死巴活地始终没完整断了气,但是大抵也不会再有昂首的一日了。我老早地就看出这个来。在那承平的年代,倘使我情愿的话,我满能够开个小铺,收两个门徒,安安设顿地混两顿饭吃。幸而我没那么办。一年得不到一笔大活,只仗着糊一辆车或两间屋子的顶棚甚么的,怎能用饭呢?展开眼看看,这十几年了,可有过一笔面子的活?我得改行,我算是猜对了。

上面交代过了:我如果始终仗着那份儿技术用饭,恐怕就早已饿死了。不过,这点本领虽不能永久有效,但是三年的学艺并非没有很大的好处,这点好处教我一辈子享用不尽。我能够撂下家伙,干别的谋生去;这点好处但是老跟着我。就是我身后,有人谈到我的为人如何,他们也必必要记得我少年曾学过三年徒。

我幼年读过书,固然未几,但是充足读《七侠五义》与《三国志演义》甚么的。我记得好几段《聊斋》,到现在还能说得很齐备动听,不但听的人都嘉奖我的记性好,连我本身也感觉应当欢畅。但是,我并念不懂《聊斋》的原文,那太深了;我所记得的几段,都是由小报上的“评讲聊斋”念来的――把原文变成口语,又添上些逗哏打趣,实在有个意义!

凭我认字与写的本领,我本该去当差。当差虽不见得必然能增灿烂祖,但是起码也比做别的事更面子些。何况呢,差事不管大小,多少总有个升腾。我瞥见不止一名了,官职很大,但是那笔字还不如我的好呢,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如许的人既能做高官,我如何不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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