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3章
“恩师对我棋艺大为赞叹,只是厥后盯着棋局一阵,却又兴趣勃勃地跟了一句,不知与他那不孝子比拟,谁更技高一筹。”
半晌,李尧垂眸,躬身拾起落于空中的棋子,缓缓道:“狡兔死喽啰烹,飞鸟尽良弓藏。不幸丞相为陛下江山鞠躬尽瘁,到头来却落得如此苦楚了局。方家被抄家,方家公子与其母发配西北苦寒之地。我当年人微言轻,只盼找到押送的解差,办理一番,略尽薄力。哪知我千方百计探听,倒是半点动静也无。”
李尧却又笑,笑得寥寂:“可惜,那背影于我心上印了十年,倒是想忘也忘不掉了……我便同恩师一样,信了这来日方长,觉得这都城并不大,我便同他耗着,总有相见之日……”
见楚羿如此,李尧亦不甘逞强地端起酒碗豪饮起来。
去了坛上泥封,当即便有一股浓烈酒香扑鼻,李尧凑上前去闻了闻,当即赞道:“好酒!”
苏玨微诧,不知此话从何提及,却听得那厢李尧一笑,言道:“还真是甚么都瞒不过飞白。土酒又有何妨。来,你我二人,本日不醉不归。”
楚羿一向用心喝酒,未曾插言,此时听李尧问及,半晌,才放动手中酒碗,垂了视线淡淡道:“即便是均存口中的方家公子所为,听均存描述,此子亦不过黄口小儿,无知浮滑,实不必挂念于心。”
“哦?”
李尧并不急于解释,反而重新取过一旁酒碗,为本身与楚羿倒满。
“只不过我这万丈情怀,却毕竟未有实现之日。不知是机遇偶合,亦或对方决计避之,而后明显诸多场合机遇,我都未能如愿与这方家公子见上一面。即便到恩师家中拜访,不是适逢其正于课上,便是业已外出。如此一来二去,日子一久,那方家公子倒成了我心上一块芥蒂。”
“现在看来,我当时定是得了失心疯。那棋谱在布告板上贴了十几天,固然无人破解,却闹得满都城浑家尽皆知。乃至早上应卯时,亦有同僚拿此事嘲弄取乐。”
楚羿手中酒碗重重落于棋盘之上,直震得李尧当即收声。
五指于棋笥中哗啦啦搅动,李尧垂下视线:“家父年青时有幸与郭太傅了解,结成莫逆之交,而后经年,两家亦常有来往走动。十六那年,朝廷开科,我北长进京,便于太傅家小住备考。”
言罢便仰开端来,一饮而尽。
他对着盘上战局研讨稍许,遂从棋笥中取了黑子两颗,在手间把玩一阵,垂眸道:“好子。”
“我碍于恩师情面,只得笑容以对,心中却觉此子甚是放肆,今后若本相见,定要重搓其克意,叫他知此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他望着棋盘一阵,恍忽一笑,终是将那夹于指尖的棋子重新掷回了棋笥当中,忽而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怀缅:“飞白,你可知我幼时曾遇见过一名棋痴?”
自酿烈酒,入口后辛辣烧喉,却又透着香醇,叫人欲罢不能。一碗见底,李尧不由得闭上眼睛嘶了一声,顿觉暖意上身,通体镇静:“痛快。”
楚羿笑而不言,只独自提了坛子,将面前两只水碗倒满。
“我当时对皇上口中的方家神童影象犹新,现在又听恩师那般说辞,心中更有些跃跃欲试,便主动开口,恳请与恩师之子对弈。恩师对此发起亦是颇感兴趣,当即便唤了家仆去请公子前厅见客。可怎料一盏茶的工夫不到,那家仆竟单独一人而归,只说公子不见客。”
楚羿常日里鲜少喝酒,家中亦没有甚么金尊银盏夜光杯,只从柜中取来两只水碗,配着土酒,倒也相得益彰。
“当是时,郭太傅因病引退,赋闲在家,不涉朝政,却对方丞相赞美有加,因而我入翰林后,便经过太傅保举,拜入了丞相门下。”
李尧一顿,眼底闪过阴霾,扫向劈面仍将空酒碗端于胸前的楚羿,抓过一旁酒坛:“可惜,我跟恩师倒是错了。”
“那人爱棋如命,每有登门者,必缠着对方过上几招,更有甚者,乃至为本身儿子取名为‘弈’……飞白想必猎奇那人是谁吧?”
“可我却不能忘……方家公子消逝了十年,我便寻了十年,唯盼一日与其相见,为方氏昭雪沉冤!”
随后,两人四目相对,沉默半晌,皆是轻笑出声。
“想来恩师常日里对那家中独子必是极其宠溺的,闻其不来,面上竟未有半分恼意,只是点头苦笑着说了句孝子,便再未强求。对我则是满面歉意,只说来日方长,今后总有机遇见面参议。”
“功高盖主,皇上想必欲除丞相已久,只是一口一个方爱卿,恩赏不竭,不知蒙蔽了多少人的眼。监斩官扔下火签令,我便眼睁睁看着鬼头刀落下,恩师人头落地,鲜血顿时溅了三尺多高。我忍不住冲上前去大喊丞相,却被禁止。只见恩师那断颅上的双目转了转,似直直看着我,倒是到死也未能瞑——”
现在尽力以赴,杀将开来,再看布局行棋,才知其计算精美,深不成测。
“可最让我瞠目标,却不是这棋局,而是棋局下龙飞凤舞一行大字——吾之□□不过知名之氏。”
“方丞相之名,我常于家父与郭太傅口中闻得,御宴上初见,便觉那人气度不凡,一身正气,可内心头倒是对皇上口中的神童更加猎奇。”
楚羿稍作沉吟,随即一笑:“既然均存有此雅兴,飞白自当作陪。”
只是棋局行至一半,胜负尚未见分晓,轮到李尧执子时,他却俄然举棋不定起来。
“直到一日傍晚,我刚自翰林院返家,便见李贵仓促进门,说有人正在解那棋局,我连衣衫都来不及改换,便急仓促朝那布告板跑去,可惜,却只来得及瞥见一个背影。那背影穿戴蓝衣,似个少年,走路带风,我未追出去几步,那少年便被人群挤得不见了踪迹。我转头再看那棋局,黑子模糊竟有起死复生之相!”
只是即便如此,李尧亦未落下风。此人沉思熟虑,步步为营,擅于避开敌手锋芒,腾挪躲闪,再乘机而动,抓住对方缺点,赐与灵敏一击。
因而这斗室间便再无人言,只剩下玉子落于盘上的声声脆响。
“恩师爱棋如命,知我亦通此道后大喜,便独自搬了棋盘出来。我原觉得恩师如此,定是其中妙手,当时幼年,亦不晓得摸索收敛,熟知竟于斯须间杀得黑子退无可退。我当时心中惶恐,暗叫不妙,忐忑之下,手中的白子也不知该往那边落了。怎料恩师倒是哈哈一笑,棋子一抛,痛快认输。我松了口气,心中亦对恩师更加爱护。虚怀若谷,坦开阔荡,无愧君子本质。”
李尧话音一顿,倒是瞥向楚羿:“我气得两天没吃下饭去,内心却愈发笃定此事是那方家公子所为。只是固然笃定,这十几年来倒是无处求证……飞白觉得呢?可有能够是那方家公子?”
楚羿棋风之凌厉诡异,苏玨常日里是领教过了的,只是本日再看,才发觉那人畴前同本身对局时,竟是步步留了余地,并未赶尽扑灭。
再看楚羿,凤目圆睁,冷静不发一言,眼底倒是通红一片,几欲滴出血来,他双唇紧抿,额前模糊有青筋绷起,仿佛正竭尽所能地禁止,却禁止不住脸颊微微地颤抖。
言至此,似是想到了畴前的荒唐,李尧点头苦笑:“我便千方百战略划,乃至将当初与恩师对弈的棋谱贴到了城中的布告板上,广而告之,如有人能使局中黑子反败为胜,一甲状元愿效古之韩信,受□□之辱。”
啪!!
“李家世代为官,耳濡目染,我自记事起便视入宦途为理所当然之事。入进士,我本胸有成竹,只是殿试策问得陛下赏识,钦点状元,倒是料想以外。试后皇上赐宴,宴席上又与我有一番时论。尚记得我一一作答后,皇上曾对一人笑言,方爱卿,现在看来,公子头上神童的称呼可有些岌岌可危了。”
李尧要走?
“厥后,有传言说方氏母子于押送路上被人劫走,存亡不明。亦有人说是太傅公开插手,遣两人向南去了。真真假假,众说纷繁,太傅威重,又无人敢劈面质疑,因而此事年复一年,便垂垂淡出世人视野。
“丞相刚正举勾搭边将,权大欺主,结党营私,企图不轨。未过量久,皇上便听信奸人谗言,以谋逆之罪将恩师下狱,刑讯取证不过用了短短五日,即命令斩首示众。恩师妻儿亦受连累,被坐罪戍边西北。”
李尧抬眼望向楚羿,见其正将酒碗举至面前,掩了面庞,方才幽幽道:“那人便是我的恩师,丞相刚正举。”
苏玨于一旁观战,只感觉面前这吵嘴交叉起落间,刀光剑影,杀气腾腾,直看得人目炫狼籍,心惊胆战。
塌上还放着未摆完的棋局,李尧见了,旋即放动手中酒碗,很有兴趣地凑上前去。
递了一只于李尧,又将另一碗酒端于面前,表示道:“先干为敬。”
固然心中郁结,苏玨却又不得不叹服,此二人战在一处,真可谓是棋逢敌手,畅快淋漓。直教观战之人亦看得心潮彭湃,欲罢不能。
继而转头望向楚羿:“细想起来……自你我自了解至今,还尚未有过对弈,不成不谓之遗憾。今次机遇可贵,不知飞白可愿赏光,参议一二?”