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内斯用勺子戳着碗底，玉米片跟着他的行动枯萎陷落，沉入浑浊的牛奶。

莉迪亚死了，可他们还不晓得。1977年5月3日凌晨6点30分的时候，没有人晓得莉迪亚已经死了，他们只清楚一个无伤风雅的究竟：莉迪亚来不及吃早餐了。这个时候，与平常一样，母亲在莉迪亚的粥碗中间放了一支削好的铅笔，另有莉迪亚的物理功课，功课中六个有题目的处所已经用对勾标了出来。莉迪亚的父亲正在开车上班的路上，他把收音机的旋钮转到WXKP频道，WXKP是“俄亥俄州西北地区最好消息频道”的缩写，喇叭里传出的寂静让贰心烦意乱。莉迪亚的哥哥边从楼梯高低来边打着哈欠，一副没睡醒的模样。莉迪亚的mm坐在厨房角落的一把椅子上，盯着碗里的玉米片，一片一片地吸到嘴里抿碎，等候着莉迪亚的呈现。最后，她不耐烦地说：“莉迪亚明天真能磨蹭。”

“但愿夏天的这批门生会好一点，”路易莎说，“但是，有几个门生对峙以为，开普敦到开罗的铁路位于欧洲，身为大门生，他们较着完善地理知识。”

“嗯，我改的这些也不好，还觉得高分论文都在你那边呢。”

“不是，”他说，又把照片朝着她摆正了一点，相框和桌面构成了完美的四十五度角，“她不是中国人。”

“李太太，”秘书说，“你的女儿没去上第一节课，你要给她告假吗？”

现在，端着马克杯喝茶的玛丽琳俄然想起多年前的那次欣喜。

“李传授，我没想打搅你，但是，你的门是开着的。”她把论文放到他桌上，停顿了一下说道，“这些论文不如何好。”

“是的，是凯利教员的课。”

“如果你都十六岁了，还会被人绑架吗？”汉娜问。

玛丽琳踌躇了。她站起来去拿钱包，故作平静地找出钥匙：“你们两个都错过校车了。内斯，你开我的车上学，趁便把汉娜送到黉舍去。”然后又说，“别担忧，我们会弄清楚这是如何回事的。”她一眼都没有看他们，两个孩子也没有看她。

内斯刚才恍然看到的“莉迪亚”抬起一只手，按在眉头上，又变回了他的母亲。

他合上论文，在第一页打分――六十五分（满分一百分）――然后画了个圈。每到暑假邻近，门生们都会仓猝筹办论文，仇恨的火花于争分夺秒间迸发，在没有窗户的讲堂墙壁上轰然四射。他们的文章写得漫不经心，偷工减料，常常呈现拦腰截断的句子，让人感觉他们的思惟断断续续、连不成线。真是华侈，他想。他亲身提炼的讲堂条记，亲身制作的麦克阿瑟和杜鲁门的彩色幻灯片，另有瓜达尔卡纳岛的舆图，全都是白搭劲。对门生来讲，除了嘲笑汗青讲义上呈现过的风趣名字比较成心机外，这门课不过是毕业之路上的绊脚石之一。还能希冀甚么呢？他把批好的论文和其他的摞在一起，把钢笔朝纸堆上一丢。透过窗户，他能够看到绿色的校园小院，三个穿蓝色牛仔裤的孩子正在玩飞盘。

她一把抱起莉迪亚，抚摩她的头发，嘉奖她聪明，说爸爸回家的时候必然会非常高傲。但她也同时有一种“本身熟谙的房间，门却被锁住了”的感受：乳臭未干的莉迪亚竟然有了奥妙。玛丽琳仍然需求喂她用饭、给她沐浴、把她的小腿塞进睡裤，但莉迪亚糊口的某些部分已经被帘幕遮挡了起来。她亲亲莉迪亚的脸，把她拉到离本身更近的处所，试图依偎着女儿的小身材取暖。

“我查查她的课程表，上午第一节课是――”对方停顿了一阵，“十一年级物理？”

她查抄了每一个房间，敞开每一个橱柜，又瞥了一眼空荡荡的车库。混凝地盘面上有一块油迹，氛围中满盈着淡淡的汽油味，别的别无他物。她不肯定本身在找甚么。可疑的足迹？零散的面包屑？玛丽琳小的时候，有个比她大一些的女同窗失落了，她叫金妮・巴伦，玛丽琳一向很恋慕金妮穿的马鞍鞋。金妮去商店给她父亲买烟，然后就不见了，两天后，人们在间隔夏洛特斯维尔另有一半里程的路边发明了金妮赤裸的尸身。她是被勒死的。

“我们明天还上学吗？”汉娜问。

大师都会这么说。但是，他本觉得路易莎会有不一样的反应。

“米德伍德高中，”铃声响到第四下，校务秘书接起电话，“我是多蒂。”

楼上，玛丽琳翻开女儿房间的门，发明床上仿佛没有人睡过――羽绒被上面是边角折叠整齐的床单，枕头坚固凸起，没有涓滴混乱的陈迹。地板上胡乱扔着一条深黄色条绒裤子和一只彩虹条纹的袜子。墙上挂着科学展颁布的绶带，另有一张印着爱因斯坦头像的明信片。莉迪亚的帆布观光袋堆在衣柜中间的地板上，皱成一团，她的绿色书包摊放在书桌上。打扮台上是莉迪亚的“柔宝宝”乳霜瓶，氛围中还飘散着婴儿护肤品特有的苦涩气味。但是莉迪亚却不见了。

玛丽琳闭上眼睛。或许，等她再展开眼，莉迪亚就会呈现，像平常一样翻开被子暴露乱糟糟的头发。或许，她没有重视到床罩底下有个较着的人形凸起。在她的脑海中，莉迪亚仿佛在说：“妈妈，我在浴室；妈妈，我去楼下喝水了；妈妈，我一向在床上躺着呢。”当然，等她真的展开眼睛，统统都没有窜改。紧闭的窗帘好像没有图象的电视屏幕，令人绝望。

有人拍门。他的助教路易莎抱着一叠论文走了出去。

“我找人去课堂看看。”说完，校务秘书“砰”的一声把听筒放在桌上。

玛丽琳研讨着她的马克杯，另有杯子在柜台上留下的水渍。几年前，一个小女孩爬进了储藏室，成果堵塞而死。过后，差人局给每家每户发了一张传单：如果你的孩子不见了，请立即去找。请查抄洗衣机和烘干机、汽车后备箱、东西室，以及孩子能够爬出来的统统处所，如果找不到，请立即报警。

玛丽琳来到楼下，在厨房门口愣住脚步，双手扒住两边的门框探头朝里张望，她的沉默申明厨房里并没有莉迪亚的踪迹。很久，她终究说：“我去内里看看，她能够是因为……”她一边走向前门一边紧盯着地板，仿佛门口的地毯上会留下莉迪亚的足迹似的。

玛丽琳记很多蒂：身材如同沙发靠垫，褪了色的红发矗立地盘在头顶。“早上好，”她支支吾吾地问，“我女儿明天凌晨去上学了吗？”

办公室里，詹姆斯拿着钢笔敲击着本身的牙齿，对他而言，明天不过是又一个浅显的礼拜二。他面前摆着一份打好的质料，此中一行字写着“塞尔维亚是波罗的海各国中最强大的国度之一”，笔迹肮脏倾斜，詹姆斯用笔划掉“波罗的海”，改成“巴尔干半岛”，然后翻到下一页，念叨：“‘黑毛党’刺杀了弗朗斯・斐迪南至公。”他想：“应当是‘弗朗茨’和‘黑手党’。”莫非这些门生向来没翻开过讲义吗？他设想本身站在讲堂前面，手执教鞭，身后挂着欧洲舆图。他教的是汗青导论课，主题是“美国与天下大战”；他并不期望门生具有通俗的知识或者惊人的洞见，只要对根基史实有所体味，能够拼对“捷克斯洛伐克”这个地名便足矣。

“车还在内里。”她说。不过，内斯早就预感到这个成果。莉迪亚不会开车，她连初学者驾照都没有。上个礼拜她没通过驾照测验，让百口人大吃一惊，父亲为此乃至都不让她坐在驾驶座上。内斯搅拌着麦片粥，粥里的麦片早就变成了碗底的烂泥。前厅的钟表滴答作响，然后传来七点半的报时声。大师都没动。

多蒂轻咳一声，规矩地表示着不耐烦：“叨教你是哪位？”

莉迪亚地点高中的联络电话就钉在冰箱中间的记事板上，玛丽琳摘下写有号码的卡片，拨了电话，手指缠绕着电话线等候着。

他们的母亲踱回厨房的时候，恍忽之间，内斯心底升起一股高兴和豁然：莉迪亚没有失落，她好端端地在那边呢。难怪内斯会把母亲错当作莉迪亚，这类环境时有产生――母女俩长得很像，你如果用眼角的余光打量，非常有能够认错人：两人都是尖下巴、高颧骨、左边一个单酒窝、削肩膀。唯独头发的色彩分歧，莉迪亚的是墨玄色，她母亲的头发是蜜棕色。内斯和汉娜则长得像父亲――有一次，一个女人在杂货店拦住他们问：“你们是中国人吗？”听到他们必定的答复，女人点点头，表示出一副洞悉统统的模样。“我就晓得，”她说，“从眼睛就能看出来。”说着，她用手指尖向外扳了扳外眼角。而莉迪亚却公开违背遗传规律，不知如何，她担当了母亲的蓝眼睛。他们晓得，这是莉迪亚成为母亲宠儿的启事之一，当然，她也是父亲的宠儿。

路易莎笑了。他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上学期的毕业研讨班上，路易莎吓了他一跳，因为从背后看，她非常像他的女儿。她们的头发几近一样长，都是深色，光滑柔亮，一向披到肩胛上，坐着的时候胳膊肘向里收，紧贴着身材。不过，当路易莎转过身，她的长相却和莉迪亚完整分歧，她脸窄，莉迪亚脸宽，她的眼睛是褐色的，眼神沉稳果断。“李传授，”路易莎伸出一只手，“我是路易莎・陈。”在米德伍德教书十八年，他想，她是本身的第一个东方门生。想到这里，他已经不自发地浅笑起来。

这会儿，玛丽琳开端胡思乱想了。这个夏天，连环杀人狂“山姆之子”――固然报纸上比来才开端如许称呼他――大肆作案，乃至在俄亥俄州，消息头条登载的也是他最新犯下的枪击案的动静。几个月以后，警方会抓住这个叫大卫・柏克维兹的家伙，美国人也会存眷别的消息：猫王归天，新一代雅达利游戏机闪亮退场，电视角色“方奇”从沙鱼身上一跃而过，但是现在，罪犯尚未就逮，以是，深色头发的纽约人仍然在争相采办淡色假发①。这让玛丽琳感觉天下是一个可骇混乱的处所，但她也提示本身，如许的事情不会产生在米德伍德。米德伍德固然以“都会”自居，可实际上不过是个小小的大学城，住民只要三千人摆布，从这里开车，走上一个小时才气到托莱多；周末的时候，本地人只能在滑冰场、保龄球馆或者汽车电影院消磨光阴，连市中间的米德伍德湖都只能算是一方水池。（最后一点她搞错了，实际上，米德伍德湖宽一千英尺，并且很深。）不过，她还是感觉后腰刺痛，仿佛有成群的甲虫爬过脊柱。

内斯对汉娜说：“她昨晚在她房间里，十一点半的时候，我还闻声她的收音机在响。”他俄然愣住嘴，想起本身并没有对莉迪亚说晚安。

孩子们出门后，玛丽琳从碗柜里拿出一只马克杯。好久之前，莉迪亚还是个婴儿的时候，玛丽琳有一次在客堂里放开一床被子，让莉迪亚在上面玩，本身则走到厨房煮茶。莉迪亚只要十一个月大，当玛丽琳把水壶从炉子上拿下来的时候，发明莉迪亚站在门口。她吓了一跳，成果手碰到了炽热的炉子，手掌立即被烫红了，玛丽琳把红肿的手放到嘴边，眼泪汪汪地看着女儿。莉迪亚表示得非常防备，因为她是第一次踏足厨房这片领地。玛丽琳并没想到本身错过了女儿学会走路时迈出的最后几步，也没成心识到女儿已经长大了。她脑筋里扭转着的动机并非“我为甚么错过了”，而是“你另有甚么我不晓得的本领”。内斯是在她眼皮底下摇摇摆晃学会了走路的，可她却不记得莉迪亚是甚么时候学会站立的。但是，现在，莉迪亚已然赤着脚稳稳铛铛地站在那边，连身衣的裤筒上面暴露小小的脚指。玛丽琳常常背对着莉迪亚做家务，比如开冰箱或者翻动洗衣机里的衣服。莉迪亚能够在几周前就学会了走路，当时玛丽琳或许在忙着做饭，没有重视到。

接着，一周以后，路易莎来到他的办公室。“这是你的百口福？”她凑畴昔看他桌上的照片，沉默地打量了一阵子。大师都会如许，这也是他情愿公展开示这张照片的启事。他看到她的目光从相片中他的脸移到了他老婆和孩子的脸上，然后又扫视返来。“噢，”过了一会，她说，他能看出，她正试图粉饰本身的迷惑，“你的老婆――不是中国人？”

到了春季学期，他请路易莎为他构造的本科生演讲打分，来年四月份，他请她担负本身夏季课程的助教。

玛丽琳愣了一下才想起本身的名字：“玛丽琳。玛丽琳・李，我女儿是莉迪亚・李，她上十年级。”

詹姆斯年青时已是初级西席，但常常有人把他错认成门生。不过，已经好多年没产生这类事了。来岁春季他就四十六岁了。他现在已经拿到了毕生教职，乌黑的头发里也混进了几根银丝。但是有些时候，人们仍然会把他当作别人。一次，教务长办公室的一名欢迎员觉得他是前来拜候的日本交际官，问他旅途是否镇静。他喜好人们听到他说本身是美国汗青传授时脸上那难以置信的神采。“我是美国人。”他如许说的时候，他们都会诧异地眨眼睛，他的腔调里不乏自我辩白的锋芒之气。

上午的阳光洒满房间，有着柠檬戚风蛋糕般的细致质感，照亮了碗柜、空衣橱的内部和光亮的地板。玛丽琳低头看看本身的手，在阳光的晖映下，空空的掌心反射出温和的光芒。她拿起电话，拨了丈夫的号码。

玛丽琳没有答复就挂掉了电话。她把卡片放回原位，手指上的汗抹在了卡片上，墨迹洇开了，号码变得恍惚不清，如同被暴风吹乱，又像是掉进了水里。

玛丽琳拉开浴帘，挂环摩擦着撑杆，收回刺耳的声响，映入视线的只要浴缸的红色曲线。她在厨房翻箱倒柜，查抄了储藏室、大衣橱和炉灶，又翻开冰箱朝里看：橄榄、牛奶、粉红泡沫塑料包装的鸡肉、一颗圆生菜、一串绿葡萄。她摸摸冰冷的花生酱瓶，关上冰箱门，摇了点头，就仿佛莉迪亚会藏在冰箱里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