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身后有只鬼

第017章

苏玨难掩心慌,挣扎再三,方才不安闲地伸脱手去。怎料一时未能节制力道,竟将黑子堪堪停在棋盘边沿。

或许,或许是因为楚羿的脸吧。

只见少年亦在看他,目光咄咄,流光溢彩,嘴角挂着一丝傲视统统的蔑笑,直叫人头晕目炫。

这动机让苏玨没出处的心惊,再见楚羿有望地翻开棋笥,不知怎的,内心“格登”一下,手竟动得比脑筋还快,赶在楚羿之前,推了那棋子。

其中起因说不清道不明。

苏玨气结,干脆摆开棋盘,怀了些歹意地要求对弈,决计经验经验这个态度骄易的小子。

因而苏玨感觉本身不但脸上,就连浑身高低,亦跟着烧了起来。

只见楚羿还是于劈面端坐,倒是呆望着棋盘,脸上尽是一片火烧般的绯朱色彩,直由耳廓处伸展至颈项间。

更可贵的是,父亲将棋子交于他手中之时,竟没正言厉色地警告他莫要玩物丧志,只是摆摆手由他去了。

只见那棋子重心不稳,摇摆两下,棋身一歪,便掉出了棋盘。却又于斯须间,稳稳地落入了楚羿手中。

但是数日下来,少年还是是一副无甚所谓的模样,亦不知其是否将他所讲都记在内心。

棋子无人差遣,犹主动了两次,天底下再没有这般的偶合。

这年纪的孩子,哪个不是无忧无虑,漫山遍野地追跑打闹着呢?

就如同先前料想的那样,冷静跟在楚羿身边,直至其百年后,跟着那香囊一并,听天由命去。

一人一鬼,相对无言。苏玨脸颊炎热,便觉这四周尽是热气,蒸得民气神不宁。

棋子吵嘴二色,黑者黑如鸦青,白者白如蛋清,皆由上等的玛瑙玉石烧制而成,晶莹透亮,全无杂质,叫人一见,便爱不释手。

苏玨喜出望外,便将此当作了默许,整天手捧弈谱,兴趣勃勃,实在痴迷了一阵。

……

当得知少年不会下棋时,苏玨从速趁热打铁,热忱地从家中翻了棋书弈谱出来,何谓“目”、何谓“气”、何谓“空”、何谓“劫”……如何数量,如何算气……讲定式,做棋之死活。

若现在再有人跳出来讲此屋内无鬼,那才是真正自欺欺人。

人鬼殊途,阴阳两隔,若适应天道便不该有所交集。即便现在身不由己,也应本本分分,不再节外生枝。

看着先生颤抖着收拢五指,缓缓将那黑子支出掌心,苏玨悄悄一阵悸动,心头出现丝丝非常。

手上几番起落,苏玨望着那黑子,倒是再难落手。

先生谨慎翼翼地,语至最后,竟带了几分哀告之意,直听得苏玨心中百转千回,酸楚难耐。

唇齿间一股涩然滋味,苏玨觉得鬼是不会落泪的,却不觉眼眶一热。

苏玨瞬息间便可想出事理三千,可终究,却还是动了那黑子。

苏玨滚滚不断,可谓是将本身所学倾囊相授。

月色如华。

因而莫名其妙地,苏玨对一个脾气冷酷的孩子起了执念,隔三差五,便要厚着脸皮靠近一番。

对着面前暗澹的战局,苏玨心中难堪不已,忙借口家中有事,连棋子都来不及带,便狼狈地逃开了。

现在想来,外祖家的表兄弟们个个出类拔萃,于父亲眼中,若将本身这只鸡丢在了那鹤群中间,怕是只要给苏家丢脸的份儿了。

看了很多大夫,药方剂换了数十张,亦不见好转。厥后又说是邪病,去镇上请了羽士返来,贴符,做法事,整整折腾了半个月,人这才垂垂清了然些。

不过如此也好,恰好挫挫他的锐气。

先生低声轻喃,似是自语,但在万籁俱寂之时,倒是一字不漏,逼真地传入了苏玨耳中。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固然楚羿浑身高低都与他们透着分歧,但起码……总该要笑一笑才是啊……

苏玨抚着棋子的指尖一颤,似被楚羿的声音所染,现在再想起水底的十年工夫,竟感觉难受起来。

他就那样闭着眼,悄悄地坐着,跟着日头西落,那垂垂隐于黑暗中的面庞好似会跟下落日一同沉下去。

他想不清本身为何会去推那棋子。

如此循分地隐于暗处,两厢无扰,于楚羿,于本身,皆是明智之选。

楚羿轻喃着,语声哽咽,垂眸间竟是两行泪下。

思及此,心中便好似被块大石堵住,苏玨不由心下一沉。

但是好景不长,没过量久,父亲便大病了一场。整日里浑浑噩噩,忽冷忽热,神态不清。

楚羿怔怔地,双手抚上棋盘,讷讷地反复着。

几近献宝似的,家里那些奇怪玩意儿都被苏玨拿出来矫饰了个遍,换来的也只不过是那少年不甚在乎的一瞥罢了。

“……苏玨?”他不肯定地再唤,声音有些不稳。

苏玨乃至有种错觉,感觉本身若不去动那棋子,他就会于这一片死寂中犹自睡去,再不复醒。

十年后重见旧物,直教人感慨物是人非。

楚羿展转未眠,苏玨转头看他,见他正背对向本身。

“你——你但是活力了?”

却闻得劈面之人轻颤着开口:“那人……那人说香囊束魂,遇水而缚。便是……尚儿落水那日?”

“我……”先生一时语塞,一顿,又是几番考虑:“我偶然束缚于你。这人间既有束魂之法,亦必有法解之。你信我,此事因我而起,我定会给你一个交代……只是……我对道家方士之术知之甚少,若要寻得处理之法,怕是要花上些工夫。不知你……不知你可还愿在我身边待上些时候?”

苏玨当时年青,毕竟玩心重,乍见一个十四五大的孩子整天板着脸,一副少大哥成的模样便觉风趣。

父母亲这一走便是月余。返来时,父亲带了一套棋子与他,说是在朝为官的母舅所赠之物。

先生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黑子缓缓前行,抿了唇,胸膛起伏,眸间渐红:“……水底可冷吗?”

“虽非我成心为之……但知你在我身边,我……倒是欢畅……”

只留苏玨一人立于窗前,细细品着那字句,一时局促,心中百感交集。

再看先生,亦是紧紧攥着衣摆,不知该如何自处。

“真的是你……竟真的是你……”

水底可冷吗?

因而,手边的棋子变得更加难以鞭策。

“这——”先活力味不稳,喉间似被热气哽住,好一阵才找回了声音:“这十年来,你便是一向在九霄河底吗?”

苏玨不由抬眼望他。

哪知少年也不胆怯,竟独自取了白子,起手落于“天元”之上。

是怕了吗?

但是苏玨指尖仍停在黑棋之上,冷静看着被本身推行的棋子,心中却似翻到了五味瓶,一时候心机杂陈,难以言喻。

无端的挫败感。

先生语罢,便再无声气,似是睡了。

苏玨不敢再看楚羿,低头去推那黑子。

那泪痕无端灼得民气焦,亦叫人惶恐。

因而好几次凑到近前去同他说话,更主动讲授书上字句,谁知换来的倒是不冷不热地冷视。

经此一遭,苏玨不肯再惹父亲活力,便收敛了贪玩的心机,一心苦读。那棋子天然也被束于高阁之上,直至苏玨遇见楚羿以后。

因而少顷,在楚羿的谛视下,那颗黑子又缓缓地朝进步了一步。

不知怎的,苏玨俄然忆起本身那疯颠的老父。那日,他便也是这般一脸惊骇地指着本身喊“鬼”,一声又一声。慞惶失态,浑身泣涕,狼狈不堪。

那一年,外祖母做寿,父亲便陪着母亲一起回娘家探亲,又以课业为由,断了他一同前去的动机。

这,真是阿谁凉薄寡情,心如止水的楚先生吗?

一改昔日里的清冷寡言,楚羿言辞孔殷,但是话至一半,却似是忆起甚么普通,声音戛但是止。

苏玨有些不是滋味,下认识搔搔鼻头,宽裕地想,那香囊现在在你手中,我不待在你身边还能去哪啊……

“苏玨。”

再回神时,固然已无忏悔余地。

他一双凤眸圆睁,脸上没有一丝赤色,手指紧紧抠住棋盘,指尖泛白。齿间颤栗,连声音亦不成按捺地抖着。

常常颠末书院,见他不与其他孩子靠近,反而手捧书籍独坐角落,更是猎奇心大起。

苏玨怔怔地,记起那上千个栖于浑沌的日日夜夜,游鱼无声而过,水藻飘摇,日光永久蒙着一层灰意,死寂普通……一时候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当时,棋方行至中盘。

在。

彼时少年已长大成人,可他对本身……却如何变得如此说不清道不了然?

那少年垂眸无声,指下白子乍看混乱无章,实际倒是诡异多变,步步为营。少年动手稳,准,狠,守势凌厉。当苏玨终究反应过来之时,黑子早已被杀得丢盔卸甲,再无回天之力。

他自傲满满,自认不出半晌便会杀得对方毫无反手之力,但是跟着时候推移,再看盘上棋路,倒是汗如雨下。

苏玨错愕地看着那眼泪从脸颊滑落,一时候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未曾在乎过,因为无人问及过。

苏玨怔愣地垂下头去,目光不觉呆滞于棋盘上静卧的玛瑙棋子,心神一阵恍忽,竟模糊忆起些原觉得早已忘怀了的陈年旧事。

苏玨内心憋着股火,手执黑子,毫不包涵的杀将开去。

苏玨悻悻地,可转念一想他无父无母,孤苦伶仃,便又不由感念其出身不幸。

苏玨一时揣摩不明白,忽听得身后床上一阵窸窣。

偶然,这孩子又仿佛属刺猬的,浑身是刺。虽说并非成心为之,但冷不防用话扎你一下,也够人气闷上半天。

直到一次,苏玨拿了那母舅所赠之围棋出来,少年固然仍旧是淡淡一瞥,倒是粉饰不住他见到棋子时,眼中所透暴露的亮光。

只是瞅着那颗就将近被推出棋盘以外的黑子,刚想要伸手……内心却生出了些内疚来,就仿佛面前有张薄薄的窗户纸正犹自呼扇来去,似破非破的,风雨飘摇。

先生似被雷击中,浑身一震,目光直直盯着棋盘,不敢置信地。

苏玨郁郁地,想了想,却仍旧去推那黑子,只是他尚不能得其方法,几次了几次,那棋子才堪堪动了一步。

苏玨失了神,腐败夜里,那一声又一声难以按捺的喘气彷如又在耳畔回荡。呼吸如炙,桃花面色,旖旎魅惑,撩民气弦。

怔怔看着稳据棋盘中心的白棋,苏玨一阵错愕,随即又是郁愤,感觉这些天同他讲的那些都白说了,竟连最根基的残局占角都没听进。

时候仿若停滞,悄悄地,不知过了多久。

苏玨一阵心惊,昂首去看少年。

“苏玨……”红痕未褪,先生脸上却俄然染上一层慌乱之色,再开口,声音亦比之前更抖上了几分:“你、你可还在?”

但是楚羿看不见苏玨,亦不知其所想,只是见面前棋子久久未动,内心便惴惴地着了慌,忙对着棋盘解释道:“缚你神魂,并非我成心为之,倒是不该……你气我也是应当……若不是那人相告,我竟不知你这些日子便一向在我身边,若——”

心慌意乱。

苏玨侧目,重新望向那被置于桌案之上的棋。

……

苏玨即使脾气好,几次下来也不免心中不快,毕竟谁都不肯每回都兴趣盎然地去碰个满脸钉子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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