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凰

第2章 十年成殇

芷歌本来耷拉有力的脑袋,骤地僵起。她吐了吐气,却再吐不出阿谁“不”字,只微颤着点头的行动在诉说她的顺从。

她进殿后,他自始至终未曾看她,仿佛她是透明的不存在。他只兀自与那女子下棋,或是含笑,或是沉吟,乃至伸手为阿谁女子拂开鬓角的碎发……

她的四嫂便是富阳公主刘芙蓉。富阳公主与当今圣上虽非一母同胞,但刘义隆自幼丧母,年长他六岁的芙蓉,自幼便关照他。姐弟可谓情深。有公主主持公道,宫嬷嬷确切不敢作假。

跪到第三天,芷歌已直不起家子,双肘撑着地砖,匍在母亲棺木前。一向冷眼看着她绝食的父亲,终究俯身蹲坐在她身侧,像儿时那般顾恤地抚着她的脑袋,只说出来的话残暴至极。

在老妻他杀之前,徐羡之不是没想过退而求其次,待女儿保下妃位,孕下皇嗣后,再与刘义隆秋后算账。到时,陛下驾崩,幼主即位,她的女儿是名正言顺的太后。他进可挟天子以令诸侯,退可帮手幼帝保住权位。

“徐蜜斯?”他的暗卫统领到彦之不知何时,窜到她身前,伸手便要扶她。

当家主母潘氏,留血书,吊颈他杀。

自从她十岁分院,这是母亲头一次陪她过夜。

热诚,只要效鲜血才洗得洁净。

现在,他竟派了教养嬷嬷为她验身。

实在,她是能够找旁的女子给他做药引的。可那是她的将来夫君,他们曾山盟海誓“平生一世一双人”,她容不得旁的女子介入。是以,她不顾高门贵女的礼义廉耻,捐躯做了药引。

那女子娇羞地抚了抚有些疏松的鬓发,红着脸低了头,一副羞于再开口的模样。

芷歌裹着素缟的身子颤得像一片被朔风囊括的残叶,随时都会残落。

父亲治家何其残暴。

芷歌感觉冷。

此事,贰心知肚明。便连到彦之和欧阳不治,也是晓得内幕的。

母亲丁宁了她很多,如何治家,如何驭夫,如何教子……

徐羡之的老眸里模糊闪着泪光:“为父已在金銮殿上,以你慈母新殇,要为母守孝为由向刘义隆退了亲。”

她如何信,十年工夫都是虚幻的?

而父亲还在用仇恨的利刃磨砺着女儿:“新后,你怕是听都没听过。袁湛的嫡女,袁齐妫,一个亲娘早逝,母家不容,二十岁都嫁不出去的老女人。”

她想开口安慰娘亲,她没事。可娘亲抹着泪说出的话,像把利刃插在了她的心上,“幺儿,不如……还是让宫里的嬷嬷验身吧。白的毕竟抹不黑。虽则屈辱,却不失为自证腐败的独一体例。”

前半生过得过分顺利,她不识民气险恶,乃至连情势都看不清楚。本来,该死的人是她。在这场纯洁清誉的无烟烽火里,她若不能介入中宫,便只能以死赔罪。

芷歌不信,建康台城竟然有贵女不熟谙她的。阿谁女子清楚在装,更口口声声讽她是客。她冷得想笑。

他正与一女子对弈,捏着专属于她的那套白羽墨玉棋。她不认得阿谁女子,畴前,他身边除了她,也向来没有过女子。

可当她来到承明殿,却头一回被他的贴身寺人茂泰阻在了殿外。

芷歌感到平生未曾有的热诚,“客岁,他被困平坂,我――”

只是,他未曾猜想老婆竟刚烈至此。只是看到那三尺白绫那刻,他又感觉这才是他的妻。血书和白绫断了他让步的念想,也激起了他的恨意和斗志。

那女子着浅碧罗裙,眉眼浅淡,容色称不上绝好,但他看她的眼神却极是和顺。那是过往只专属于她的和顺。

一起奔来宫里,她实在已经有几分信了父兄的话。赖在正堂没法回宫复命的嬷嬷,早已硬生生幻灭了她的念想。可她犹自不断念。

翌日凌晨,徐家祠堂。

噗――在再一阵腥甜翻涌那刻,芷歌口吐鲜血,歪倒在父亲的臂弯里。

芷歌并不觉对劲外,肉痛得早已麻痹。她痴看着父亲,干枯的泪再度涌了上来,声音沙哑地几近不闻:“娘……不……”她想说,该死的是她,娘不该赴死,可她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那夜,母亲宿在了她的内室。

“幺儿?”知女莫若母,潘夫人瞧她这般神采,又惊又痛,“你?”她摒退众仆,捂着心口,只等女儿作答。

她进到里殿,却不是他一人。

两天一夜未曾进食,她早已精疲力竭,回房,倒头便睡了去。

“女儿红”乃处子血。

左不过是再造一个陛下罢了。

他能够眼睁睁看着庶子拼杀身故在疆场,也能够袖手默许嫡妻吊颈在祠堂,对她这个向来捧在手心的老来女也是下得了狠心的。

徐羡之好似嫌女儿恨得还不敷,火上浇油道:“为父才在金殿上退婚,他后脚就宣旨昭告了新先人选。”

芷歌咬破了唇,却吐不出半个字。

母亲身尽,仿佛都是老夫老妻之间的默契。

徐家,必死一人。

“皇上,您既有客人,臣女便辞职了。”

阿车夙来话少,能用行动申明的话,从不会明说。

一丘之貉。

跨过那道殿门,一股血气翻涌,她折腰,殷红的血顺着嘴角滴落在石榴色的衣袂上。

母亲是为保她而死。她乃至没在父亲衰老哀戚的面庞里,翻寻到一丝不测的陈迹。

“好!”徐羡之硬声,“这才是我徐羡之的女儿!”

他们是共过磨难的,他即位为帝并不顺利,从封地彭城回建康即位,一起遭追杀,行到平坂竟被刺失落。

徐羡之冷哼:“为父会叫他悔怨本日所为。”

不知等了多久,那道殿门才对她敞了开。

可他当着她的面,与这女子这般作为,便是硬生生地浇灭她心头残存的那点希冀。

“你――你――刘义隆欺人太过!”潘夫人差点儿呕血,好不轻易平复血气,只心疼地搂过幺女。抚着女儿的发,她含泪丁宁:“此事烂在内心,千万不得再对人提起。特别是你父兄。”

徐羡之搂着惨败得活力渐无的女儿,不见惶恐,只缓缓地用袖口拭去女儿唇角下巴感染的血渍,擦拭洁净了,这才传唤下人:“给蜜斯办理金饰,马上解缆去金阁寺。”

“你怎可如此不自爱?!”潘夫人气得不支。

“对不起,娘。”芷歌除了这句,不知还能说甚么。她的天,在明天已经塌了,此生都不知可否拼得起来。

芷歌的心像遭了暴击,面上赤色褪尽。

当那颀长的指,勾着那缕碎发纳到那女子耳后,芷歌终究吐出唯二的两字“卑鄙”。

芷歌的睫颤了颤,近乎凄恐地看着父亲。他的后,早不会是她了。是哪个女子,于她,实在毫无不同。但是,她就是止也止不住喉际再次翻涌的腥甜。

翌日醒来,便见母亲红着眼圈守在她床头。

徐羡之到底还是心疼这个老来女,叹道:“他对你殷勤备至十余载,不但骗了你,连为父都给骗了去。是为父识人不察,此事不怨你。他与我徐家现在已撕破脸皮,势不两立,不管你嫁不嫁得成,情分都得断了。”

父亲的手抚过她的脑门,“傻女儿啊,刘义隆自始至终想娶的人,都不是你。他们才是指腹为婚的传世嘉话。”

那以后的无数个夜,芷歌无不在懊悔,为何那夜,母亲那般变态,她竟半点未发觉,只沉湎在那好不值当的痛苦和愤懑里。

芷歌近乎力竭,腐败都因脱水而恍忽。她侧着脑袋,抬眸看着父亲,眸光暗淡,干枯的唇微张着说不出来。

“棋局既开了,便该下完。”他的目光没半分落在她身上,只尽数吸附在面前的那团浅碧色上,“既困了,方才便该多睡会儿。”

世人皆说,兰陵郡有两宝,萧家儿郎,潘氏贵女。萧家郎频出治世之才,潘氏女可母范天下。

芷歌跪在连天白幡里,不吃不喝,不言不语。

“死,很轻易。活着才难。你的命,是你娘亲用本身的命换来的。幺儿,你没资格死。今后,你得为了身材里流淌的徐潘两家的血脉而活。”他轻拍她的脑袋,减轻语气,“活出小我样来!”

啪――狠狠一记耳光扇在脸上,芷歌却感受不到疼痛了。

芷歌直起家,抬袖拂去唇角的血渍,凌傲地微扬下巴,目光却有些失了焦距。她稳着步子,步步似踩在心尖,她疼得心抽,行动却愈发稳地拜别。

芷歌有磨难言,心口的钝痛又囊括了来,泪盈了目。

十余载的情义,如何会是假的?芷歌千万不信,可当她一起疾走着入了宫,见到承明殿那幕,便由不得她不信了。

公然,父亲前面的话做实了她的猜想,“那里是嫁不出去?是非君不嫁,非卿不娶。新后的娘亲和新帝的生母,是共过存亡的手帕交。”

到彦之敛眸,退了一步。

她担忧他的安危,瞒着父兄,留书出走,一起找寻他。她在山野寻到他时,他身中一箭,箭上还淬了毒。到彦之找来毒圣欧阳不治为他解毒,那邪老头竟配了一味“女儿红”做药引。

徐羡之嘲笑:“刘义隆说,你不堪为后,仍可为贵妃。幺儿,你承诺吗?”

“这门婚事,铁定是不成了。”母亲一瞬似老了十岁,“罢了,是你命里该有这一劫吧。你还年青。统统都会畴昔的。只吃一堑长一智,幺儿啊,男人的心,此后都莫信了啊。”

她六岁熟谙阿车。那年,阿车十一岁。在她记事起,阿车就是心仪她的。十年,每个朝朝暮暮,她的阿车,都是心心念念着她的。

缭绕于心的万般疑乱,早已不必开口了。芷歌僵站着,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对兀自甜美对视的璧人,嗓际暗涌起一股腥甜。她生生吞了下去。

娘亲只当她不堪屈辱,还在欣喜,却无异于在她的伤口撒盐,“你放心,我与你爹都筹议好了。这个后位本就该是你的,也只能是你的。你四嫂会让她的奶嬷嬷与那宫嬷嬷一道,谅他们不敢信口雌黄。”

但是……

徐羡之抚摩女儿的手,慈爱了几分,眸光和语气却变得冷厉:“该醒了,傻女儿。活过来,让伤你的人去死。”

“贵妃”二字像在芷歌血液里种下了仇恨的巫蛊,她的呼吸变得短促,暗淡的眸子点了火光。

潘夫人那句“不堪受辱,血证明净”,字字带血,不但是为女伸冤,更是为保住潘氏女的百年清誉。

她有这大宋皇宫独一的特权,不消诏令,便可通畅无阻地收支各道宫门。

她疾奔出殿,十年工夫,十载情义皆化作了心头的灰烬。

“离我远点!”她压着怒意,推开他那刻,抬了眸,那双清润的眸里似燃着烈焰。

回到徐府,已近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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